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2年6月27日
地點:中央美術學院校園
受訪者:張一凡
采訪者:章丹露
和張一凡見面約的是在中央美院圖書館,出于聊天方便,我們還是選在美術館旁邊的水池,一片很安靜的地方。張一凡打開隨身攜帶的一本畫冊,一邊讓我看作品一邊聊著她的創作感受。
SHMJ:你作品感覺挺好,作品集里比我在郵件中看到的更全,這兩張《白雪公主》第一次看到,很有意趣,也很有想法。這套銅版畫,你當時印了多少套?
張一凡:我做東西就是生活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就用最合適的方法做出來。這是當時做的草圖,帶環境的,后來覺得有點兒像插畫,然后就去掉了,覺的單純一點?!栋籽┕鳌樊敃r寫的印數是30,但事實上沒有這么多,因為太累了,后來就只有10套。剛開始沒經驗,覺得做版畫很不容易,想多印幾張。但是特別累,一下午只能印兩張。
SHMJ:我對數碼版畫挺好奇的,不知怎樣做的,很想聽聽,你今年的畢業作品就是《大象》這套是怎么創作的?
張一凡:數碼版畫其實是一種新興的版畫,數碼高清打印。做出矢量圖然后打印出來,它有可復制性,只是這一點與版畫很接近,所以大家叫它數碼版畫。要用到矢量藝術語言與技術結合,具有復述性。這些矢量圖,打印出來在亞克力上進行雕刻,有凹進去的有凸起來的。這些小細節也是在矢量圖中做好的,然后放到激光雕刻機里就可以識別。因為版畫特別平,我想盡量把畫面做的好看有趣,讓版畫不要那么平,有一點兒立體的感受,突破一下以前的視覺。現場看效果更好,因為光也是一部分,它有投影,立體感會更強。
SHMJ:感覺這種方法很有創新性,從事采取數碼版畫創作的人多嗎?你怎么接觸到這個領域的?
張一凡:好像還沒有,就是一個偶然的契機,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就很想去做。以前我是做銅版的,剛開始畢業創作也想做銅版,最開始草圖都是為了做銅板畫的。但是和技師商量了一下,一是銅版很難做出鋒利的邊緣線;二是銅板印不了這么飽和的顏色,所以考慮用數碼版畫。因為數碼版畫能達到鋒利的邊線和飽和的顏色,還能有一些立體感,學校里有數碼版畫工作室,我和技師協商看怎么做,這種方法以前沒有出現過,老師們也沒見過,一點點實驗,做出這個作品。這個感覺很好復制,但其實做起來也很麻煩,所以也不想做太多,就做了10個,等我年紀再大了,每個就復述5套吧。
SHMJ:我看到作品的文字介紹,提到你的題材有一種由內而外的轉變,這個過程是怎么發生的?
張一凡:本科時有一個課程研究自己喜歡的10位藝術家,我當時研究了路易斯?布爾喬亞、草間彌生還有英國的YBA(年輕的英國藝術家)。發現這些藝術家的作品里有一個共性,他們很誠實,對自己很誠實,也很勇敢,把自己的想法公布出來,和別人分享。每個人成長過程之中都有一些自己背負的東西,但真正梳理清楚時,你覺得它并不是什么問題。我小時候會對自己的成長、性格的一些細節很困惑,覺得不好,我覺得應該把它表述出來,像那些藝術家那樣勇敢的做出來。后來我問老師,如果我做出來,別人會不會覺得我不好。老師說:“當你做出來了,作品是你也不是你了,它代表很多人,對自己挖掘得越深,就越能與別人找到共性”。后來我的作品就做了一系列女孩成長中很私密的東西。
到了研究生階段,因為人慢慢長大,和社會發生一些關系,有了自己的態度和思考,老師希望我們能夠研究和參與一些公共性的話題,但并沒有強制,只是提示。剛開始我還沒有介入,還是迷戀一些細小的、個人化的情緒,畫了很多手繪。直到那次動車事故開始,才發生轉變。《大象》其實是創作校車這張作品的時候,發現這個形狀很像大象。而且在英文諺語里叫“屋里的大象”,是說一頭很溫順的大象在屋里,大家都漠視它的存在,但它一旦爆發,危險性是不可預測的。我覺得生活中很多真相大家會漠視掉,就像“屋里的大象”。這也是階段性的,過去是向內,現在是向外,再接下來我可能關注一些永恒的、既是現象又是真相東西。
SHMJ:你覺得和本科相比,研究生階段的學習有什么不同?課業更緊張嗎?
