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國的邏輯

談論中國的城市，有幾個相互關聯但本質上并不相同的問題。人口、資金和物資從農村轉移到城市，從農業轉移到工業，留下一個人口結構兩極化、經濟上衰敗而自然環境被破壞的農村，這個過程并不是最近30年才開始的。在對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研究中，人類學家費孝通已經細致地報告過類似過程。在他看來，這是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被卷入世界市場體系的后果之一—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是這個市場體系的特征。

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不僅帶來了經濟上的變革，也改變了社會組織和政治觀念。史學界有個著名的“器物-制度-文化”三段論，可以看作是晚期帝國改良主義者的政治路線圖和心路歷程，其目的是要讓舊制度能夠和新的現實相匹配，但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失敗。尤其是1894年之后，甲午戰爭、戊戌流血和義和團之亂接踵而至，國內局勢日益沸騰，革命黨人終于提出了一攬子的整體解決方案。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革命方案有不同面貌。從“三民主義”到“新民主主義”、從“社會主義改造”到“三面紅旗”，其修正版本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四個現代化”，乃至陳映芳教授在《城市中國的邏輯》中提到的1980年代知識分子心目中的“第五個現代化”，皆屬于某個整體解決方案的延展和更新。這些方案從政治結構到土地制度、從工業化到語言文字、從物質到觀念，無所不涉，而城市與鄉村的關系始終居于這些方案的核心，其整全性不但投合了中國知識階層的偏好，在很多外國人看來，也很符合他們的期待。

1940年代，大量美國外交官和媒體記者來到中國，戰爭讓他們能夠廣泛地接觸到中國的現實，特別是像費正清和《時代》周刊特派記者白修德這樣的年輕人，一方面被中國鄉村的苦難所震驚，一方面親眼看到戰時和戰后政府的腐敗，城市和鄉村就演化成了一對矛盾。史迪威擔任駐華外交官多年，最后形成了一種信念，底層中國人都是好的，而官員都是壞蛋。毫無疑問，前者主要生活在農村，而后者代表了城市。在“二戰”中，史迪威腦子里的這幅景象漸漸在其他美國人頭腦里也扎下了根。記者們筆下典型的中國城市只是由腐化的金融資本家、軍人和高級官僚控制的消費場所，而鄉村中無力反抗的破產農民承擔著戰爭的全部負擔，并且被絕望情緒所籠罩。這幅景象后來演變成一個明確的信念：不管誰會得到權力，國民黨都將被取代，因為他們已經無力抵達自己制定的革命目標。

不管是革命塑造的格局里，還是革命提供的解釋框架中，城市和鄉村的關系始終是20世紀的焦點所在。國民黨希望通過掌握城市來控制鄉村，而共產黨在鄉村中發現了通往城市和權力的道路。抗日戰爭期間，當城市一個接一個地淪于日本人之手，建立在城市之上的權力也易手了，但廣袤的鄉村是無法占領的。那里是戰爭的后方。楊奎松這樣的歷史學者反復提醒，到1945年，國共之間實力差距—實際控制區域的大小、軍隊的數量、動員的能力—較戰前已經大大縮小了。后來的歷史教科書宣揚了一個以弱勝強、以寡敵眾的神話，宣揚戰爭進程不是取決于實力而是取決于民心向背，這并非事實，而不過是為了賦予新政權以合法性。

對費孝通這樣的人類學家來說，鄉村既為城市工業提供原料、勞動力和資金，又充當工業品的銷售市場，最終導致其資源漸漸枯竭—這個進程是無法扭轉的。有使命感的知識分子投身于鄉村建設，像他的姐姐費達生那樣引入資金和技術，勉力維系江村的絲業，當然有其道德價值，但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緩或減輕鄉村陷入衰竭的痛苦。而且他深知，這幅城鄉關系的圖景，也是對中國在全球市場中的處境的真實寫照。抗戰期間在云南的人類學調查中，費孝通觀察到戰時經濟特有的現象：由于國際貿易中斷，已經全球化了的中國市場再次縮減為無數個分割的區域市場，鄉村工業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競爭力。他極力向政府建言，戰后應通過談判設立某種形式的國際貿易壁壘，為民族工業的發展爭取時間。

但最后勝出的卻是一個現成的方案。北京照抄了莫斯科的政策：政府不但控制城市，也控制鄉村；不但控制生產，也控制消費；不但控制原料和資金，也控制人口。從1950年代起，這一方案經過幾次修正，一直沿用至今。社會學家稱之為城鄉二元體制，并且深深意識到其中包含的不平等，以至于將消除其負面影響視作國家在保障基本人權方面應盡的義務。

