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福柯將規訓權力視為一種針對身體的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學”,規范化訓練是其核心。規訓權力的演繹經歷了作為“公共景觀”和權威展示的酷刑、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懲罰以及知識、話語共同構筑的規訓三個階段。規訓權力控制身體的技術策略包括空間分配、活動編碼、時間安排、力量組合、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制度,由此導致“全景敞視主義”的興起和“規訓社會”的形成。規訓權力理論是福柯微觀權力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福柯建構了“權力—身體—知識”的三維關系,以此作為權力分析的基礎;福柯的現代性的診斷,意在關注現代性進程中的身體境遇,以探尋人的自由、解放之路;并為當代身體社會學、空間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
關鍵詞:福柯;規訓權力;身體;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B565.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155—05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eault,1926—1984),20世紀法國知識界的“思想怪杰”和核心人物,當代西方最富挑戰性和批判性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新奇怪異,鞭辟人里。本文主要關注在福柯思想體系中影響深遠的規訓權力(diseipline power)理論。規訓既可以作名詞,也可以作動詞,并具有多種不同的涵義,如學科、領域、課程、紀律、規范、訓練、約束等。福柯認為,規訓權力是一種針對身體的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學”,是由一系列程序、層次、目標組成的一種特殊的權力類型與技術手段——既是權力干預、訓練、監視身體的技術,又是制造知識的手段,規范化訓練是這一概念的核心。而且,規訓權力既不是通過國家機器的暴力來征服個體,也不是運用意識形態來控制社會,而是通過空間分配、活動編碼、時間安排和力量組合等微觀技術,以及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等手段來規范身體、訓練身體、控制身體。從而創造出現代社會“馴服而有用”的身體。
一、規訓權力的演繹邏輯
福柯從三個層次來論述規訓權力的演繹邏輯。
1 作為“公共景觀”和權威展示的酷刑
這主要指法國大革命之前的君主專制時期。這時的懲罰機制主要依靠血腥、暴力的酷刑來施加對身體的直接懲罰,如“對肉體的酷刑和肢解、在面部和臂部打上象征性烙印、示眾和暴尸”等。而且,這種懲罰必須公開展示,成為“公共景觀”的一部分,它不僅使犯罪者用身體的痛苦來承擔自己的罪行,也是一種司法儀式,更是一種政治儀式和權力儀式,以展示專制制度下君主的權威。但在歐洲和美國。這種懲罰機制逐漸引起了許多哲學家、政治家和法學家的倫理、道德爭論,甚至還有民間請愿,他們認為這種酷刑本身的暴虐程度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犯罪本身,似乎法官變成了謀殺犯,而受刑的罪犯反而變成了值得憐憫的對象。
2 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懲罰
到了18世紀中期后,在西方社會長期廣泛存在的酷刑逐漸被“溫和”的懲罰所取代。在懲罰方式上,以前制度中直接的鮮血和痛苦的色彩減少,而仁愛、尊重、人道等元素顯著增加,使得懲罰以更普遍、精巧和溫和的方式嵌入到社會中去,減少了政治和經濟代價。而且,懲罰對象也發生了轉置,曾經降臨在身體上的酷刑變成了對內在靈魂的征服,懲罰功能從以前公開展示的、君主權威的標志變成對社會大眾進行保護的符號。當時,監禁作為一般的懲罰形式被提出來,因為它能保證懲罰的特定性、適當性和有效性,并在每一次懲罰之后能對所有人有所“教益”。所以,監獄網絡在歐洲迅速擴展,并成為懲罰權力實施的新場所和主要工具。
