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道德與馬克思主義

摘要：在《馬克思主義：一種闡釋》中，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認為西方文藝復興之后的世俗化運動使得基督教不再能夠為我們提供一種世界觀。黑格爾使宗教走向了哲學，他用從宗教背景中引出的概念來探討歷史，但是他的唯心主義卻使他難以理解和把握歷史的現實性。費爾巴哈哲學實現了唯物主義轉向。馬克思從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那里繼承了異化、回歸自身以及人的本質的基本思想。但是，對這些概念的使用他卻不同于他們。這使得馬克思主義成為后基督教時代唯一一種代替基督教在解釋人類生存時的作用的學說。馬克思把異化以及基督教的道德主題帶到了現實的人的生活。但是，一旦馬克思主義從人道主義的道德學說轉向對于一種社會科學的時候，它就陷入了機械的唯科學主義的危險之中。在筆者看來，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解釋以及他從基督教出發(fā)來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嘗試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到他的局限性。

關鍵詞：基督教；異化；道德；人道主義；人的本質

中圖分類號：B97；A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011—05

在國內外學界，麥金太爾主要是以“德性倫理學家”和《追尋美德》的作者而著稱的，很少有人對麥金太爾早期的馬克思主義階段有深入的研究。在國外，“對于麥金太爾的著作來說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他的早期馬克思主義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按預期應當來自那些贊賞他的近期對自由主義的批判的保守主義思想家，但是實際上這種態(tài)度也為政治左派思想家所共享。”近年來，隨著彼得·麥克邁耶爾（Peter McMylor）、保羅·布雷克里奇（Paul Blackledge）以及凱文·奈特（Kelvin Knight）等人的研究，這種狀況有了明顯的改善。在國內，高國希最先在其博士論文《走出倫理困境——麥金太爾道德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中注意到了麥金太爾思想的早期馬克思主義階段。在2011年發(fā)表的論文《麥金太爾：亞里士多德式的馬克思主義》中，他對麥金太爾的馬克思主義倫理觀、市民社會和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的論述進行了分析。

事實上。從進入大學開始麥金太爾就與馬克思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大學期間，他加入了英國共產黨。盡管在一年之后因為對英共的不滿而退出，但是他仍然保持了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他曾加入英國新左派運動，隨后在托洛茨基主義的國際社會主義中活動。在上世紀60年代后期他離開了任何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團體，但是他并不否認馬克思主義對他影響。在2007年為《追尋美德》第三版所寫的序言中，他說：“我過去和現在一直深深受益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和文化秩序的批判，受益于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對這種批判的發(fā)展。”

麥金太爾的學術研究是從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和理解開始的。在1953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著作《馬克思主義：一種闡釋》，在1968年經過修改和充實后以《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的名字再版。該書寫作時的政治背景是冷戰(zhàn)的格局已經最終形成。作為一名基督教徒，同時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麥金太爾認為西方基督教正統(tǒng)學說和蘇聯(lián)的斯大林主義把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之間的關系看作是絕對對立的是對兩者之間關系的歪曲。為此，他試圖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之間的關系。他寫作的主題就是：“馬克思主義是一種與基督教有相同的形而上學的和道德的視域的學說，并且是唯一一種有這種視域的世俗性的后啟蒙運動的學說。”盡管這本書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體現了激進的基督教立場，但是正如彼得·麥克邁耶爾指出那樣，它在一個有限的討論中，成功地預見了英國新左派在隨后幾年的許多主義。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麥金太爾對從一種宗教的背景出發(fā)，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人道主義解釋來批判自由主義和斯大林主義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是一種關于歷史進步的機械的模式的學說。這對我們在今天理解馬克思主義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試通過對麥金太爾有關著作的分析，來系統(tǒng)地闡釋他對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的關系的理解以及一種人道主義的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

一、世俗化與宗教世界觀的終結

麥金太爾指出，西方社會自啟蒙運動以來的世俗化進程使得宗教文化走向了終結。由于基督教已經被簡化為了周末所從事的個人愛好，因此它不再能夠干涉?zhèn)€人日常的世俗事務。同樣的，“如果我們的宗教根本上與政治無涉，那么我們就會把政治生活看作是上帝王國之外的一個領域。”因此，在這種神圣與世俗的二分中，當代基督教已經散失了對世界的任何批判性的視角。可以看出，麥金太爾一開始關注的就是與一般的道德主題相關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日常生活的碎片化與分裂的現象。但是，他選擇的關切點是基督教的世俗化這一西方近代以來最重要的社會現象，而他的思想的神學特征也成為了其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的背景。