張一凡:我覺得研究生比念本科生要累得多,比本科時玩得也多。但是因為本科時候作品獲一等獎,會有壓力,對自己有很多要求,肯定不能比本科時做得差,也不能比現在的本科生做得差。也希望自己認識問題、思考問題的能力,感受世界的能力有所提高。所以我所有的娛樂活動,其實都是一種補充,吸收養料然后要不停的實驗。本科的課程都老師安排,給你一個啟發,然后再去做。研究生是自己給自己設計課程,因為最終要脫離老師,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壓力更大一些,但是更充實更開心,因為所有東西都是你自己選擇的。我們經常跟老師探討,一塊兒上課時屋里會特別吵,大家有不同的意見,或者覺得你說得不夠好,會質問你,直到你能夠解釋清楚。即使已經認識這么多年了,見老師之前還是很緊張,因為他會發現你的問題,一眼就知道你最近的狀態怎么樣。
SHMJ:畢業在即,今后有什么打算嗎?
張一凡:之前找了一些工作,現在準備休息一段時間,接下來考博士,再給自己三年的時間搞創作,在學校既省房租,環境又好。因為我本科畢業時保送讀研,并沒有離開的感覺,這次覺得畢業了很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的朋友跟老師,還舍不得版畫系那邊的兩顆海棠樹。一到四月份滿樹海棠非常漂亮,還有大水池。那天我整理錄音筆,發現錄了好多上課的、和老師的聊天的錄音。我覺得人一輩子能遇見一位特別好的老師已經很幸福,遇見好的朋友也很幸福。大學讀書的時候這兩樣我都得到了,真的很開心。
SHMJ:休息這段時間準備在北京呢還是回家?
張一凡:準備回家休息,陪陪爸媽,明年再考。因為我生活能力比較差,也不會做飯,回去也能安心復習,離開一段時間也會更想清楚一些。我從初一就離開家上學了,在南京藝術學院上的附中,然后到這上大學、研究生。其實陪我父母的時間非常短,所以也想陪陪他們。父母也很不容易。
SHMJ:你有一個很好的規劃和理想,那你考博后,是準備在高校當老師,還是準備做職業藝術家?
張一凡:這些按照以前想,當老師挺好的。我喜歡當老師,是因為我遇到了好老師,也知道什么叫好的老師,也希望能把老師教給我的東西再傳播開來,當然做教師。也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家,這都是愿望。通過這次找工作,我發現很多事情是控制不了的,終身目標是成為在學術上能有建樹、在藝術上能有貢獻的人,可能過程要吃很多苦,不是一個小目標。我以前覺得挺簡單的,但現在覺得挺難的。金星不是說,“要想享多大的福,就得受多大的罪”。我喜歡把事情想明白再做,因為要是不想明白的話,錯誤的代價不太值得,如果想明白了仍然做錯了,起碼代價是值得的。
SHMJ:從事版畫創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選擇很多材料、運用很多手段,不像國畫、油畫受材料的限制。你平時除了創作以外,還有哪些愛好?
張一凡:你說的對,我選擇版畫,也是出于這個考慮。我在教室或者宿舍畫畫作圖,然后到數碼工作室打印跟雕刻。我平時喜歡看展覽、看話劇、聽音樂會、在宿舍看電影、跟同學看電影、跟好朋友聊天,這是我最大的娛樂,沒有別的娛樂。我也很滿足于這種生活,這些好像都不是太花錢的事,如果我的經濟實力能讓我一輩子過這種生活就行。我經常在微博上,在上面搜集了好多做創意、設計的微博,完全把它當做休閑時學習的一個工具。
我特別喜歡看姜文拍的《讓子彈飛》,他對中國現狀很有思考,用一種很幽默、荒誕的方式來表達。還有今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伊朗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拍的特別好,只用了30萬美金,而且是用手動攝像機拍的,它的花費還不夠《丁丁歷險記》一秒鐘的制作費。所以說關鍵的不是錢,是你的思考和態度。
SHMJ:校園生活有什么遺憾嗎?