3 知識、話語共同構筑的規訓
19世紀以來,精神病學、犯罪學、犯罪人類學等方面的知識和技術逐漸滲透到懲罰制度中來,它們以科學的名義和司法實踐結合在一起,控制著人們的身體。同時,國家權力也隱藏在知識背后,對身體進行規范和訓練,這就是控制身體的新的“政治技術學”——規訓。福柯認為,規訓具有如下一些新穎之處:(1)在控制范圍上,規訓是一種微觀權力。它不再把人體當作不可分割的整體加以看待,而是從運動、姿勢、速度等機制上以分類處理的方式掌控人體。(2)在控制對象上,規訓所強調的不再是行動的符號與意義,而是身體本身及其力量運用,所以唯一真正重要的儀式是對身體的規范化訓練。(3)在控制的模式上,規訓通過一系列的時間安排、空間分配、活動的編碼等手段關注活動的過程而非最終結果,并強加給身體一種“馴順一功利”的關系,從而形成對人的“不間斷的、持續的”控制。
無疑,這種新的支配身體的方法不同于以人身占有關系為基礎的奴隸制、無限制的全面持久支配關系的服役、附庸關系、禁欲主義以及修行式的戒律,而是一種控制身體的“政治解剖學”、“權力力學”或“權力經濟學”,它把人體當作一種資源或能力,使身體在變得順從的時候更加有用,或“既增加受役者的力量,又提高奴役者的力量和效率,”從而造就出“馴服而有用”的身體。
二、規訓權力控制身體的技術策略
近代以來,規訓權力以空間分配、活動編碼、時間安排和力量組合等技術策略展開對人身體的規訓。
首先,規訓的實施必須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中進行。在這個空間中,依據單元定位或分割原則,明確分配每一個人的空間位置。這種區別對待和等級排列不僅能有效的監督個體,也使得個體的位置在空間關系網絡和等級體系中不斷變化與流動,進而創造出新的空間結構。其次,通過把連續的時間分解成獨立、平行的片段,在每個規定的時間片段中進行活動編碼和精打細算,使得身體被精確、專注、高效的投入運營中,并逐漸運用于學校、工廠、軍隊和醫院等場所,造就出訓練有素的、具有積極的生產和建設功能的身體,使個體始終保持“最高速和最大效率的理想極限”,以“榨取”身體的能量和資源。再次,規訓所面對的不僅是在時間和空間中分散的身體,還通過轉置、移動和結合等手段來組織和協調身體。對此,福柯認為:“規訓從它所控制的肉體中創造出四種個體,更確切的說是一種具有四種特點的個體:單元性(由空間分配方法所造成),有機性(通過對活動的編碼),創生性(通過時間的積累),組合性(通過力量的組合)。而且,它還使用四種技術:制定圖標;規定活動:實施操練;為了達到力量的組合而安排的‘戰術’”。從而達到身體效用的最大化。
同時,規訓權力也通過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制度等手段,形成規范、訓練和控制身體的嚴密網絡結構。
層級監視。規訓權力和紀律的實施必須借助監視來發揮它的權力效用。如在軍營、醫院、學校和工廠等建筑中,其建筑結構除了自身的功能需求之外,其空間布局也有利于對個體進行“分層的、持續的、切實的”監視。如金字塔建筑就能比環形建筑能更好的實施監督功能,這一方面是因為它能把監視散布在社會空間的各個層次上,另一方面則是結構合理,通過監視網絡能更好的發揮功能。同時,通過監視,使得規訓權力隱藏在社會結構和關系網絡中。變成一種“匿名的權力”。因此,在這里規訓權力具有兩個顯著屬性,“毫不掩飾”性和“絕對審慎”性。“毫不掩飾”是指監視背后的規訓權力無時無處不在,“絕對審慎”則指這種規訓權力是以沉默和隱蔽的方式發揮作用。所以,“權力‘物理學’對肉體的控制遵循著光學和理學法則而運作,即玩弄一整套空間、線條、格網、波段、程度的游戲,絕不或在原則上不訴諸濫施淫威和暴力。這是一種更為微妙的‘物理’權力”。
