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程顥、程頤的經學,以明道窮理為旨趣,以《伊川易傳》、《程氏經說》與“四書”學為實績,以“理”解經和“六經注我”為特色。相應的,二程在文學思想方面表現出以道(理)衡文的特質,流露出重道輕文、明道棄文的傾向,在創作中往往即事言理,或情景理交融,從而呈現出理趣。從文學對經學的影響而言,由于二程輕視文學、不擅文學,其經學著述較為單薄,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其學說的承傳。
關鍵詞:二程;經學;文學;關系
中圖分類號:B24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081—04
二程,指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兩兄弟,以之為代表,創立洛學一派。二程的著作主要有《遺書》二十五卷,《外書》十二卷,《文集》十二卷,以及《易傳》、《經說》、《粹言》等,今已合編為《二程集》,由中華書局刊行于世。
《宋史》把“道學”從“儒林”中分離出來,獨立作傳,勾勒出從堯舜、孔孟至程朱的道統,視二程為道學的開山宗師,朱熹為集大成者,而周敦頤、張載等人亦有功焉。應該說,這一評論是立足于道學家的角度而言的,也大致符合道學在宋代演化的實際。然而,從整個經學史來看,二程洛學僅是其中的一派,其在北宋的影響甚至遠不及同時的“荊公新學”和“蘇氏蜀學”。比較而言,二程洛學在內圣外王方面更偏重于內圣,期許從內圣達到外王。這是一個重要的轉變,也是宋代經學轉型的一大關鍵。
關于二程,有學者認為其學彼此間存在很大差異,然程頤說:“我之道蓋與明道同。”基于其大旨相同,我們在此一并論之。
(一)經學旨趣:治經以明道窮理
二程研經的目的和宗旨,在于明道窮理。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指出了其兄程顥的學術歷程,而其主旨則在“求道”:
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后得之。明于庶物,察于人倫。
二程又針對當時的學界,倡導儒者之學以“趨道”,其云:“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興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這“道”,即是堯舜、孔盂圣人之道。而“理”,即是“道”。“只是理,理便是天道也”,“圣人德盛,與天為一”。“圣人與理為一,故無過,無不及,中而已矣”,故圣人之道即天之道、天之理。二程頗為得意地指出:“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二程認為:“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之可聞。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命于人則謂之性,其用無窮則謂之神,一而已矣”,“二氣五行剛柔萬殊,圣人所由惟一理”。而天理在人類社會的體現就是“仁”,“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則無序而不和”,“仁道難名,惟公近之,非以公便為仁”,亦是禮,“上下之分,尊卑之義,理之當也,禮之本也,常履之道也”。故而二程在《請修學校尊師儒取士札子》中提出:“其道必本于人倫,明乎物理,……其要在于擇善修身。至于化成天下”,并著重教導人領悟此“理”,要識“仁”,其云:“得此義理在此,甚事不盡?更有甚事出得”,“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
基于此,二程反對章句訓詁之學,“經所以載道也。誦其言辭,解其訓詁,而不及道,乃無用之糟粕”,并反對經學的支離破碎、異說紛紜,“今人執私見,家為異說。支離經訓,無復統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要求“一道德以同俗”。二程還延續慶歷以來的懷疑之風,在懷疑經傳、更改經文方面有所突破。如懷疑《左傳》非左丘明作,認為其不可全信,認為《禮記》、《春秋》等經典中多雜有不符圣人之意、出自后人的言論,并更改古本《大學》的次序,以求合于圣人本意。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二程所強調的窮理明道,還是立足于儒家經典的。程頤云:“竊以圣人之學,不傳久矣。臣幸得之于遺經,不自度量,以身任道。”此處所謂的“遺經”,指的就是傳世的儒家經典。程頤又指出:“治經,實學也……人患居常講習空言無實者,蓋不自得也。為學,治經最好。茍不自得,則盡治‘五經’,亦是空言。”這里除了強調為學要自得外,也突出了治經的重要性。正是在講習自得的過程中,二程留下了《伊川易傳》和《程氏經說》等經學著述。
(二)經學實績:《伊川易傳》、《程氏經說》與“四書”學
《伊川易傳》是程頤用力最勤的一部解經之作,也是義理派《易》學的代表作。四庫館臣在該書“提要”中說:“其書但解上、下《經》及《彖》、《象》、《文言》,用王弼注本。以《序卦》分置諸卦之首,用李鼎祚《周易集解》例。惟《系辭傳》、《說卦傳》、《雜卦傳》無注。……程子不信邵子之數,故邵子以數言《易》,而程子此《傳》則言理,一闡天道,一切人事。”這里指出了《伊川易傳》以“理”解經的性質,而此“理”又與人事密切相關。在《<伊川易傳>序》中,程頤云:
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其為書也,廣大悉備,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圣人之憂患后世,可謂至矣。……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兇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于辭。推辭考卦。可以知變,象與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得于辭。不迭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辭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其(一無其字)意,則在(一作存)乎人焉。
這里突出了三點,一是強調了變易之道。二是指明《周易》旨在“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凸顯其切于人事的一面。三是提出《周易》中的圣人之道體現在辭、變、象、占,而辭無所不備,推辭可知變,象、占亦在其中,“吉兇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于辭”,且至微者理,至著者象,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亦備于辭。故程頤此書旨在通過傳辭以明理求道。
《伊川易傳》將天理與人事結合,充斥全篇。如解《恒》卦《彖》“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句云:
天下之理,未有不動而能恒者也。動則終而復始,所以恒而不窮。……唯隨時變易,乃常道也。故云利有攸往。明理之如是,懼人之泥于常也。
既強調隨時變易乃常道、至理,又點出其現實意義:“懼人之泥于常”。又如解《無妄》卦辭“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云:“無妄者至誠也,至誠者(一無者字)天之道也。天之化育萬物,生生不窮,各正其性命,乃無妄也。人能合無妄之道,則所謂‘與天地合其德’也。無妄有大亨之理,君子行無妄之道,則可以致大亨矣。無妄,天之道也,卦言人由無妄之道也(一無也字)。利貞:法無妄之道,利在貞正,失貞正,則妄也。雖無邪心,茍不合正理,則妄也,乃邪心也。故有匪正(一作其)則為過眚。既已無妄,不宜有往,往則妄也。”凸顯出合正理、達至誠、行天道的教誡思想。有論者甚至指出《伊川易傳》中流露出的政治教誡包括君當親民、政治文明、戒溺安樂、戒居尊專制等,于此更可見《伊川易傳》以“理”解經、切于人事的一面。
對于《伊川易傳》,朱熹評論說:“《易傳》義理精,字數足,無一毫欠闕,他人著工夫補綴亦安得如此自然。只是于本義不相合。《易》本是卜筮之書,《卦辭》、《爻辭》無所不包,看人如何用。程先生只說得一理。……伊川見得個大道理,卻將經來合他這道理,不是解《易》。”較為客觀地指出了《伊川易傳》精于義理的成就。但所謂“于本義不相合”之說,則是拘泥于以《周易》為卜筮之書的立場,并不可取。
《程氏經說》七卷,程頤撰。《直齋書錄解題》和《宋史·藝文志》皆題作《河南經說》,《直齋書錄解題》卷三指出該書包含“《系辭說》一、《書》一、《詩》二、《春秋》一、《論語》一、《改定大學》一”,并云:“程氏之學,《易傳》為全書,余經具此。”四庫館臣云:“《程氏經說》七卷,不著編輯者名氏,皆伊川程子解經語也。……其中若《詩書解》、《論語說》本出一時雜論,非專注之書,《春秋傳》則專著而未成,觀崇寧二年自序可見。至《系辭說》一卷,《文獻通考》并于《易傳》,共為十卷。《宋志》則于《易傳》九卷之外別著錄一卷。然程子《易傳》實無《系辭》,故呂祖謙集十四卷之說為《系辭精義》以補之。此卷疑或后人掇拾成帙,以補其缺也。《改定大學》兼載明道之本,或以兄弟之說互相參考歟。”于此可知《程氏經說》的大致情況。《程氏經說》所收多是程頤與弟子解經之語,且出于他人記錄。內容多為解說經書中某篇的主旨或就其文句加以解說、辯證。《直齋書錄解題》卷三稱程頤《春秋傳》“略舉大義,不盡為說”。《文獻通考·經籍考》卷十“《伊川春秋傳》二卷”條引《朱子語類》曰:“或問《伊川春秋傳》,曰:‘中問有說好處,如難理會處,他亦不為決然之論。如說“滕子來朝”,以為滕本候爵,后微弱,服屬于魯,自貶降而以子禮見魯,則貢賦少,力易供。此說最好。程沙隨之說亦然。’”于此,可見《程氏經說》推重義理的特點。
二程的另一大貢獻是構建“四書”學。《宋史·道學傳》稱許二程“表章《大學》、《中庸》二篇,與《語》、《孟》并行”。二程推尊“四書”,認為《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中庸》“一卷書。自至理便推之于事”,乃“孔門傳授心法”,《論語》“傳道立言,深得圣人之學”,并推許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圣所未發”。更重要的是,二程將“四書”的思想資料互相發明,如“中庸,天下之正理。德合中庸,可謂至矣。自世教衰,民不興于行,鮮有中庸之德也”,并消解其中的矛盾之處,如“孟子言性之善,是性之本;孔子言性相近,謂其稟受處不相遠也”,以使“四書”成為一個有機整體。當然,正是得益于對“四書”中心性思想的發掘,二程才得以構建出“理”為最高本體,理(道、天)→氣(陰陽)→物→理(道、天)自成一統,包括理體氣用的本體論,性無不善、情有善惡與滅人欲、存天理的人性論,以及格物致知、涵養主敬的認識方法論在內的思想體系。