神圣與世俗的區(qū)別就需要一種世俗化的世界觀來看待人類的生活。在麥金太爾看來，馬克思主義正是這樣一種在當代世界中提供一種徹底的世俗化世界觀的嘗試之一。另一種這樣的嘗試是實證主義。但是實證主義規(guī)定了有意義的談話的領域并且把宗教信仰這樣的問題排除在了其理論范圍。相反，“馬克思主義是一種世俗主義，它能夠以其自己的方式對宗教的性質和功能給予實證性的解釋。”麥金太爾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對神圣與世俗的區(qū)分的最高形式的表達，因為它徹底否定了世界的神創(chuàng)說而把人類的生活看作是人的實踐的結果。但是，馬克思主義的世俗主義卻有其宗教的根源。

麥金太爾的分析看似矛盾。實則表明了他對于基督教傳統(tǒng)內部存在的一種教會與國家、神圣和世俗之間持續(xù)的緊張的理解。在基督教的思想中，耶穌的殉道是既定的政治秩序和古老的宗教權威迫害的結果，這樣導致的一個結果就是它創(chuàng)立了一個獨立于國家并且時常受到政治權威迫害的宗教社會。但是，教會又把國家的權威看作是受上帝保護的，而事實上每一個既定的社會秩序都是邪惡的。這樣一來，上帝的權威就被貶低了。因此，麥金太爾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只能是神圣與世俗二分之后才能產生的一種世俗主義，而它對基督教來說則是一種世俗主義的解釋。

但是，真正導致麥金太爾轉向馬克思主義的是后者對宗教的批判。在麥金太爾看來，新教主義試圖在現實世界中實踐他們的宗教承諾，這樣一來他們就把基督教正統(tǒng)當作了善和惡最終的標準。“事實上，把外在的宗教等同于內在的正義是宗教信仰者們的自以為是之源，這導致他們因為耶穌的死而從世界中退卻，并且把教會看作是一個固定的已經獲得救贖的社會，而不是那個拯救世界的社會。”為了擺脫這種錯誤，我們就必須在世俗世界當中找尋其最終的意義，“這就是黑格爾哲學的探尋”。黑格爾的哲學最終導致了對世俗主義的信仰，它把基督教僅僅看作是社會之中存在的一種不同的潮流。而黑格爾的哲學引入了馬克思主義的很多主題。

二、從黑格爾到馬克思：宗教的世俗化過程

麥金太爾認為。黑格爾的重要性就在于他把那些來源于神學思想的關切和問題注入了一種歷史的理解。黑格爾思想的三個基本的概念是：自我異化、客觀化和返回自身。這些概念正是對基督教關于人的墮落與獲救的過程的一種歷史性的描述。我們知道，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分析了人的異化和和解的過程。通過對精神的歷史性運動的描述，他引出了人的異化導致人的自由的散失和重新獲得自由的過程。在對這一過程的分析中黑格爾闡述了他的主權辯證法思想。奴隸制的邏輯就是它從人的異化導向他們彼此的認同，歷史因此也是一個從不自由到自由的發(fā)展過程。不自由的宗教就是人的異化的產物，它把上帝與人的關系看作是主人與奴隸的關系。“在自由社會中，重新認識到人的真正存在與宗教的內在化相伴隨。人們認識到絕對精神在有限精神中的現象就是人類的心靈。”因此，在認識到自身的異化并且克服異化的過程中，人就從藝術和宗教走向了哲學。對黑格爾來說，宗教特別是基督教就是一個達到對人的自由的本質的更純粹的認識所必然要超越的一個階段，而哲學則在對宗教的超越中顯示出它達成有限與絕對的和解中的真理性。但是，麥金太爾認為黑格爾將歷史從不自由走向自由的過程描述為絕對精神在概念的辯證法中的發(fā)展過程“是一種最徹底的抽象，是一種最終的經院哲學”。因此，他接受了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把黑格爾看作是資產階級在推翻封建社會的那個英雄時代的杰出代表，最終用唯心主義思想和觀念取代了物質現實。

黑格爾之后的青年黑格爾派和老年黑格爾派雖然在對黑格爾關于宗教和政治問題上的思想的理解存在著分歧，但是他們都沒有超出黑格爾的思想體系。而只有到了費爾巴哈哲學才完成了唯物主義的轉向。與黑格爾一樣，費爾巴哈試圖以一種世俗的方式理解基督教。思想是人類的活動，它的對象是存在。宗教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是對人的現實性的一種扭曲的設想。宗教的產生是由于人們把人的本質對象化，并且把這種“人性”從人之中分離出來。因此，基督教的上帝就是對人性的虛構，這個人性的本質就是愛。但是，費爾巴哈的這種人道主義版本的基督教如何實現呢？他并沒有追問這樣的問題。因此，與黑格爾一樣，費爾巴哈把思想看作是我們的救贖之路。這樣，經過費爾巴哈的“人道主義”解釋的基督教就變成了有關于個人的思想的事情。麥金太爾指出，正是在這一點上，“馬克思揭示了他的幻想，并且沒有犯他的錯誤。”