規范化裁決。在軍隊、學校和工廠中,都有一整套微觀懲罰機制,它所面對的就是身體的各種“不規范”表現。對此,規訓機構首先是把個人表現納入一定的整體空間中去,并根據規范化的標準對個體行為的精確評估和規范化的裁決,標出差距。然后,具有“矯正性”的規訓權力有針對性的進行懲罰和獎勵,它除了借助傳統司法模式的手段之外,更注重對不規范進行反復多次的規范化訓練,以縮小差距并最終達到規范要求,維持社會秩序。因此,“在規訓機構中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無休止懲戒具有比較、區分、排列、同化、排斥的功能,總之,它具有規范的功能”。尤其是18世紀以來,這種規范化裁決逐漸成為一種新法則,在表示差距、分類、地位和等級的標示中成為規訓權力的重要手段之一。
檢查制度。檢查是“一種追求規范化的目光,一種能夠導致定性、分類和懲罰的監視”,它把層級監視和規范化裁決這兩種技術結合起來,也把知識和權力聯系起來。如醫院的巡診制度、學校的考試制度等都是檢查制度的具體表現。首先,檢查制度置換了的權力行使方式。在傳統中,權力是可見、可展示之物,受權力支配的個人則處在權力的陰影中。但在檢查制度中規訓權力則以一種匿名、隱蔽的方式存在,而規訓對象則以“客體化”的方式顯著表現出來。其次,檢查不僅使個人置于監視和規范化的網絡之中,也使個人以書寫、記錄、文件、檔案的形式存在于“書寫網絡”之中,成為“書寫權力”所建構的產物。最后,檢查中所包含的各種文牘技術把個體變成一個符碼和個案,每個人都以自己的個性作為身份標志和個案特質。并通過分類、注視、觀察、描述等手段,使個人成為規訓權力的對象和產物。
三、“全景敞視主義”的興起和“規訓社會”的形成
權力規訓身體的結果是“全景敞視主義”的興起,或“規訓社會”的形成。全景敞式主義(panopticism)的興起,直接源于17世紀歐洲對瘟疫的應對之策。當時在一個城市出現瘟疫時,必須采取嚴格的空間隔離措施,封閉城市和郊區,在規定的時間內嚴禁離開住所,由專人負責監視。并建立一種不斷的登記體制,使得權力不斷的監視、探查和分類,控制個體的行為。使個體處在一個“被割裂的、靜止凍結的空間中”,處于固定的位置上,不能流動,避免相互傳染。和以前麻風病時的“大禁閉”相比,這種瘟疫的流行,使得一種新的規訓方案得以產生。“它不是要求將大批的人群一分為二,而是要進行復雜的劃分、個人化的分配、深入地組織監視與控制、實現權力的強化與網絡化。”在這里,不存在對病人的排斥、放逐、遺棄和符號化過程,存在的是層級網絡、觀察、規范化裁決和書寫。在這里。由誰來行使這種權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權力在運作過程中拋棄了鐐銬和暴力,尋求非暴力性和“非肉體性”,讓個體的一舉一動都在規訓權力的監控覆蓋之下,迫使其自動的遵守制度,形成強大的權力效應。除此之外,全景敞式建筑還具有實驗的功能,“它可以被當作一個進行試驗、改造行為、規訓個人的機構;可以用來試驗藥品,監視其效果”,使得全景敞式建筑逐漸變成了一個“權力試驗室”和規訓的“鐵籠”。
福柯認為,這種全景敞式模式不會自生自滅,也沒有磨損掉任何基本特征,而是注定要運用到整個社會各種機構中去。如醫院、軍隊、工廠和學校,而醫生、軍官、教師和各種類型的專家用醫治病人、訓練軍人、監督工人和教育學生等手段,取代了以前的君主和法官成為了現代社會規訓權力的主要實施者,逐漸形成“規訓社會”。在這里。不僅權力日益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而且權力運作更加自動、自如,規訓效果更加明顯。這不應當僅僅被看成是古典的、公開的、暴力的懲罰向現代的、隱蔽的、溫和的規訓的過渡,而更應該視為一種新的權力懲罰機制和技術的建構,使得權力分布更加合理和均衡,懲罰技術更加精巧和有效,政治和經濟代價更小,社會力量增強,公眾道德水準提高,社會秩序得以鞏固。正如福柯所言:“愚蠢的暴君用鐵鏈束縛他的奴隸,而真正的政治家則用奴隸自己的思想鎖鏈更有效的約束他們。正是在這種穩健的理智基點上,他緊緊把握著鎖鏈的終端。這種聯系是更牢固的,因為我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成的。而且我們相信他足自愿的結果。絕望和時間能夠消蝕鋼鐵的鐐銬,但卻無力破壞思想的習慣性結合,而只能使之變得更緊密”。