張一凡:還是接觸的人少,我就只喜歡和朋友在一起?,F在有點兒后悔,念研究生的時候沒有半工半讀,跟社會還是沒有接觸。以至于在前一段時間,找工作的時候,還是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我以前想的都是一帆風順的道路,想找到只得不失的方法,后來發現還真沒有??簇愴层懙募o錄片,他真正出名是56歲建肯尼迪圖書館;建盧浮宮入口時,面臨巨大壓力;80多歲蓋卡塔爾藝術館,仍然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90多歲蓋蘇州博物館還那么有創新,那么愿意學習。這么著名的、有能力的、為這個世界做出貢獻的人,都會遇到這么多問題,何況是我呢??纯茨敲炊嗯H硕冀洑v過很多困難,覺得自己真不算什么。
SHMJ:國內有退休這一說,其實像貝聿銘一直工作到90多歲,在國外很多人都是終身工作,特別投入。
張一凡:對,我發現真是。我很喜歡法國的藝術家路易斯?布爾喬亞,她做的鋼的蜘蛛就是做的她母親。她也是工作到90多歲,直到去世,我覺得很厲害。這是一個藝術家一生應該有的狀態。我覺得不要聽信一個藝術家的高潮、高峰在什么地方,我覺得這是一種狀態,一種真正的藝術家的狀態。不是為了年輕時候多有名,而是一生都對藝術有追求,他的狀態一直是在燃燒的。
SHMJ: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當然這種想法來源你的學習和真誠。你找工作實際是在想豐富你的生活,驗證你的能力,最終是為了藝術。
張一凡:也是通過之前找工作的事情,讓我知道了解自己最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因為你最愛的東西,即便不可能一下子得到它,你都要去爭取。不是那么愛的東西,就不要去屈就。因為一旦你獲得不那么愛的東西,有一天那個最愛的向你招手,你會立刻把這個拋棄掉。我不知道這個是否能放在任何事情上,但是我覺得對自己的理想、工作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
如果你找不到最愛的東西,做了一個你還挺愛的,那永遠都會有更好的出現,那對人是一種非常大的困擾。但如果你找到了最愛的東西,就不會出現所謂更好的,就不糾結了。前一段時候,我在微博上看到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說“免遭痛苦的辦法有兩種,對于許多人,第一種很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種有風險,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學習: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我覺得這句話比說“在險惡黑暗的社會勢力面前,你要堅持挺住”要好多了,因為他體會到了那種難處。
SHMJ:我覺得你這個感受有很多啟示性的東西在里面,這和你感悟生活、讀書思考,是分不開的。
張一凡:嗯,我也覺得,真是不能屈就。對什么事情都是這樣,寧愿失敗都不要錯過。我想在學術和藝術上都有成就,就是因為看過很多大師的作品。不論是電影大師,還是藝術家、畫家、音樂家,我覺得是他們讓我有活著的愿望,希望能夠圓滿的讓自己的生活有意義。其實是這些人在鼓勵我,盡管這些人都死了,他們也不知道我,但是他們就這樣給予每一代有理想的年輕人支持和鼓勵,我也想成為那樣。我覺得他們都遭遇了人們不能想象的苦難和折磨,但是他們永遠活了下來,這是歷史很公平的地方。所以感激他們的唯一方法就是自己也做出很優秀的作品。
有一部叫《瑪麗和馬克思》動畫片特棒,講一個澳大利亞的小女孩跟一個美國的有人際交往恐懼癥的大叔的友誼。那個導演才30多歲,這是他最有名的作品,拍得非常細膩和感人。我覺得如果我一輩子能有一件像這樣的作品,就很滿足了。只要能有一兩件讓人記住,對別人有好的影響,這一輩子也值了。多苦都值,但是最好不要那么苦。
SHMJ:說的太真誠了,但是我想因為你選擇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業,所以多難都能堅持下去。我看你在學校還參與了不少社會工作,還設計了圖書館柜子的交互界面。
張一凡:我覺得只要不是讓我做數理化什么的,美術范圍內的都還能干得挺好。但是還是要找一個最愿意干的,因為這樣你會覺得更值得一些。圖書館的柜子就是電子交互界面上的那個小蜥蜴,應該已經能用了,其實我都沒怎么用過……
(隨后我們又回到圖書館找到柜子,看到電子屏上小蜥蜴會根據不同的狀態變色,真的是很好玩。在出門時遇到剛剛趕來的劉嘉嘉,于是我們三人一起去美術館參觀版畫系本科生的畢業生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