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存在句中存在謂詞的語法研究

摘 要：存在句表達的形式是“處所成分+存在謂詞+存在主體”，語義上指某處所存在著某人或某事物，語用含義是告訴聽話人在某個地方有某人或某物的存在。存在謂詞的語義特征中含有[+附著]義。存在謂詞不僅受存在構式的影響，還要受處所成分和存在主體的制約，三者相互聯系。存在句中，非賓格動詞呈顯性狀態，但并非能夠進入存在句的不及物動詞就一定是非賓格動詞。

關鍵詞：存在句 存在謂詞 [+附著] 非賓格動詞

漢語中的存現句式一直是人們所討論和關注的語言現象。其表現形式為“處所成分+存現謂詞+存現主體”，語義含義則是某處存在某人或某事物，表達意圖是告訴別人某人或某物的存在。因其表達功能的特殊性，一般不會有其他句式和存現句替換。

存現句主要由三部分組成：處所成分、存現謂詞和存現主體詞。它們在句式中各自相互聯系卻又相互制約。任何動作都需要在一定的空間范疇內發生，存現句中的處所成分主要由方位短語、處所名詞等充當，并在此基礎之上引申擴展到時間范疇或感知范疇。典型的存現主體詞主要是某人或某事物，因為漢語焦點成分通常在句尾，所以存現主體才是說話人想通過存現句交代給聽話人的新信息。另外，存現主體詞一般為不定名詞，即前有數量詞修飾，以體現其無定性。

存現句分為兩類：存在句和隱現句。存在句表示某人或某物的存在，因此又被稱為靜態存現句；隱現句表示某人、某物的出現或消失，又被稱為動態存現句。

本文主要的分析對象為存在句中的存在謂詞，因此暫不探討存在句中的處所成分、存在主體詞和隱現句。

一、存在謂詞

漢語里，存在句常表達的語義是某處所存在著某人或某事物，一般表達為下列句式“處所成分+存在謂詞+存在主體”。其語用表達功能主要是告訴聽話者，某人或某物以何種狀態或方式存在。例如：

（1）桌子上擺著三本書。

（2）臺上坐著主席團。

（3）門上貼著一副春聯。

（一）存在謂詞“是”

（4）桌子上是三本書。

例（4）中的“是”主要表示“存在”義，但其本義中并不含有“存在”之意，只是出現在存在句中，存在句便為其賦予了這樣的含義。這種含義和“是”自身所表達的語義相融合，便出現在了存在句中，主要表達“存在”。

（二）存在謂詞“有”

存在句所表達的意思即為某處“有”某人或某物的存在。所以當“有”表現出“存在”義時，我們可以認為這就是存在構式最基本的表達意圖。例如：

（5）桌子上有三本書。

這里還需注意存在句中“有”和“是”的語義差異。在都表示某處存在某人或某物時，“是”更突出某人或某物在該處的獨立性和唯一性，而“有”則無此意。例（5）中描述了桌子上存在三本書，但同時桌子上還可能有筆、橡皮等其他物品。例（4）則告訴聽話者桌子上不是別的物品而是三本書，并且桌子上僅有這三本書，沒有其他物體。而例（1）中的“擺”則表示的是這三本書存在于桌子上的狀態。

（三）其他存在謂詞

任鷹（2007）認為存在謂詞的語義特征應為[+動作][+存在]。“[+動作]是底層的靜態的與句式無關的語義特征，而[+存在]則是表層的動態的與句式相關的語義特征，是為句式所要求并為句式所賦予的語義特征，是動詞在句式中所呈現的語義特征”（任鷹，2007）。其主要意思是：存在謂詞所表現的語義特征必須和存在句所表示的存在意相融合，即這些動詞中應有表示存在的語義特征來迎合存在句所賦予的構式意義，而存在句也應吸收進入其構式中的動詞的主要動作意義。例如：

（3）a.門上貼著一副春聯。

b.*門上摘了一副春聯。

例（3）a中的“貼”表示一薄片狀物體粘在另一物體上，即[+附著]，因此“貼”表示了春聯存在于門上，它可以很容易和存在句相契合。例（3）b中的“摘”的語義特征是[-附著]，即門上沒有春聯了，所以不能進入存在句中。

