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兒女英雄傳》是寫于19世紀中葉的一部清代社會小說,它真實地再現了19世紀中葉滿洲旗人家庭的語言特色,展現了現代北京話形成過程中,在旗人家庭里,漢語對滿語的逐步取代。本文簡要分析了《兒女英雄傳》中出現的已經被漢化了的滿語詞,并將之與滿語詞區別,稱之為旗人語。
關鍵詞:《兒女英雄傳》 北京話 旗人語
《兒女英雄傳》是寫于19世紀中葉的一部清代社會小說,它模仿說書人的口吻,以純熟地道的北京方言土語將一個滿洲旗人家庭中各個角色的鮮明個性刻畫得淋漓盡致。作者文康,字鐵仙,姓費莫,滿洲鑲紅旗人。
文康的家世“門第之盛,無有倫比。”[1]據史料記載,文康的曾祖父溫福做過工部尚書,兼軍機處行走,乾隆三十七年被征為定邊將軍,統兵征金川,第二年陣亡賞伯爵,由次子永保承襲。祖父勒保,先后擔任陜甘、云貴、兩江總督,是鎮壓川陜鄂白蓮教起義的重臣,官至太子太保,授武英殿大學士,嘉慶十八年(1813)任軍機大臣[2]。文康的叔父英綬、叔伯兄弟文慶、文煜均為嘉慶、道光時期杰出的武將。崇彝在《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中記載:到文康這一代,他的家族里四代人中曾出了五個大學士——溫達、溫福、勒保、文慶、文煜。[3]而文康受祖余蔭,大約在嘉慶末,道光初年間,出貲為理藩院員外郎,但至晚年,諸子不肖,家道中落,才開始撰寫《兒女英雄傳》。從《兒女英雄傳》的大團圓結局可以看出,作者有意表達“作善降祥”這個觀念,通過寫一個作善而興旺的家庭來影射作者親歷的敗落,并表達他對滿洲旗人家庭的一種美好理想。其實,除了“作善降祥”這個目的外,文康寫作《兒女英雄傳》還有另外一個社會原因:文康晚年正是《紅樓夢》風行的時期,世人雖熱衷于《紅樓夢》,卻往往會對旗人產生誤解,使滿族旗人感到難堪。文康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在書中“竭力地為旗人抬高身份,顯然和《紅樓夢》取著對壘的形勢。”[4]正因為作者文康的旗人身份和特殊的寫作目的,使《兒女英雄傳》真實地再現了19世紀中葉滿洲旗人家庭的語言特色,其中的語言屬于清初滿語式漢語向現代北京話過渡的語言。這些語言除了包含音譯、音譯+意譯的滿語之外,還有一部分旗人常用,漢人不常用的詞語,我們將之歸為“旗人語”。旗人語是根據滿人的習俗,以漢語語素創造出的,流行于旗人口語中的語言。
公元1644年清兵入關以后,大批滿族人移居北京,對北京的人口結構和語言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自那時起至清末,在滿族與漢族的交流中,漢語逐漸取代了滿語,但在兩種語言接觸時,它們的影響是相互的,滿語也在漢語中留下了一些痕跡。在這樣的取代過程中,北京話經歷了清初滿語式漢語、現代北京話的初期和現代北京話的形成三個階段。清人奕賡(即鶴侶)在《佳夢軒叢著·括談》中說:“常談之語,有清(即滿)漢兼用者,談者不覺,聽者不知,亦時習也。”[5]這句話所說的便是清初的滿語式漢語。當時滿人的漢語還不通,所使用的是以滿語語法而說出的漢語。這種語言在《清文匯書》、《清文指要》等書的滿漢對照中都有所反映。自雍正中期至乾隆時代,北京話里的滿語式殘余逐漸消失,這時的作品與清初的語言相比變得通順了,但受滿語的影響仍然很明顯,以小說《紅樓夢》為代表,我們可以感覺到,其中的語言“不文不白,半通非通,不合乎正統文學家的口味。”[6]
進入道光、咸豐、同治時期,漢語對滿語的影響又向前發展了一大步,現代北京話逐步形成,但仍有一些前一時期的痕跡存在。這一時期的北京話以《兒女英雄傳》的語言為代表,由于當時北京城區中多為旗人,所以我們可以稱之為“旗人語”。當時的旗人已經不太使用滿語,連安公子這樣的顯貴家庭也是如此,《兒女英雄傳》第36回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卻說安老爺道了公子引見之日,……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還加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洲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歷來。”可見,滿洲話在旗人中間早已不常用,旗人語已十分接近現代北京話了,這從我們之前對《兒女英雄傳》中北京方言的搜集也可以看得出,但旗人語,顧名思義,它跟純粹的北京話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距離”我們或許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旗人語”的時代特色吧。
《兒女英雄傳》共60萬字,其中以漢字形式出現的滿語詞匯卻有七八十處之多[7],這便是“旗人語”的時代特色之一。這些滿語詞多以單詞形式出現,少者一二個詞,也有用十幾個詞連成句子的情況。“旗人語”是道光、咸豐、同治時期北京城區中旗人使用的口語,所以,并不是《兒女英雄傳》中所有的滿語詞都可以納入“旗人語”的范圍。
