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得·德魯克第一次見到卡爾·波蘭尼的時候,彼得18歲,卡爾41歲。
那是在維也納,恰好在圣誕節當天。彼得接到《奧地利經濟學人》雜志的邀請,參加他們的新年特刊編輯會議。這本刊物的風格仿效英國的《經濟學人》,在歐洲大陸的知識界已經嶄露頭角。年輕的彼得早早就到了會場。會議預定八點開始,但一直等到九點,大家還在閑聊,年邁的主編也在跟大家聊天,一點兒也不著急。彼得疑惑地問身邊的編輯,為什么還不開會,那個編輯說:“哦,我們在等副總編輯卡爾·波蘭尼先生”。
又等了快一個小時,卡爾·波蘭尼先生終于到了。他身材高大,拎著一只沉重的箱子。進屋之后,波蘭尼先生把箱子往桌子上一倒,倒出來一大堆書本、報告、雜志和信件。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晃悠悠的,似乎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這期新年特刊要發表四篇文章。該討論些什么話題呢?一位編輯建議講講那年夏天在維也納發生的暴動。波蘭尼說:“我們五年前就知道一定會發生這種事情。”要不,談談英鎊重估?這可是波蘭尼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波蘭尼說:“我們已經講了不只一次了。”那么,華爾街股市大漲呢?波蘭尼說:“這是資本主義的錯覺。”最后確定的題目,都是波蘭尼自己早就想好的選題:蔣介石率軍北伐,蔣介石、張作霖和馮玉祥之間的斗爭將決定中國的命運;世界農產品價格下滑,這預示著世界經濟即將進入衰退;俄國的斯大林、列寧和共產主義革命;青年經濟學家凱恩斯的新思想(《通論》1936年才出版,估計波蘭尼指的是《貨幣論》中的思想雛形)。
歷史總是籠罩在厚厚的陰霾之中,人們又常常嚴重的短視。只有少數天才,才能目光如炬,像燈塔的光柱刺破烏云,照亮遙遠的航線。寄居在維也納貧民區的一幢破舊公寓中的卡爾·波蘭尼,就是這樣的天才。
波蘭尼一家個個是天才。卡爾·波蘭尼的父親老波蘭尼,出生于匈牙利山區的一個猶太村莊,他在上學的時候就是一名學生領袖,后來又成為匈牙利游擊隊的指揮官。失敗之后,他流亡到瑞士,在那里學習工程,成了一名土木工程和鐵路修筑方面的專家。國內政局穩定之后,老波蘭尼回到匈牙利,成了“鐵路大王”,一度是匈牙利最富有的平民之一。后來,由于過度擴張,他的鐵路王國崩潰了。到去世的時候,老波蘭尼又變得幾乎不名一文。
波蘭尼的母親比他的父親小20多歲。她是一位俄國女伯爵,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曾經參與制造炸彈和暗殺的計劃。在流亡瑞士的時候,她邂逅老波蘭尼,并嫁給了他。老波蘭尼敗落之后,波蘭尼的母親為布達佩斯的一家德文報紙撰寫時裝專欄,補貼家用。
卡爾·波蘭尼的大哥叫奧托。他和父親一樣,是一位成功的工程師和企業家。1895年,奧托到了意大利,接手一家瀕臨倒閉的汽車配件廠,奇跡般地讓這家企業起死回生,并扶植了一家新企業,即后來的菲亞特汽車公司。他是一位忠誠的馬克思主義者。為了宣傳馬克思主義,他創辦了一份報紙《前進》。奧托很欣賞編輯部的一位年輕人,經常給他提供經濟上的援助。這個年輕編輯就是墨索里尼。飛黃騰達之后的墨索里尼翻臉不認人,拋棄了當年的恩人奧托。奧托最后成了一個頹廢而憤世嫉俗的老人。
卡爾的二哥阿道夫也是一個出色的工程師。他20多歲的時候就到了巴西,給一家鐵路公司做顧問。阿道夫深深地愛上了這個遙遠、神秘而朝氣蓬勃的國度。他相信這里不同于歐洲“腐朽的資本主義”,將誕生一個融洽、自由的新社會。阿道夫傾注心血,幫助巴西修鐵路、港口、發電廠和工廠。但在巴西待的時間越長,阿道夫越是幻滅。到老年的時候,阿道夫不得不感慨:巴西做得再好,經濟也趕不上日本,而文化已經淪為邁阿密的郊區。
卡爾的三姐穆希是一顆耀眼的流星。她19歲就自己創辦了一本雜志,而且大部分文章都是自己親自撰寫。穆希提出了“農村社會學”的思想,號召農民合作和社區自治。她的思想在東歐一帶影響甚廣。鐵托年輕的時候就是穆希的信徒。斯大林曾經很惱怒地稱鐵托是“異教徒”。斯大林是對的。鐵托服膺的,其實是穆希的“農村社會學”。穆希是一位美女,她一直活到80多歲,但她提前60年就放棄了自己的才華。穆希20多歲出嫁之后,專心致志地養兒育女,對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結婚之后,她一個字也沒有再寫過。