在存在句中，無論謂詞是表示某人或某物運動變化的，還是表示某物的安放和處置的，存在謂詞的語義特征需包括[+附著]，即動作可以附著落在某處，該動詞就可以進入存在句。

徐杰（2010）曾對Goldberg的構式表示的事件類型和動詞表示的事件類型相聯系的五種方式進行了總結。“（A）存在謂詞以典型的方式表示存在主體的存在；（B）存在謂詞表示存在主體存在的狀態；（C）存在謂詞表示存在主體存在帶來的結果；（D）存在謂詞表示存在主體存在的前提條件；（E）存在謂詞表示存在主體的存在方式或手段”（徐杰，2010）。通過這五種方式可以總結出：不僅存在動詞本身的語義特征可以和存在句相契合，而且它們所表示的狀態、結果、前提條件、方式和手段都可以與存在意義相聯系。

有些動詞即便表示了[+附著]，并且符合這五種方式中的一種，也不能進入某些存在句。例如：

（6）*水里游著一個人。

（7）*院子里跳著一個人。

（8）*田埂上蹦著一個人。

例（6）、例（7）、例（8）都不太符合漢語的存在句構式，但是“游”“跳”“蹦”明明都表示[+附著]，這是什么原因呢？

我們知道，存在句包含三部分，即：處所成分、存在謂詞、存在主體，這三者互相聯系又互相制約著。存在謂詞不僅要考慮它是否能進入存在句式，還要考慮和存在主體的關系。任鷹（2007）解釋了這一問題，“可以進入存在句的動作動詞，大都是表示存在主體的常態動作也即常規的存在狀態的動詞”（任鷹，2007）。這就向我們解釋了，人雖然可以“游”“跳”“蹦”，但這三個動詞并非是人的常態動作，人更多的是“坐”“躺”“站”，但是如果存在主體不是人，而是“魚”“猴子”“螞蚱”，則“游”“跳”“蹦”可以進入存在句。例如：

（9）水里游著一條魚。

（10）院子里跳著一只猴子。

（11）田埂上蹦著一只螞蚱。

例（9）～（11）更符合存在句式。人確實可以“游”“跳”“蹦”，但為什么例（6）～（8）不通順呢。動詞動作性的獨立性不需要總是強調其常規動作，久而久之，我們默認了該動詞的這種常規動作狀態。因此在存在句的正常語境中，這種動詞一旦主體不對，便顯現出差異。遇到類似情況就需要換一種句式來表述：

（12）那個人在水里游著。

（13）那個人在院子里跳著。

（14）那個人在田埂上蹦著。

這樣才表示出了人的不常規動作狀態，把新消息放在句尾引起聽話人的注意，也使“游”“跳”“蹦”在和“人”搭配時得到了“前景化”的處理。

任鷹提出的這種情況是在存在主體表示人的時候，那么一旦存在主體改變成某物體該如何處理呢？例如：

（15）手里捧著三本書。

例（1）中的“書”是擺在桌子上的，但例（15）中的“書”卻是捧在手里的。書的常規狀態是靜止地擺放在某處，這里的“捧”為什么可以和書搭配？存在謂詞不僅要受存在主體的制約，而且還要受處所成分的影響。根據任鷹（2007）提出的存在主體的常規性，我們可以猜想，常規狀態既適用于存在主體，也可以推廣到處所成分中。例（15）中，處所成分“手里”的常規動作狀態即為“捧”，所以這一存在句是合理的。

什么時候考慮和處所成分的關系，什么時候考慮和存在主體的關系，二者沖突時應先考慮哪一方呢？

（16）a.箱子里藏著一只狗。

b.箱子里放著一摞書。

c.箱子里趴著一個人。

例（16）這三個例句中的處所成分都是“箱子里”，狗可以藏在箱子里，書可以放在箱子里，人也可以趴在箱子里。也就是說在處所成分相同時，存在謂詞主要受存在主體的影響。再如：

（17）a.籠子里關著一只狗。

b.肩膀上背著一個包。

c.書里夾著一個書簽。

例（17）中，“籠子里、肩膀上、書里”都是處所性比較強的詞語，自然對存在謂詞要求比較嚴格，限制了它們的語義。比如肩膀上不能跑、跳等，只能使用背、掛這樣的動詞；書里空間狹小，不可能放著一個蘋果、電視機，只能是書簽、粘貼等片狀且較小的物體。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存在謂詞應先考慮處所成分，處所成分的限制會反作用于存在謂詞。當存在處所相同時，再根據存在主體搭配存在動詞。三者之間互相聯系互相制約，才能融合成一個合適的存在句。