當然,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規訓社會”的形成是和社會領域的其他變革是相聯系的。(1)紀律的功能轉換。以前的紀律主要是消極的壓制作用,用以束縛行動、消除危險、排斥異端,而現在的紀律則逐漸具有一種積極的生產功能,它能通過規范化的制度安排時空組合,規避失范行為,培養個體的能力,生產有用的人才,造就團結高效的社會。(2)規訓機制的紛至沓來。現代社會的學校、工廠、醫院、軍營等和監獄一道成為規訓的場所,而且規訓權力的運作也由以前的可見性變為不可見性,規訓對象更加“客體化”。(3)國家對規訓機構的控制。特別是現代警察制度的建立,他們使用“持久的、洞察一切的、無所不在的監視手段”感知社會的一切領域,推廣了規訓權力的運作效力。這和吉登斯在論及現代性時所言“國家對暴力機構的壟斷性控制”是一致的。
四、評析
福柯的規訓權力理論是其微觀權力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福柯建構了“權力一身體一知識”的三維關系,以此作為權力分析的基礎;這是他對現代性的診斷,意在關注現代性進程中的身體境遇,以探尋人的自由、解放之路:并為當代身體社會學、空間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
1 規訓權力分析是福柯微觀權力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直以來,權力問題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福柯認為,傳統的權力理論主要有兩種模式:自由的政治權力模式和馬克思的經濟權力模式。在自由的政治權力模式中,權力被視為權利,它是具體的,可以通過簽訂合同、契約像商品一樣被擁有、讓渡或放棄,如社會契約論。馬克思的經濟權力模式則認為權力是為經濟服務的,權力的主要角色是對特定生產關系的維護和再生產。進一步看,自由的政治權力是在商品流通和交換中實現的,馬克思的經濟權力也是在生產關系中實現的,所以,這兩種權力模式的共同之處就在于“權力理論中的經濟主義”傾向。福柯對此則持反對意見,并著力對權力的非經濟分析。而當代對權力的非經濟分析也存在兩種模式:一種是“賴希命題”,認為權力是一種壓抑機制,壓抑本能,壓抑階級,壓抑個人,黑格爾、弗洛伊德、賴希等人都持此看法;另一種則是“尼采命題”,認為權力是各種力量和不平衡關系之間的相互斗爭、沖突甚至是戰爭。但實際上,“尼采命題”所關注的斗爭、沖突和戰爭實質上仍然是一種力量對另一種力量的壓抑,它和“賴希模式”同屬于權力的“壓抑模式”。正如福柯所言:契約一壓迫方案是一種法律的方案,而對支配一壓抑或戰爭一壓抑的方案來說,與之相關的對立不象在第一種方案中表現為合法與非法的對立。而是斗爭與馴服之間的對立。
福柯的權力理論關注的不是指向統治權的國家機器、意識形態、法律建構等問題,而是從“利維坦”的模式中解放出來,指向實際的操作層面,即“權力是如何發生的”。權力在具體情境中的實踐邏輯、運作機制、支配策略等問題。所以,福柯關注的是一種微觀權力。而非以往的宏觀權力,這從他對精神病、醫學、監獄、性等問題的探討中可見一般。福柯認為,權力是一種關系網絡而不是實體,權力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權力是流動的而不是固定的,個人既是權力運作的載體也是權力建構的產物。無疑,福柯的身體理論可看作是其微觀權力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者說是近代社會以來的權力實踐理論。因為自18世紀以來,權力的運作邏輯發生了顯著變化,由以前的血腥、暴力的酷刑變為“溫和”的懲罰。并出現了規訓這種新的權力機制。這種規訓權力擁有一整套新的技術策略,它通過空間分配、活動編碼、時間安排、力量組合、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檢查制度等手段,用緊密而廣泛的權力網絡規范身體、訓練身體,塑造出了當代社會“馴服而有用”的身體。正如福柯所言,規訓權力是一種“謙恭而多疑的權力,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
2 福柯建構了“權力—身體—知識”的三維關系,以此作為權力分析的基礎