卡爾的弟弟邁克爾可能是家族里面智商最高的人。他不到30歲就成了愛因斯坦的助手。科學界紛紛議論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大家認為他遲早要拿諾貝爾獎,唯一不確定的是他會拿物理學獎還是化學獎。然而,邁克爾后來改宗哲學,而且他反對的就是從科學傳統中出來的實證主義、理性主義,他也不認同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他認為,人都是孤獨的個體,人存在的基礎是價值和倫理,而非邏輯和理智。我們所知道的,遠遠多于我們能表達出來的。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個人知識”,才是我們需要珍惜的。1986年,他的兒子約翰·波蘭尼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
卡爾·波蘭尼年輕的時候就叱咤風云。他不到25歲就已當選國會議員。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卡爾投筆從戎,在戰爭中身負重傷。戰后卡爾本來應邀擔任匈牙利司法部長,但一場政變迫使他流亡國外。彼得·德魯克見到卡爾的時候,他正在維也納的《奧地利經濟學人》雜志當編輯。盡管他仍然才華橫溢,但早已不再光芒四射了。
多年之后,彼得·德魯克已經成了一名嶄露頭角的管理學家。1942年,美國一家女子學校本寧頓學院邀請德魯克過去講學,并請他推薦一位政治經濟學方面的教授。德魯克馬上想到了卡爾·波蘭尼。經歷了多年的顛沛流離之后,波蘭尼到了美國。就在這所小學校任教期間,波蘭尼寫出了他的偉大著作《大轉型》。
波蘭尼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最血腥的時候寫作這本書的。目睹殘酷的現實,他無法不回憶起美好的過去。從1815到1914年,歐洲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百年和平,這也是第一次經濟全球化高漲的時代。為什么一個美好的世界,突然變得錯亂和瘋狂,出現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呢?為什么一次世界大戰不夠,還會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呢?
在波蘭尼看來,19世紀的歐洲文明建立在四個制度的基礎之上。一是各國之間的力量平衡;二是國際金本位制度;三是自我調節的市場經濟;四是信奉自由主義的國家政權。在這四個支柱中,最重要、最基礎的是自我調節的市場經濟,即經濟學家們鼓吹的自由放任的市場秩序。
19世紀的經濟學家們相信市場經濟是自發形成的,人們的逐利行為會理性地帶來資源的最優配置,政府根本不需要插手干預。波蘭尼認為,這不過是經濟學家們幻想出來的烏托邦。他認為,就像種子要埋進土壤一樣,經濟系統始終是嵌入政治、宗教和社會關系的。市場經濟當然是有效的,但它也會帶來贏家和輸家。在一個社會中,人們會本能地保護自己不要受到沖擊。這就是波蘭尼心目中的“雙向運動”—市場經濟義無反顧地要往前走,社會內部卻會有一股力量把它往后拖。
在自由派經濟學家看來,任何東西都是可以交易的。商品可以交易,資金可以交易,甚至土地和勞動力都可以明碼標價、插上草標出售。波蘭尼則指出,有些東西是萬萬不能完全視為商品交易的。土地不能完全自由交易、勞動力不能完全自由交易,甚至連資金的交易,也要受到限制。商品本來就是人們為了交易生產出來的,當然可以在供方和需方之間討價還價。土地是自然之物,哪里是為了讓人們買賣的呢?人是血肉之軀,有悲歡,也有尊嚴,怎么可以當作牲口一樣買賣呢?從原始部落開始,人們之所以聚居在一起,就是因為社會要承擔起救濟、互助和再分配的責任。如果讓市場自由主義凌駕于社會組織之上,那就是在人間推行烏托邦。波蘭尼說,這樣的做法“在物質上會毀滅人類并把人間變為一片荒野”。
如果市場自由主義是一種虛幻,何以這種虛幻可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存在,而且似乎指揮倜儻、游刃有余?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巴里·艾肯格林教授關于19世紀國際金本位制的研究一語道破天機。他指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政體。絕大多數男人,尤其是底層民眾,都不能參加投票,更不用說女人了。少數民族也一直被排擠在外。在這種政體下,只有精英和貴族們才有發言權,他們當然會支持國際金本位制。