我們再看例（1）、例（2）和例（3），它們分別可以變換成如下句式：

（18）a.三本書擺在桌子上。

b.主席團坐在臺上。

c.一副春聯貼在門上。

我們概括一下即為：“處所詞+動詞+著+名詞”可以變換成句式“名詞+動詞+在+處所詞”。之所以可以有這樣的轉換，正是因為該存在謂詞的義素還有[+附著]的成分在內，“這時處所論旨角色可以與客體倒置，這樣含處所義的論旨角色就被指派給域外論元，最終成為句法層面上的主語，而含客體義的論旨角色則被指派給域內論元，最終成為句法層面上的賓語。”（顧陽，1997）

總體來看，動詞能否進入存在句作存在謂詞，關鍵還是要看其語義特征中是否含有[+附著]義。

（四）存在謂詞省略現象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遇到存在謂詞省略的情況。例如：

（19）a.墻上一只蚊子。

b.屋里一個人。

c.碗里一把豆子。

胡文澤（2004）用認知功能語言學解釋這種存在句語法時得到了“場景先于目的物”的觀點。“結構4 NPloc NP 代表概念化空間的Nploc作為存現物體依存的空間框架被放到存現物之前；代表出現在這一空間的存現物的NP被安排在空間框架NPloc的后面”（胡文澤，2004），這種關系反映到存在句中就是“結構5[概念化空間框架[概念化目的物]]這反映了物體在某空間的靜態存在關系，構成了漢語存現關系的基本概念模式。”（胡文澤，2004）

我們知道，隱現句中的謂詞主要表示動作從無到有或者從有到無的狀態，而存在句的存在謂詞更多的說明了某人或某物的存在方式或狀態。例（19）中，無論人在屋里干什么，存在句要表達的就是屋子里有一個人，也不管蚊子和一把豆子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于墻上或者碗里，它們都是描述了在某處存在的狀態。無論動詞怎樣說明，存在句這個構式都會賦予這個句子存在的意義。所以有時在口語表達中，我們選擇省略掉存在方式的謂詞，使得存在句僅保留處所成分和存在主體，這樣使得說話人在說話時更突出了存在的概念。

但我們也發現有些存在句不可以省略存在謂詞。例如：

（20）a.電視里唱著京劇。

b.屋里坐著個祥林嫂。

例（20）的兩個例子都不能省略存在謂詞說成“*電視里京劇”“*屋里祥林嫂”，但例（19）b卻可以說成“屋里一個人”，前面的例（2）也不可以說成“*臺上主席團”。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存在句中的存在名詞專有性太強，“京劇”“祥林嫂”“主席團”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專有名詞，它們就格外需要存在謂詞來體現其存在方式或狀態，以體現其新信息的身份。

二、從非賓格動詞看存在謂詞

及物動詞可以充當存在謂詞，這里我們主要討論一下不及物動詞。不及物動詞主要分兩類：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Perlmutter在1978年第一次提出了著名的“非賓格動詞假說”，其大意是不及物動詞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非作格動詞，一類是非賓格動詞。雖然在表層的句法結構中，二者的唯一論元都出現在動詞前，但是在深層語義關系中，非作格動詞的表層主語就是深層的語義邏輯主語，而非賓格動詞的表層主語卻是深層的語義邏輯賓語。非作格動詞屬于深層無賓語動詞，而非賓格動詞則屬于深層無主語動詞。因此，非作格動詞的唯一論元是域外論元，即主語，而非賓格動詞的唯一論元則是域內論元，即賓語。楊素英（1999）指出，非賓格動詞的主要語義元素是“形容詞；帶客體論元的動詞；表形態變化的動詞；表存在、出現及消失的動詞；非自主的，與聲、光、味有關的詞；表時體的動詞”。很多語言學家都認為能在存在句中出現的即為非賓格動詞。也就是說，存在謂詞除了語義上的[+附著]性外，語法上也體現為非賓格的形式。例如：

（21）山頂住著一位老人。

“住”表示存在的狀態，而且它的唯一論元“老人”也出現在了賓語位置上。我們發現很多非作格動詞也可以出現在存在句中，如例（9）、例（10）、例（11）。“游”“跳”“蹦”都是可由意愿控制的自主動詞，它們都是非作格動詞。