在這里,知識和權力都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涵義。權力不是指馬克思、韋伯所談論的宏觀的國家權力。而是指微觀權力,如毛細血管一樣散布在社會中并通過知識、話語發生作用的龐大而復雜的關系網絡。知識是“由某種話語實踐按其規則構成的并為某門科學的建立所不可缺少的成分的整體”,是在詳述的話語實踐中可以談論的東西。而且,主要是關于人的知識,關注人在話語實踐中的作用。對權力與知識之間關系的傳統看法主要有三點:知識是獲取權力的一種手段,權力是阻礙探求真理的工具,知識是破除權力壓抑、實現解放的前提。福柯則認為,我們應當拋棄傳統的權力—知識之間的對立關系,拋棄權力追求統治、知識追求真理、只有在權力關系暫不發生作用的地方知識才發揮作用的觀念。而是要認識到知識和權力緊密相關,具有內在的聯系。即知識為權力實踐提供了話語場域,也為權力的運作提供了“合法化”的工具。權力則不僅為知識的存在、發展提供制度支撐和運作渠道,而且也在權力實踐過程中創造和生產出新的知識。所以,福柯認為:“權力制造知識(而且,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權力—知識。貫穿權力一知識的構成、發展變化和矛盾斗爭,決定了知識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領域”。
同時,福柯在傳統的權力—知識的二元關系中,又加入了一種新的元素——身體,從而形成權力—身體—知識的三維關系。因為,系譜學的分析表明,身體既是知識作用的對象。也是權力施展的對象。一方面,關于身體的知識構成支配、駕馭身體的權力技術和策略,另一方面,身體在權力關系下變得馴服和具有生產功能,這也是知識塑造的結果。福柯在權力—身體—知識三維關系的基礎上,進一步展開了權力分析。“我們關注的是政治肉身(body politic),把它看作是一組物質因素和技術,它們作為武器、中繼器、傳達路徑和支持手段為權力和知識關系服務,而那種權力和知識關系則通過把人的肉體變成認識對象來干預和征服人的肉體”。
3 福柯意在關注現代性進程中的身體境遇,以探尋人的自由、解放之路
從表象上看。福柯的著作所關注的都是稀奇怪誕的主題,如精神病、醫學、監獄、性等一般學者都不愿涉及的領域,而且福柯的寫作也帶有法蘭西民族特有的浪漫化的、隨筆式的風格,常常讓人覺得不知所云。但正如福柯所說,“我使自己有點像一頭躍出水面的抹香鯨,留下一串稍縱即逝的泡沫,讓人相信,使人相信,人們也愿意相信,也可能人們自己實際上相信,在水面下。有一條人們不再看得到的抹香鯨,它不再受任何人覺察和監視,在那里,這條抹香鯨走著一條深深的、前后一致和深思熟慮的道路。”所以,在這些紛繁蕪雜的表象的背后,所潛藏著的“一條深深的、前后一致和深思熟慮的道路”正是福柯對現代性的批判,對當代社會中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注。這不僅與福柯受人本主義和尼采思想的影響有關,也和福柯的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的立場是一致的。
西方啟蒙運動的發展帶來了人們對理性的宣揚,奠定了現代性的根基,促進了科學技術和生產力的大發展。笛卡爾、洛克、康德、黑格爾等都致力于捍衛理性和以理性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現代性,而伯克、尼采等人則對理性和現代性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孔德、涂爾干、帕森斯、科爾曼等社會學家也從不同角度闡釋了他們對現代性的推崇,韋伯則在對現代性的“理性化”持樂觀態度的同時保持了部分的警惕,認為資本主義理性化必將導致兩難的困境,即工具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的矛盾。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的發展會導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但認為“現代性是一項未競的事業”,從而倡導用溝通行動理論來克服現代性的弊病。以福柯、德里達、利奧塔、拉康、羅蒂等人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者,也認為現代性尤其是工具理性并沒有給人們帶來真正的快樂。