討論城鄉二元體制，就不得不提到因為這個制度的修正而釋放出來的遷徙自由，它在這30年中推動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也推動了世界上最近一輪—也是規模最大的一輪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浪潮。數以億計的中國農民因此進入城市里工作、生活，在城市里納稅，雖然他們幾乎享受不到城市的公共服務。

這個修正過的體制被陳映芳稱之為“有用的舊門檻”。說“有用”，是因為它仍然可以把大多數人擋在城市門外；說“舊”，是因為各地政府都在不斷制定更精致、更有效的技巧性政策，在吸納一部分人進入城市的同時，排斥其他人。在上海等大城市實施的居住證就是個例子。

這類制度的本質，其實是把國際移民的標準和手段用于國內。陳映芳嘲笑說，中國農民要移民到城市，比移民到國外還要難。近年來，幾十萬名來自中國浙江和福建等省的農村移民（有些是非法的），陸續在歐洲國家獲得了合法身份，而類似情況從來沒有在中國的城市里發生過。

城市資源仍然被看作是部分人享有的特權。考慮到中國城市的發展是建立在法律規定的不平等之上，這一點就顯得特別野蠻。中國政府禁止農民將集體所有的土地用于城市開發。通過汲取賣地收入，政府占有很大一部分城市化的收益，最終卻沒有用于常住居民（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常住人口和戶籍人口幾乎同樣多），并且自稱這樣做有法律和道義上的依據。陳映芳嚴厲地抨擊了這種厚臉皮的辯護，直言其已經突破了現代國家的道義底線，并指出，中國未來必須建立一套普遍的、所有人一體適用的公民權為前提的遷移制度。

作為一本實證性的著作，《城市中國的邏輯》的立意并非要提供一幅新的改革路線圖。對城市居民與移民對空間和其他資源的爭奪，社會學的研究已經蔚為大觀，積累了豐富的材料，并形成了理論和方法上的傳統。陳映芳針對上海的研究為這個世界性的學術傳統增加了成果。她在上海貧困地區和城郊地帶進行的社會調查和口述史研究，不但描述了中國最大的移民城市的成長史，也指出了這個城市進入社會主義時期之后，急驟增長的封閉性和排外情緒如何限制了它的活力和發展。這些研究還涉及城市空間如何在不同階層之間分配：掌握著規劃和開發權力的政府官員，掌握著資金的開發商，高檔商品房的買主、老城區的底層居民以及外來租客，他們的行為和互動如何改變著當代城市的外觀和功能。階層之間的博弈并沒有依照公開透明的規則進行，而是充滿了中國特色。圍繞著“拆遷”進行的曠日持久的斗爭，最終揭示了真正支配著當代中國城市的邏輯所在—

中國的舊城改造主要不是通過市場機制來展開的。舊城改造、城市更新之類，從一開始就是由政府主導的。為了提高地價，政府通過規劃將市中心許多住宅區圈定為危房，然后在行政力量的驅動、配合下，由開發公司、動遷公司出面遷走原住居民，鏟除舊住宅區，再配之以綠地、軌道交通以及各類高檔公共設施等，虛位以待，共同打造中高檔住宅區。這種開發方式本質上是對中心城區原住市民的土地使用權的剝奪，也是對居民房產所有權或使用權的侵害，更是對一種大規模的、制度化的空間排斥。

在這種看上去是最近20年才出現的現象中，有歷史感的研究者很快發現了這種思路與整全性革命方案的思維方式的相通之處：

你可以看到各種政策設計—特別是戶籍制度—正是為了制造對住房的剛性需求。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一個龐大的人群，本來可能以租房方式安排自己的居住生活，但一旦城市政府把醫療和教育資源、養老政策等與“房產權”掛鉤，他們就不得不加入購房大軍。這個龐大人群的存在，保證了政府始終可以從地價中獲得高額收益。這種精巧的制度設計顯然有著明確的目標和策略意圖。

陳映芳的結論是：“中國城市的住房自有率在世界上高到不可思議，是一種恥辱，而不是驕傲。”我們則可以有把握地說，這種恥辱是歷史性的，有其久遠的思想和制度淵源，絕不是什么突然爆發的寡廉鮮恥的市場病毒。