《兒女英雄傳》中的滿語詞包括:第一,在漢語中穩定下來,一直流傳到現在的一部分詞語。如:哈巴兒(滿語:kabari):即哈巴狗;褡褳(滿語:daliyan):即腰間攜帶的小布袋。第二,在文康時期已經不太常用的一部分滿語詞。這部分滿語詞在文中作者自己作了注釋,表明這些詞語在滿人的日常生活中已不常用,還只是作為滿語的一部分,沒有融入到北京話中來。如: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扎喀得惡齋齋得惡圖于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系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地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這兩段對話是安老爺與安公子之間刻意用滿洲話講的,平時并不常用。第三,在當時滿人的生活中常用的一部分滿語詞,后來被漢語中其它詞語所取代。如:巴圖魯(滿語:baturu),勇士。這三類滿語詞中,除第二類不屬于北京話系統,予以排除外,另兩類都可以作為我們討論的對象——“《兒女英雄傳》時期旗人語中的滿語詞”。
我們從中選出一部分,依照《新滿漢大詞典》的記音進行比較,根據它們譯成漢語方式的不同,分為“音譯”和“音譯+意譯”兩種方式進行考察(表格中的《兒女英雄傳》簡稱《兒》):
⒈音譯
《兒》中的滿語詞滿語讀音漢譯意
妞妞nionio女兒
克食kesi恩,恩惠,恩典
哈肋巴haleba肩胛
格格gege皇族的女兒,文中為親昵或
諷刺的稱呼
挖單wadan斡單,幪子,是滿族祭祀用品,祖宗板上供索匣中包裹家譜、索繩的布單,為正方形,所屬旗的顏色,祭時蒙于木架上。
哈喇har辣味嗆鼻狀
蘇拉sula閑散人,文中的“軍機蘇拉”是指專在內廷和機構中擔任勤務的人,一般都以十五歲以下不識字的小太監擔任,為的是防止泄露機密。
膈肢gejiheshembi搔腋下
褡褳daliyan腰間攜帶的小布袋
嗻zhe答應語,是
噶ga性格乖僻,脾氣不好
嬤嬤meme奶媽
阿哥age對有身份的男孩的愛稱和尊稱
包衣booi侍衛
《兒》中的滿語詞滿語讀音漢譯意
筆帖式bithesi書記官
章京jianggin稱有職掌的文武官員
阿達哈哈番adaha hafan輕車都尉
戈什哈gocika護衛、勤務兵、親軍
在音譯的詞語中,有一些詞并未將原有音節全部譯出。如:
【搭拉】源自滿語詞“dalajambi”,“下垂”義,只取其詞干“dala”譯成漢語。如:
(1)這個當兒,他一只手只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只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第十五回)
【膈肢】譯自滿語詞“gejiheshembi”,意為“搔腋下”,也是只取其詞干“geji”讀成 “gézhi”,意義不變。如:
(2)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第二十七回)
后來,“膈肢”的詞義又得到引申,有了“給人使壞”“對人使陰招兒”等義。如:
(3)“那小子是個壞骨頭,老給人墊磚兒、使絆兒、專門膈肢人。”
⒉音譯+意譯
“音譯+意譯”的滿語詞較多。如:
【貫索蠻奴】:“貫索”譯自滿語詞“guwangse”的音,是“腳鐐”的意思,“貫索蠻奴”為滿語“貫索桑色額圖布密”的縮寫。這里的“桑色”是滿語“sangse”的音譯,“額圖布密”譯自“etubumbi”,義為“使戴”。“貫索蠻奴”是“帶枷鎖的奴仆”之義。如:
(4)上回書講得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那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他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報他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并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第十六回)
【庫圖扐兵】源自滿語“kutule”,義為“跟馬人”,即“隨從”。后來專指戰場上的隨從,所以譯為“庫圖扐兵”。如:
(5)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桿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第十八回)
【哈什房】“哈什”譯自滿語詞“hasha”,義為“倉庫”。如:
(6)里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仆婦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兒甚么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第三十五回)
【嬤嬤爹】源自滿語詞“meme ama”,義為“奶公”。“meme”音譯為“嬤嬤”,“乳母”義;“ama”義為父親,意譯成“爹”。這是一個典型的“音譯+意譯”詞。如:
(7)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什么?這個東西可不是頑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吹呀?”(第八回)
【哆嗼壺】“哆嗼”源自滿語“domo”,義為“內”。“哆嗼壺”指的是有內外兩層的酒壺。如:
(8)見戴嬤嬤在那里汕哆嗼壺,便叫道:“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干凈盆來掣酒。”(第三十回)