這樣。麥金太爾就通過對從黑格爾經過費爾巴哈再到馬克思的對基督教的世界觀的一種世俗化解釋的理論進程的展示，向我們解釋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來源。這樣一種對馬克思思想起源的分析是十分普遍的。但是，應該看到的是麥金太爾把從黑格爾到馬克思的思想的發(fā)展看作是一個將宗教進行世俗化解釋的過程，這是他理解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關系的一種基本的理論思路。

三、馬克思主義：后基督教的人道主義世界觀

在麥金太爾看來，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概念都是來自于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馬克思始終是一個黑格爾主義者，只是“黑格爾的理論必須轉變?yōu)轳R克思的實踐。這就是馬克思的問題。”“異化”和“外化”的概念是馬克思從黑格爾哲學體系中繼承并且對他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來說非常重要的兩個概念。從費爾巴哈那里，馬克思接受了“人的類本質”的思想。這些概念也是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人道主義解釋的關鍵。從這些概念出發(fā)，他考察了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

麥金太爾指出，馬克思從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思想中看到了基督教版本的自由社會的人的自由，但是在現實中他卻看到的是工人工作狀況的惡化以及悲慘的命運。面對思想和現實的強烈的反差，馬克思不得不追問：這種對比是如何形成的？這種狀況如何能夠結束？為了回答這些問題，馬克思強烈地意識到了把哲學轉變?yōu)閷嵺`工具的必要性，為此他轉向了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第一個成果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麥金太爾認為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的主要成就是以一種更加歷史的和物質的形式對人的異化進行了分析，這種分析是對黑格爾異化思想的積極的揚棄。同時，在這一過程中也體現出了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繼承而來的基督教思想。“當他把無產階級、窮人看作是應該被救贖的人的時候，他比黑格爾更加接近于基督教。福音書中，富人標志著異化：剝奪者將被剝奪。只有窮人可以進入天國。如果是這樣，富人必須變得貧窮。馬克思所作的是把關于窮人和富人的對立的審判轉換為了對1844年資本主義社會的當下的審判。”因此，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也充分地體現了基督教的救贖精神。在這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體現了一種道德的批判，他的勞動理論并不是來自經濟學而是體現了一種道德的眼光。

但是對麥金太爾來說，在這里最重要的是馬克思把無產階級等同于被救贖的人的這樣一種道德性的歷史判斷最終是建立在他對于克服異化的人的本質的理解的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馬克思的思想是建立在對于“人是什么”和“人應當是什么”的理解的基礎之上的。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以一種歷史的形式分析了人是什么和人應當是什么以及人的異化的產生和消除的問題。到《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進一步深化了對人的存在和本質的理解。他對費爾巴哈對抽象的人的理解提出了批評。“費爾巴哈把宗教的本質歸結于人的本質。但是，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正是對人的抽象的理解，導致了費爾巴哈的哲學的神秘化，而走出這種神秘化的唯一方式就是實踐。麥金太爾對馬克思把實踐看作真理的標準以及對哲學的唯物主義轉向的強調表示贊同。在他看來，馬克思將人的本質歸結為社會關系的總和也使得他自己找到了其思想的歷史基礎。