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究竟能不能進入存在句呢？

我們先來看一下非作格動詞。例如：

（22）a.*屋里咳嗽一個孩子。

b.一個孩子在屋里咳嗽。

（23）a.*院子里汪汪叫著一只狗。

b.一只狗在院子里汪汪叫著。

（24）a.*教室里學習著一群學生。

b.一群學生在教室里學習著。

我們看到以上三個例子中，動詞均為非作格動詞，但無論是表身體功能并且部分可由意愿控制的“咳嗽”，還是表述動物聲音的“汪汪叫”，還是完全可控的自主動詞“學習”，都不能在存在句中出現，即a組例子都是錯的，它們只能在b組例子中進行組合。“Huang（1987）在探討存現句的無定現象時討論了句法結構不同的兩種存現句，一種主語位置可以是空的（表存在動詞+名詞短語），另一種在主語的位置上必須有指明地點的短語（地點短語+表存在動詞+名詞短語），他認為，能在此兩種存現句出現的都是非賓格動詞”（楊素英，1999）。但是我們確實看到了例（9）、例（10）、例（11）中的非作格動詞“游”“跳”“蹦”都可以進入存在句。

運用語義特征分析法后，我們發現“游”“跳”“蹦”中都含有極為強烈的[+處所]含義，它們的動作一定要有處所的參與，即動作必須著落在某個具體的處所才得以發生。比如“游”必須在水里，“跳”和“蹦”也必須有某物的附著點，而例（22）、（23）、（24）中的非作格動詞“咳嗽”“汪汪叫”“學習”更多的是強調動作性，“處所”義都沒有那么明顯，或者說可有可無。

因此，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非作格動詞可以進入存在句，但只有表示[+附著]義時，即動作中必須有強烈的“處所”義參加時，才能進入存在句，否則都不可以。

我們再來看看非賓格動詞是否能進入存在句式。非賓格動詞分為兩類：顯性非賓格動詞和隱性非賓格動詞。“如果一元動詞的論元能夠出現在動詞之后的邏輯賓語位置上，這應該是一種顯性的非賓格現象，如果動詞的論元位于表層主語位置，就是一種隱性的非賓格現象”（潘海華、韓景泉，2005）。例如：

（25）a.架子上掛了一個包。

b.島上存在一種毒蛇。

通過舉例，我們看到非賓格動詞是可以進入存在句中的。但不是所有的非賓格動詞都可以進入，例（25）中“掛”和“存在”的論元都出現在了動詞之后，所以它們都是顯性非賓格動詞，即顯性非賓格動詞可以在存在句中出現。因為存在句式的結構是“處所詞+存在謂詞+存在主體”，存在主體的位置普遍是在動詞之后的邏輯賓語上，例（25）并不是特殊的例子，所以我們推斷非賓格動詞是可以進入存在句式里的，并且以顯性非賓格動詞的形式存在。

總結得出：不及物動詞中，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是可以進入存在句式的，卻都有限制。非作格動詞要求有[+附著]的義素，即動作必須有強烈的處所意義參加；而非賓格動詞則要呈現顯性的狀態。并不是能夠進入存在句的就一定是非賓格動詞，這里呈現一種充分不必要的關系。所以我們認為Huang（1987）中討論的第二種存現句，也就是帶有地點短語的存現句，到底是否能作為區分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的判斷句式還有待商討。

三、結語

存在句表達的形式：處所成分+存在謂詞+存在主體；語義：某處所存在著某人或某事物；語用：告訴聽話人在某個地方有某人或某物的存在。本文重點探討了存在句中的三大存在謂詞的語義特征，并考察了存在謂詞與非賓格和非作格動詞之間的關系。

在都表示某處存在某人或某物時，存在謂詞“是”更突出了某人或某物在該處的獨立性和唯一性，而存在謂詞“有”則無此意；動詞能否進入存在句作存在謂詞，關鍵要看其語義特征中是否含有[+附著]義；存在謂詞不僅受存在構式的影響，還要受處所成分和存在主體的制約，三者相互聯系；與存在謂詞組合的存在主體和處所成分都要考慮其常規狀態；有時在口語中，會省略掉存在謂詞，使存在句僅保留處所成分和存在主體，這樣會使說話人在說話時更突出存在的概念；不及物動詞中，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是可以進入存在句式的，但要求非作格動詞有[+附著]的義素，即動作中必須有強烈的處所意義參加，非賓格動詞則呈現顯性的狀態；但并非能夠進入存在句的不及物動詞就一定是非賓格動詞，這里是一種充分不必要的關系；帶有地點短語的存現句，到底是否能作為區分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的判斷句式還有待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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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穎 長春 吉林大學文學院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