《兒女英雄傳》中除含有以上兩種形式的滿語詞外,還有一部分旗人常用,漢人不常用,在滿語中找不到原型的詞語。筆者認為,有可能在旗人學習漢語的同時,他們不單單將滿語詞引進漢語中,他們自己還根據滿人的習俗,以漢語語素創造了一部分詞,流行于旗人的口中,這些詞也屬于“旗人語”。如:
【外外】“外甥”義。滿語中“外甥”為“ina”,既沒有“waiwai”這樣的詞語,也沒有可以意譯成“外外”的詞語。由此引申的“外外姐姐”(即外甥媳婦)也流行于旗人口語中,在滿語中也沒有相對應的滿語詞,所以,這兩個詞語是否出自滿語詞還有待進一步考證。趙志忠在分析滿族親屬稱謂時說:“在滿語中比較講究元音和諧,元音a是陽性元音的標志,元音e是陰性元音的標志。與之相對應的是,在滿族親屬稱謂中,陽性元音a基本上是男性的象征,陰性元音e是女性的象征。比如,父親(ama)和母親(eme),舅舅(nakcu)和舅母(nekcu)、姨父(dehema)和姨母(deheme)、妻弟(naya)和妻弟婦(neye)、妻兄(naca)和妻嫂(nece)等,兩兩相對十分清楚。”[8]而“外外”和“外外姐姐”正符合了這樣的特征。由此,筆者推測,“外外”和“外外姐姐”是旗人依據滿語的這種特征在漢語詞“外甥”的基礎上創造出來的兩個稱謂。
【奶奶】對女主人的稱呼,相對于男主人所稱的“爺”。滿語中也沒有讀音與之對應的詞。但它與滿族傳統卻密切相關。滿族女性受滿族騎射文化的粗獷與強悍的影響,男女生長的環境沒有嚴格的區別,這就使旗人婦女無論在家里還是在社會上,都具有遠非漢族婦女所能比擬的社會地位和豪放的性格。因此,在滿族家庭中女性的地位還是比較高的。所以“奶奶”在旗人口語中不是用于稱呼祖母,而是對女人的尊稱,特別是地位低微的人對年輕女主人的稱呼。如:《兒女英雄傳》中隨緣兒等家奴稱呼“張金鳳”“何玉鳳”為“奶奶”,《紅樓夢》里奴仆對鳳姐、李紈、尤氏等年輕媳婦都稱“奶奶”。
【姑奶奶】在《兒女英雄傳》中,未婚或已婚女子都被用過此稱呼,但后來該詞的詞義縮小,只能稱“已出嫁的女兒”了。在滿族家庭中,女兒的地位是比較高的,特別是未出嫁的女兒。“旗俗,家庭之間禮節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亞于姑。宴居會食,翁姑上坐,小姑側坐,媳婦則侍于旁……”[9]可見,旗人曾稱姑娘為“姑奶奶”。“姑奶奶”一詞在滿語中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讀音,但從其表尊稱這方面來看,我們推測是旗人以滿族的習俗對漢語詞進行的改造。在《兒女英雄傳》中,這種稱呼似對上述描寫有所繼承但又有不同之處,這在第三章中有詳細的分析,在此不多作敘述。
類似的還有 “太太”(對輩分高的女人的稱呼),“主子”“奴才”“海里奔”(稀罕的東西)等等。雖然這些詞語與滿族有不可抹煞的聯系,但不可以明確地稱之為“滿語詞”,筆者認為,可以說它們是從滿族文化中來,具有很強的時代性,可以歸屬于“旗人語”,但其是否從滿語中演變而來,以何種形式演變而來,還有待考證。
注 釋:
[1]彌松頤注《兒女英雄傳》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第909頁。
太田辰夫著,白希智譯《滿洲族文學考》,中國滿族文字史編委會編印,第64頁。
[2]趙爾巽等撰《清史稿》第三十七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
11139~11146頁。
[3]崇彝著《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天津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第100頁。
[4]趙苕狂《<兒女英雄傳>考》,載《俠女奇緣》,廣西人民出版
社,1980年版,第5頁。
[5]清·奕賡著 雷大授校點《佳夢軒叢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178頁。
[6]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6頁。
[7]統計數據轉引自李婷著《京旗人家——<兒女英雄傳>與民俗文
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2頁。
[8]趙志忠《試析滿族親屬稱謂》,《滿語研究》2005年第1期,第
85頁。
[9]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5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
2212頁。
參考文獻:
[1]胡增益.新滿漢大詞典[Z].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
[2]李婷.京旗人家[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
[3][英]妥威瑪.語言自邇集:19世紀中期的北京話[M].北京:北京
大學出版社,2002.
[4]江藍生.《燕京婦語》所反映的清末北京話特色(上)[J].語文
研究,1994,(4).
(高純 江蘇南通 南通商貿高等職業學校 22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