與傳統(tǒng)的對于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理解相同，麥金太爾也認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一次充分的表達。但是，他做出這一判斷并不完全是肯定性的。在他看來，正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開始，馬克思的思想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給他的思想以及后來的馬克思主義造成了嚴重的問題。麥金太爾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基本區(qū)別就是馬克思關注的問題發(fā)生了變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關注的問題是人類的異化的現實的問題。這是一個道德的和形而上學的問題，它涉及到的是人的本質和存在的根本問題。馬克思通過對人在異化當中的狀況的物質現實性的描述給出了這一問題的基本回答，并且對于人類擺脫異化的生活狀態(tài)進行了描述。這里馬克思的理論是預言性的。但是，到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不再是一個預言家，而是一個理論家。”馬克思對異化的分析已經具體化為對勞動的社會分工的分析。在麥金太爾看來，馬克思此時對歷史的理解已經變成了一種經驗性的判斷，這樣一種判斷所形成的就是一種預測性的科學。從預言到預測的轉變是根本性的。預言并不需要設定一個日期，預測卻需要。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不需要等到資本主義過程的終結，但是預測性的科學卻必須要回答一些實際的政策和社會理論的問題。因此，這樣就涉及到了政治實踐的問題。在麥金太爾看來，在這一轉變的過程中，馬克思最終拋棄了對人類社會的道德關注，轉向了對共產主義信仰的科學的描述。這種轉變給他帶來了嚴重的問題。首先，馬克思關注的不再是人應當是什么的問題，而是人類的世界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學說不再是解釋性的，而變成了一種行動哲學。其次，馬克思把自己的學說從預言轉變?yōu)槔碚摰臅r候，也使得自己的理論的確定性和時間性成為了問題。第三，馬克思早期的關于人應當是什么的描述不需要向接受它的人證明其有效性，但是一旦這種預言轉變?yōu)槔碚摚捅仨毾蛉藗冏C明它的有效性，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就為對它的拒絕打開了缺口。最后，通過把異化僅僅限制在人的社會和經濟的痛苦之上，馬克思拋棄了對更加廣泛的人的異化的考察。這就為隨后其理論的經濟決定論的僵化打開了缺口。

到《共產黨宣言》里，馬克思的思想就徹底變成了一個關于美好的社會的理論計劃。在這里我們進入了理論的王國。但是由于它本身難以擺脫其中對預言性的社會觀的信仰，因此后來這種理論反過來被當作了一種預言性的社會觀。“當理論被預言性地對待的時候它就變成了壞的理論，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從預言變成科學的時候能夠教給我們的東西。”

可以看出，麥金太爾注意到了對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的強調將導致一個對任何想成為行動哲學的學說都必然要產生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一個指導行動的理論如何能夠不包括關于行動的選擇和判斷的道德標準呢？在麥金太爾看來，一種剝離了道德視角的理論很容易變成經驗性的預測。更重要的是，麥金太爾認為馬克思主義的這樣一種轉變把它自身帶入了還原論和經濟決定論的危險之中。在1968年出版的修訂版《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中，他不再認為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中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但是，他的基本觀點并沒有發(fā)生變化。而是通過一種社會學的分析。更加系統(tǒng)地表達了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由一種人道主義的道德信仰轉變?yōu)橐环N社會科學的后果。黑格爾通過異化的概念向我們展示了對人的生活的一種人道主義的分析，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繼承了這樣一種人道主義，他對于資本主義將被社會主義取代的信仰就依賴于這樣一種關于人性的可能性的人道主義信仰。但是，在其成熟時期的著作中，馬克思以一種社會科學的分析取代了手稿中的道德學說，這就造成了恩格斯后來以一種科學的形而上學的模式把馬克思主義還原為一系列機械論和決定論的公式。“但是。這些被引入的公式并不簡單是恩格斯所造成的一種學術錯誤。它是對一種由馬克思的思想結構所導致的一個困境的回應。”這種理論的困境最終導向的就是斯大林主義。而以波普爾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解也是這樣造成的。

綜上所述，在麥金太爾看來，馬克思主義在一開始所關注的問題是人的異化和擺脫異化的人的狀態(tài)的問題。這些問題有其基督教的背景，并且它們也不是在科學的領域之內的問題。但是，一旦馬克思轉向對于這種道德問題的科學的證明，他就陷入了機械的唯科學主義的危險之中。這樣，馬克思就不再能夠成為后基督教世界中的一種代替基督教而對人類生活進行世俗性解釋的理論。它在道德上變成了虛無的。馬克思主義隨后的僵化以致斯大林主義的出現都與馬克思思想的這種轉變有密切的關系。

四、對麥金太爾的批判性審視

在西方當代林林總總的各種社會思想中，麥金太爾認為只有馬克思主義保留了基督教在解釋人的生存時所具有的那種人道主義的意義。因此馬克思主義可以被看作是世俗化的基督教的道德學說。在他看來，作為一種人道主義的學說，馬克思主義具有大量的基督教的內容和功能。它把異化的主題帶到現實，并且用它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堅持對社會事實的經驗性的理解，馬克思主義使自己向僵化的可能性敞開了。筆者以為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有其獨特的一面和重要的意義。