相反卻是無休止的勞作、身體的疲憊、心靈的倦怠、價值的迷失,所以他們反對理性,消解現代性,反對“宏大敘事”和普遍性,主張多元性,關注現代社會人的生存境遇,主張把人從現代性的束縛中救贖出來,探尋人的自由、解放之路。福柯認為,近代以來的權力運作機制中殘酷的、血腥的、暴力的成分在逐漸減弱,溫和的、仁愛的、尊重的元素顯著增加。從表象上看,這似乎是“人性”的勝利,是更“人道”的表現。但實際上這種新的機制一規訓——對人的控制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是大大的增強了。它借助一系列新的運作策略不僅控制肉體,還控制精神;不僅控制時間,還控制空間;不僅控制人的現在,還控制人的將來。而且,權力借助這種規訓力量逐漸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使我們無時無刻不受到更深刻、更全面的監視與約束,形成了一個新的“規訓社會”。
4 這為當代身體社會學、空間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身體社會學(the sociology of the body)能在當代西方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影響巨大,和福柯的影響密不可分。這是因為身體社會學以身體為研究對象,一方面考察身體的社會生產、社會象征與文化意義,國家、制度、權力對身體的管理和控制,另一方面則注重身體實踐對社會、文化的建構。而福柯的規訓理論則用知識考古學和權力譜系學的方法,考察了社會發展進程中權力、知識、話語等因素在微觀層面是如何介入身體、懲罰身體、控制身體的,從而揭示人類自身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境遇。尤其在《規訓與懲罰》中,福柯主要從“解剖政治學”和“生命政治學”兩個方面來談論身體。他認為,身體的“解剖政治學”關注的是政治肉身(body politic),“把它看作是一組物質因素和技術,它們作為武器、中繼器、傳達路徑和支持手段為權力和知識關系服務,而那種權力和知識關系則通過把人的肉體變成認識對象來干預和征服人的肉體”。具體來說,在權力的微觀運作過程中,知識、技術和科學話語與之日益糾結在一起,身體被各種暴力工具、物質因素、運作策略所馴服。但后來,隨著經濟的發展、民主政治的要求、社會的進步等因素,這種對身體的直接、暴力的懲罰逐漸被“置換”成對心靈的征服。舊的“解剖政治學”被逐漸淡化和拋棄,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政治學”,形成福柯所謂的“規訓社會”。而且,在規訓社會中,“不在于權力的規訓方式取代其它方式,而在于它滲透到其它方式中,有時是破壞了后者,但他成為后者之間的中介,把他們聯系起來,擴展了它們,尤其是使權力的效應能夠抵達最細小、最偏僻的因素,它確保了權力關系細致入微的散布”。因此,福柯對身體規訓的研究,與以往生物學、醫學、解剖學等自然科學對身體的關注不同,也與以往身體社會學中僅僅是把身體停留在社會建構和文化再造上不同,而是進一步把身體研究推向了政治層面,建立了身體政治學,對當今身體社會學的發展影響深遠。
同時,在規訓理論中,福柯摒棄了把空間看成是靜止的、僵化的、刻板的傳統觀點,而把空間看成具有流動的、生產性、規范性的實體。福柯認為,規訓權力的有效實施有時需要封閉的空間,如修道院、兵營、學校、工廠中均是如此,在這種規訓空間中,分格出許多不同的單元,每個人都屬于特定的單元之中,以便權力監督與控制。在后來的全景敞式監獄中,由于監獄特殊的空間構造,造成“向心的可見性”和“橫向的不可見性”,使得囚禁者時時刻刻感受到處于匿名權力的監視之下,從而確保規訓自動的發揮作用。而且,空間體系不是絕對靜止的,而是相對的、可變的。它既為個體提供了固定的位置,又允許空間的重新配置和個人的循環流動。同時,這種空間隔離也可能創造新的空間,如醫院對傳染病人的隔離和分床措施就產生了新的“醫療空間”。福柯的這些思想,和當代吉登斯、布迪厄等人的空間論述一起,為空間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理論資源,推動了空間社會學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