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盡管“文革”因為蔑視法律、產權和個人尊嚴而受到抵制和譴責，但為了避免爭論，人們在“向前看”的號召下，最終選擇了一條看上去更實用的道路。國家賦予了農民30年土地承包權，但禁止交易耕地，也禁止未經政府許可和參與而在耕地上進行商業開發。直到30年合同即將期滿時，政府才匆忙宣布延展土地承包合同。這一事實最能夠說明，在基本制度領域，實用主義是何等捉襟見肘；而在一個利益分化的時代，政策又是如何被握有解釋權的集團出于自身利益而刻意歪曲。

陳映芳追蹤了土地制度的歷史變遷，并且討論了中國權力系統的城市化。在經濟增長和城市化的過程中，國家黨政系統獲得了更新其支配力的特殊機遇和技術條件，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推動城市擴張的主體。她正確地指出，在中國城市化過程中，國家的邏輯與資本的邏輯是無法區分的。國家（包括國有壟斷企業在內）及其地方政府不僅是政治權力的主體，同時也是資本的主體。在國家和各級政府主導并推動的“產業化”、“市場化”、“城市化”過程中，主政集團掌握著全部國有資源、公共事業資源，也壟斷著重要的經濟產業和公共事業的經營權。在此前提下，它創設了一套政治經濟體制，不但可以確保自身集團的主政地位和開發利益，也能確保國家整體經濟增長，同時還創設了一套以“社會建設”為名，實際上遏制社會發展的社會體制。

其結果就是我們如今不得不每天面對的現實，“體制為權力系統帶來了可支付財富，用以換取龐大官僚集團、體制內知識精英的臣服和支持，另一方面，通過區隔市民與外來流動人口，市民有限地分享了城市開發利益，在某種程度上忍受了城市開發過程中的不公”。

在談到中國的城市化和現代化問題時，不應該假設城市化和現代化是所有人共同認可的前提，從而忘記了中國也有反現代主義者存在的事實。

反現代主義者質疑現代化的前景。他們要么認為城市和工業消耗資源過多，必將超出地球的承受限度；要么認定以私有產權為核心的自由市場體系帶來收入兩極分化，最后將把城市推入暴力的深淵—大多數情況下，兩種懷疑兼而有之。他們提出抵制跨國企業的全球影響力，要把農民留在農村，并強化政府在再分配中的權力。

快速增長的房地產業使土地和資金急速流入城市，也擴大了城市內部的收入差距，是反現代主義者近年來批評的主要對象。與通常被稱為“新左派”的具有激進和國家主義特點的學者相比，陳映芳對城市開發和中國房地產市場的持續批評，是從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切入的：政府主導的城市開發扭曲了市場的機制，與城鄉二元體制一起，損害了農民和底層城市居民的經濟利益，也壓抑了他們的政治權利。

在10年來的研究中，她始終支持現代化的基本價值—也即自由市場和人權政治，并批評那些以反西方為名反對現代化的人，批評他們無視中國人100多年來為現代化付出的努力和犧牲。

我將這種罕見的姿態描述為“左右開弓”：一方面質疑那些以“現代化”為名進行的開發中包含的“形式上的不合理性和實質的非正義性”，另一方面質疑“各種在反現代、反西方、反普世價值或后現代等名義下出現的特殊主義、反面烏托邦等的思潮和理論”。在現實中，把“現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等同于現代病、等同于美國”，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思想短路狀態隨處可見。批評者一方面連“普世價值”這類極其普通的用于描述現代世界格局的術語也不予承認，而是作為一種敵對的政治計劃大加鞭撻；另一方面，將費孝通在1940年代描述過的鄉土中國（費孝通在大多數時候用的是過去時）浪漫化，視為反“普世價值”、反西方、反美國的武器，過分強調中國發展的特殊性。

反現代主義者對現代化的質疑，很多都是有價值的。左翼有其獨特的“普世”傳統，一直以來都在不遺余力地質疑現代化帶來的消費主義、環境危機和金融資本與政府之間的利益輸送問題。在這些問題上，對各國政府和跨國治理機構保持壓力，完全是正當的，也是必要的。但在中國，很多反對現代化的人士，常常滑入國家主義的窠臼。他們將反現代化的目標和路徑，當作某種施政綱領，因此迫切地要求擴大國家的權力，然后再試圖去影響權力的運作，而不是與社會運動聯手，去擴大個人自由和自治。這種思路和做法都不免令人生疑。考慮到100多年來，中國人爭取自由的歷史及其付出的慘重代價—包括數億曾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民，同樣是數億人至今不完整的公民權利，陳映芳認為，中國式的反現代主義者，其態度本質上是歷史虛無主義的。這是《城市中國的邏輯》中最振聾發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