一
中國的文化在哪兒?在北京、西安、南京等地的破爛城墻里?在香煙繚繞的作為古跡保存的亭臺樓閣中?還是在圖書館發黃的故紙堆里?
現實生活中,我們穿西式服裝(中山裝其實也是西式)、看電視和報紙、用電器、出門靠輪子、學的是改良后的新式中文、學校教物理化學生物、打仗有飛機大炮原子彈、資本運作、市場、消費……一切一切無不是工業革命的延續,西方文明的體系。
中國的傳統文化,已經不是活著的了。
二
毫無疑問,我們的生活形態正在日漸國際化、異邦化,我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拆掉、扔掉許多東西,日新月異地為工業化、城鎮化而“奮斗”著。20世紀的中國發生了太大的變化,大到帝制的覆滅,小至剪去辮子。
生活在起源于他鄉的文明模式中,我們又將如何關照民族自尊和精神家園?
洋務、維新、新文化運動、馬克思主義、文革、民主、資本、市場……近現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嘗試在復雜糾纏混沌的處境中尋找出路,可是饑餓、落后、挨打、孤立、被制裁……現代化的過程之于我們實在是漫長的惡夢。痛苦、迷茫、掙扎、憤怒是刻在近代知識分子身上的烙印;對現實的麻木、蠅營狗茍中沉淪、在私欲中迷失、逃避責任、人格分裂、犬儒化生存卻成為當代文化人的群體特征。不再拷問知識分子的良心、無須懺悔已成為當今中國社會人文的隱痛與暗疾。
三
我注意到在中國的傳統繪畫、雕塑中,有許多相關理想生活、哲學思考的圖形樣式,如何發掘這些存儲的圖式記憶乃至以當代藝術話語加以表現,也正是我所想在作品中探究的。
可問題是:我居然選擇了畫所謂的“油畫”。是的,情況有些不妙,就連油畫界的大腕陳丹青先生也遭遇到了“中國人為什么要畫油畫”這樣的詰問,發問的是某著名理論家。文化精英們在穿西服、住洋房、看電視、喝咖啡、開轎車的同時,居然神奇地覺醒了!先有季羨林、楊振寧、王蒙等在“2004北京文化高峰論壇”上的《甲申文化宣言》;后有蔣慶先生提倡“少年讀經”,把讀經提高到“中國文化的復興”之高度,并且在讀經爭論中,相對較具獨立人格的自由知識分子們,也紛紛支持讀經。在這樣的喧囂中,畫油畫被詰問也是理所當然的,沒被罵忤逆似乎是已屬幸運。而我的作品就更顯尷尬,畫油畫弄西方藝術趣味那一套,另外又居然要“發掘中國傳統藝術中存儲的圖式記憶”。簡直就是騎墻,兩頭不討好。無論任何時代,都有所謂“主流藝術樣式”,即使在藝術已步入后現代的西方,亦如此。他們的“主流藝術”是什么呢?就是非架上藝術形式。油畫壓根不入流了,更別談怎么繪如何畫了。國內前衛藝術漸成氣候,大有取代體制內文藝機構話語權之勢。二十年前發端雖從繪畫始,但近年與時俱進,行為、裝置蔚然成風。油畫?老掉牙啦。面對陳先生遭遇的那樣詰問,如果您一本正經,我會一言不發;如果您如同探訪病人那樣關切詢問:“你干嗎這樣弄呢?你怎么弄成這樣啦?”我愿悄聲告訴你:“我只是十幾年前在一家美術用品店里發現了畫布、油彩而已”。
是的,我一點兒也不介意畫油畫。
四
我們總在談“油畫語言”,可語言到底是什么?是材料?是技法?還是風格樣式?說到材料和技法,西方的大師們其實都不同,凡愛克的繪制程序和用材至今仍是迷,同處亞平寧半島的畫家們對于拉斐爾畫中的藍色袍子耿耿于懷,卻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炮制奧秘。如果時空轉換,倫伯朗的率意筆觸被達芬其看到,他會大駭?亦或驚羨?再看風格樣式,西方幾乎所有流派、風格的興起都是無視主流、對抗主流的結果。文藝復興是對中世紀文化主流的抗爭;印象派是對學院派主流的叛離;我們所熟知的巡回畫派也是對抗沙俄專制時代文藝品位的產物;而現代主義更是對西方傳統造型藝術徹底的顛覆。一部西方美術史簡直就是一部邊緣對抗主流的斗爭史。那我們又憑什么總要詰難中國的“油畫語言”不地道呢?你能說清楚什么是西方的“油畫語言”嗎?你的參照坐標是什么?是因為你前年、去年、或者上個月去了趟盧浮宮嗎?
國門開了,跑遍了歐美的博物館、美術館,發現我們被蘇聯老大哥害慘啦!因為對不上啊,根本不“正宗”。從藝術的角度客觀地看待蘇聯社會現實主義,更正以往意識形態先入為主的文藝觀是好事,變唯一標準為“百花齊放”更是大好事(百花齊放不是以往的一百枝牡丹花齊放,應該是一百種花齊放),可我們卻偏偏喜歡一一對應,對不上所以不好。怎么不再看看彼得皇帝之前的東西,也對不上歐洲啊,那是被歐洲習慣劃為東方的不歐不亞的地方,能對上嗎?
還有一個相關期望值的問題。上海灘的裁縫可以縫制出全中國最考究的西洋裝,可是最好不要去作“皮爾卡丹”夢,因為只要稍講究點的洋人和買辦們也不會去穿。其實如今的洋人們也不作興這個了,除了少數裝模作樣的場合,他們更愿意牛仔褲、T恤、夾克隨便套在身上。
五
我所做的不過是從裝著“傳統”的大垃圾箱中撿幾件破爛而已,然后翻來覆去地擺弄,對著它們發呆。
思考,必須思考,但我永遠不會奢望超脫。
六
這是一個大時代的黃昏,坍塌在繼續,坍塌的轟鳴聲令我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