(三)經學特色:以“理”解經和“六經注我”
二程經學的一大特色是以“理”解經。二程說:“古之學者,皆有傳授。如圣人作經,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義理,不可治經,蓋不得傳授之意云爾。”又說:“古之學者,先由經以識理。蓋始學時,盡是傳授。后之學者,卻先須識義理,方始看得經。”這里都指出讀經、解經的前提是先識義理。那么,如何識得義理,二程提出要從“四書”入手。其云:“《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先識得個義理,方可看《春秋》。《春秋》以何為準,無如《中庸》”。在回答“圣人之經旨,如何能窮得”之問時指出:“以理義去推索可也。學者先須讀《論》、《孟》。窮得《論》、《孟》,自有個要約出,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而這個義理或理義,則是“一個觀念性實體,是世界萬物的必然和‘所以然’,是宗法社會典章制度和倫常道德的升華,是無形的、虛設的絕對。它既實有而離形,又無形而不虛。”基于此,在二程的經學著述中,隨處可見以“理”解經。如《伊川易傳》,理字出現頻率甚高,據檢索,“理”字共出現255次,而如上舉兩處以“理”解經之例,當然只是九牛一毛了。在《程氏經說》中,“理”字共出現80次,如“知天命,窮理盡性也”等均是以“理”解經。
二程經學的另一特色是“六經注我”。即不為經文所束縛,一則不拘泥于著述的形式,除了專著之外,更多地采用口義或語錄的形式來解經明道。二程說:“以書傳道。與口相傳,煞不相干。相見而言,因事發明,則并意思一時傳了;書雖言多,其實不盡。”所以這是一種自覺的行為。這才有了今傳的《程氏經說》以及《二程遺書》等語錄中有關解經的文字。應該說,這是延續了胡瑗以來口義解經的傳統,同時又有了深度和廣度的拓展。二則不拘泥于經文中的資料,但求為我所用,成為闡發個人思想的材料。所以,二程主張“學貴于通,執一而不通,將不勝其疑矣。”又說:“專精于文義,則必固滯而無所通達矣。”甚至還提出“善學者,要不為文字所梏。故文義雖解錯,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這與張載所云“凡經義不過取證明而已,故雖有不識字者,何害為善”是精神相通的。如二程在解釋《論語》“忠恕一以貫之”與《中庸》“忠恕違道不遠”的矛盾時說:“忠恕固可以貫道,但子思恐人難曉,故復于《中庸》降一等言之,曰‘忠恕違道不遠’。忠恕只是體用,須要理?得。”又說:“忠恕一以貫之。忠者天理,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這樣的解釋。重在發揮二程的思想,很難說有充分的根據。朱熹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伊川解經,是據他一時所見道理恁地說。未必便是圣經本旨。”
二程經學沿著義理解經的路徑,在以“理”解經、口義解經、構建“四書”學方面,都為后人導夫先路,直接影響到宋代經學的轉型。
二程經學與文學有著內在的緊密聯系。從經學對文學的影響來看,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文學思想
二程在經學領域突出強調窮理明道。以之為治經的最高目的,甚至教導門人“先識義理,方看得經”,推行以“理”解經之法。這些都表明,二程把“理”抬到最高地位。視窮理為人生的終極追求,包括文學在內的一切,都要服務和服從于這一原則。基于此。二程提出了如下與文學相關的思想:
1 理為文之本、有德必有言。二程說:“有本必有末,有實必有文,天下萬事,無不然者。”又說:“理者。實也,本也。文者,華也,末也。”從中可知,二程強調的是“理”的主導地位,而“文”只是其附庸和陪襯。二程進而說道:“‘行有余力’者,當先立其本也。有本而后學文,然有本則文自至矣。”又說:“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順積于中,英華發于外也。故言則成文,動則成章。”這卻是從根本上否定文的獨立性。毫無疑問,這都是道學家重道輕文的表現。
2 作文害道、為文喪志。二程與學生有兩段著名的問答,載錄如下: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
或問:“詩可學否?”曰:“既學時,須是用功,方合詩人格。既用功,甚妨事。……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為此閑言語。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