在國際金本位制下,能夠從事國際貿易、國際投資的大資本家獲益最多。國際金本位制下匯率是穩定的,根本不必顧忌匯率風險。黃金就是貨幣,貨幣就是黃金。提著一袋子黃金,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布宜諾斯艾里斯,都可以暢行無阻。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固定匯率的結果是,國內的經濟政策必須跟著國外的經濟形勢走。如果美國的股市出現泡沫,美聯儲本應提高利率,但提高利率就會吸引外資流入,美元就要升值,其他貨幣如英鎊就要貶值,美元和英鎊之間的固定匯率就岌岌可危了。1929年美國股市崩盤之前的瘋狂泡沫,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咎于美聯儲為了保衛金本位制,在本該提高利率的時候,反而降低了利率,這就像給一個醉漢斟上了一杯威士忌。如果你相信經濟自由主義,那么你必須有一顆冷酷的心,無論是看到國內經濟衰退,還是大批工人失業,都能袖手旁觀、鎮定自若。你可以相信,哪怕經濟危機給人們帶來的苦難再深重,也會有過去的時候,正如你同樣可以雄辯地聲稱,傳染病在死了上萬人、上百萬人,甚至上千萬人之后,總會逐漸消退。
正是這樣一種冰冷的經濟學,加上這樣一種嚴重分化的政治結構,使得經濟全球化出現了高潮,又從高潮走向了瘋狂,最后從瘋狂走向了死亡。
到第一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社會結構出現了重大的變化。民主政體如同解凍的春潮,洶涌澎湃,勢不可擋。首先,原來的貴族階層遭受了沉重的打擊。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前線的軍官大多來自貴族家庭。為了樹立榜樣,他們身先士卒,在槍林彈雨中率先倒下。英國軍隊中25歲以下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學生,在戰爭剛開始的1914年,就已經有四分之一戰死沙場。其次,戰爭奪取了數千萬人的生命。戰爭之后,勞動力變成了稀缺資源,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在和資方討價還價的過程中,勞動者發現自己常常能占據優勢。為了拉攏民心,工人和婦女越來越多地得到了選舉權。最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大部分時間打的是壕溝戰,雙方都躲在戰壕中堅守陣地,不敢輕易發動沖鋒。士兵們在戰壕里無所事事,馬克思主義者恰好利用這個機會,宣傳進步思想。戰后的退伍老兵中,有一大批都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擁護者。
社會結構發生了如此大的巨變之后,任何一個政權,都不可能再把國際經濟政策放在比國內經濟政策更重要的位置上,保增長、促就業成了各國政府最關注的事情。如果要堅持國內經濟政策的自主性,那么,有取必有舍,政府將不得不放棄固定匯率的金本位制。遺憾的是,在“一戰”之后,各國政府仍然覺得一定要回歸金本位制才能過上好日子。在這種猶疑不決之中,各國的經濟政策跌跌撞撞地向左走一步、向右邁一腳,一邊信誓旦旦要恢復金本位制,一邊卻又變本加厲地實施貿易保護主義,最后干脆撕破臉,一個接一個退出金本位制,紛紛實行以鄰為壑的貨幣貶值。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在給《大轉型》一書的前言中寫到,波蘭尼常讓人們感到,他是在直接對當下問題發言。在他看來,蘇聯休克療法的失敗、美歐金融危機、國際貨幣基金在發展中國家的政策失誤,無不驗證了波蘭尼的思想。和波蘭尼一家過往甚密的德魯克卻自有一番更復雜的感受。常常有人在聽他講述波蘭尼一家的故事之后說,你為什么不寫一本關于他們的書呢。德魯克說,波蘭尼是他見過的最特別、最富有才華的一家人,但他們已經不屬于這個時代了。他們的理想是追求一個完美和公平的社會,但他們越追求,越失望,幾乎每一個波蘭尼成員,都從最初的激情似火,變得消沉和落寞。
卡爾·波蘭尼晚年的時候,受聘于哥倫比亞大學。他的妻子曾是共產黨員。當時美國的法律規定,麻風病人和共產黨員不能入境。波蘭尼只好把家安在加拿大的多倫多。從多倫多驅車到紐約需要六七個小時,在兩地奔波之中,波蘭尼一直在苦心鉆研16、17世紀非洲的達荷美王國、古代的希臘、小亞細亞的古代文明和中國漢朝的歷史,但他越來越不想再寫東西了。當年那些氣勢恢弘的問題,對波蘭尼來說已經索然無味。他甘心把自己的才華,消耗在枯燥的注釋考訂之中。
一個遠遠超越他的時代的天才,必然會走向這種黯淡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