首先，麥金太爾的分析對豐富和發(fā)展英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的道德理論具有重要的意義。麥金太爾寫作的時候，在英國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傳統(tǒng)的斯大林主義。另一方面，隨著冷戰(zhàn)的氛圍的日益緊張，學術圈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則是波普爾的那種嚴厲的批判。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解釋在這兩種理解之外發(fā)展處一種新的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解讀。同時又批判了前面的兩種思潮。此外，對于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解釋也預示了英國新左派在隨后發(fā)展出來的一種思潮。以湯普森、麥金太爾以及薩維爾等人為代表的英國新左派知識分子在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解釋中批判斯大林主義。在保羅·布雷克里奇看來，“麥金太爾關于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性質的討論非常重要，因為它為新左派的討論提供了哲學上最縝密和政治上最機敏的貢獻。”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脈絡來看，這一思潮延續(xù)了以薩特、梅洛一龐蒂等人為代表的歐陸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對斯大林主義的批判，同時也有其獨特的理論價值和貢獻。

其次，麥金太爾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解釋提供了一種抵制極權主義的斯大林主義的危害并且反駁后來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學說。麥金太爾試圖在一種宗教的背景下，將馬克思主義理解為是后基督教時代的一種世俗化的基督教道德學說。從這種立場出發(fā)，他認識到了馬克思主義內部存在的被僵化的危險，因此他把馬克思主義對宗教、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也轉向了對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因此，麥金太爾的基督教主義的人道主義及其關于人性的基督教道德的學說。對抵制斯大林主義的專制與極權主義提供了理論辯護。同時，也對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反人道主義進行了反駁。這樣一種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對斯大林主義的道德批判在麥金太爾上世紀50年代所寫的一系列論文中得到了更加系統(tǒng)地表達，這為他《追尋美德》中對當代的道德困境進行歷史主義的批判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橋梁。

第三，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對我們看待馬克思主義與宗教的關系有重要的啟示。對于馬克思主義與宗教的關系的討論是一個長期受到關注的問題。我們知道，無論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人一般都認為馬克思主義與宗教是根本對立的。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唯物主義的無神論，并且他明確指出宗教作為一種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掩蓋了現實的不平等和缺陷。因此，到共產主義社會，隨著人們之間的不平等關系的結束，宗教將最終消亡。但是，也應該看到馬克思在認為宗教在階級社會中也有其積極的作用。宗教向人們展示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景象從而補償了人們在現實當中的痛苦，并且還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對于美好生活的觀念。因此，在《黑格爾發(fā)展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說：“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心境。”在麥金太爾看來，宗教在馬克思的思想中扮演著雙重的角色。“在整個階級社會里宗教發(fā)揮著兩種根本的功能：通過使現有秩序的神圣化或者宣稱政治統(tǒng)治秩序是上帝授予的而支撐著已經建立的統(tǒng)治秩序；通過向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提供一個他們在世時沒有的天堂世界來安慰他們。”更重要的是，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在西方的思想傳統(tǒng)中產生的學說，它與基督教的關系本身并不能簡單地通過馬克思自己對基督教的批判來看待。蒂里希在《基督教與馬克思主義》一文中指出基督教關于人以及歷史的觀念對于馬克思主義異化理論的影響。他以此為基礎對教條主義馬克思主義掩蓋馬克思與基督教之間的相關性的做法進行了批判。麥金太爾在對基督教對馬克思的影響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更為系統(tǒng)深入的分析。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從其基督教根源那里獲得了關于和平以及人類相互之間和解的美好生活的觀念。這種學說來源于基督教，經過黑格爾的中介，在馬克思那里得到了歷史性的具體表達。但是，他認為在馬克思主義中本身包含著一個僵化的趨勢，這種趨勢是一種對科學的期望和宗教的說明真相的神話相互結合的產物。因此，馬克思主義使得一種普遍的信仰，走向了一種明確被限定的當下的異化的揚棄。麥金太爾的這樣一種對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關系的理解就為馬克思關于人性的解放的學說提供了可能性的證明。

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闡釋的局限性。麥金太爾批判了將基督教與馬克思主義看作是根本對立的觀點。但是他自己對兩者關系的理解又做了太多的發(fā)揮。從他的分析可以看出，他把馬克思主義早期的異化理論基本上等同于基督教墮落拯救學說的世俗版本，并且宣稱馬克思是基督教的歷史繼承人。這種對馬克思思想的定位是不正確的。筆者以為，馬克思在早期關于人的異化與異化的消除問題的討論由于受到費爾巴哈的影響仍然帶有抽象的色彩。但是，當馬克思研究了政治經濟學之后，當他對社會歷史的真實的發(fā)展以及人的現實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以后。他對未來社會圖景的描述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分析的基礎之上的。因此，麥金太爾太過于強調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的關系，太過強調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特征，從而忽略甚至否定了馬克思成熟時期思想發(fā)展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