從以上這兩段材料,可知二程作文害道、為文喪志之說,其意在于專意詩文后必然會影響到性情的修養,即影響窮理明道。這似乎在重道輕文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趨向于要鄙棄甚至取消文學。但值得注意的是。所謂“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為此閑言語”,“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則表明二程并沒有完全否定文學,而是否定那些閑而無用的空文。所以,二程才會有文質相須之語,其云:“質必有文,自然之理。理必有對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則有下,有此則有彼,有質則有文。”
3 詩貴優柔、文貴合道。二程雖然沒有完全取消或否定文學,但對詩文都提出了明確的要求。這就是詩貴優柔、文貴合道。二程說:“大率詩意貴優柔不迫切,此乃治《詩》之法。”慚謂“優柔不迫切”,就是自然從容、含蘊無窮,有“圣人氣象”。對于《詩》,二程強調“興”,強調“思無邪”,認為“興”即“興起人善意”,“思無邪”是“誠”。而這,與“優柔不迫”的圣人氣象是相通的。二程還提出文貴合道的主張,其云:“言不貴文,貴于當而已,當則文。”何以為“當”?就是用“理”來衡量,應是“載道之文”、“合道之文”。二程說:“人能為合道之文者,知道者也。在知道者,所以為文之心,乃非區區懼其無聞于后,欲使后人見其不忘乎善而已。”視明理達道為作文之心,其落腳點又在“使后人見其不忘乎善”,而在二程思想中“善”又是道、理、性、命等范疇先天的本質屬性。
總的來看,二程的文學思想反映出道學家的典型特征,即時刻以道(理)衡文,存在著重道輕文、作文害道、合道而文等表現。這對于文學發展而言,是弊大于利的。
(二)創作實踐
由于二程追求窮理明道,在《伊川易傳》中又將天道和人事合為一爐,所以在二程的作品中,多有切于人事之作,如《上仁宗皇帝書》、《論王霸札子》、《諫新法疏》、《故戶部侍郎致仕彭公行狀》等。這些作品的內容涉及到為政之道、熙寧變法,以及哀祭吊喪等,多是有為而作。而且,大多文辭精煉、不求藻飾,行文流暢,富有氣勢。
再者,由于二程期于窮理明道,在詩文創作中也有著窮理的內涵,有些形象思理俱佳的作品,就呈現出一種理趣。在散文中,往往即事言理,如《養魚記》、《雍行錄》等。茲舉《雍行錄》為例:
元豐庚申歲,予行雍、華問,關西學者相從者六七人。予以千錢掛馬鞍,比就舍則亡矣。仆夫曰:“非晨裝而忘之,則涉水而墜之矣。”予不覺嘆曰:“千錢可惜。”坐中二人應聲曰:“千錢亡去,甚可惜也。”次一人曰:“千錢微物,何足為意?”后一人曰:“水中囊中,可以一視。人亡人得,又何嘆乎?”予曰:“使人得之,乃非亡也。吾嘆夫有用之物,若沉水中,則不復為用矣。”
至雍,以語呂與叔曰:“人之器識固不同。自上圣至于下愚,不知有幾等。同行者數人爾,其不同如此也!”與叔曰:“夫數子者之言何如?予曰:“最后者善。”與叔曰:“誠善矣。然觀先生之言,則見其有體而無用也。”予因書而志之。
本文借助生活小事來闡發道學家“人之器識固不同”及“體用一源”的見解。第一段截取丟失千錢后各具特色的人物語言,表現出同為學者卻境界迥異。第二段則在前段基礎上,夫子自道,指明哲理所在。因其哲理與生活小事融為一體,故顯得輕松活潑,令人感發。再如詩歌中的理趣,好的作品往往體現出情景理的渾融。如程顥的名篇《偶成》:
云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旁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前兩句寫景寓懷,周遭和緩、溫馨的環境與詩人內心的閑適愜意相輝映,后兩句說理言趣,所謂的“余心樂”,正是詩人體悟“天理”所獲得的樂趣。程氏認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故而,詩人“充滿生機的春日‘近午’,面對流動不息的‘前川’而表露出的愜意和樂趣,也正是這種充塞于天地萬物的仁者情懷的體驗。”
此外,與著書傳道相比,二程更傾向于口頭傳道,因而留下大量的師生問答,這即是由二程弟子記錄、經朱熹編定的《遺書》、《外書》等。它們上承《論語》,下啟《朱子語類》,構建了宋代語錄體散文這一品類。其內容多涉性理,不免深奧,而語言則質樸俚俗,簡潔流暢。諸如“天下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非本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如楊、墨之類”、“‘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時并了,元無次序,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等,于此可見一斑。
最后,我們再來考察二程文學對經學的影響,至少可以指出如下幾點:其一,由于二程主觀上輕視文學,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否定文學,這導致二程的經學著述相比同時期的荊公新學、蘇氏蜀學而言要少很多,這固然與二程特別推重口頭傳道有很大關聯,但與其輕視文學、不擅文學也不無關系。其二,相比荊公新學的言簡意賅,蘇氏蜀學的文筆縱橫,二程經學在文學表現上要遜色得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學說的傳布與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