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評彈藝術的細膩

蘇州評彈被人稱之為“精細藝術”，指這門講故事藝術在敘事、描寫人物、談古說今、唱腔等多方面都體現出無與倫比的精巧和細膩。比如以“玉蜻蜓”故事為例，如果用戲劇來表演，只需要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從頭到尾演完了。而蘇州評彈卻是可演二百多個小時。以兩小時一場計算，可演一百多場。奧秘何在？無非在細膩上下足功夫。要能吸引聽眾連聽一百多場，這種細膩必須是他們能接受的，合情合理的。如果流于散漫的細膩，恐怕沒有一位聽眾有這樣的耐心了。

蘇州評彈藝術的細膩，淵源極深。一代代藝人不斷努力，不斷開掘，不斷深化，不斷補充，不斷發展，融知識性和趣味性為一體，特別注重可聽性，刻意細節描寫，用知識性、趣味性調和，力避空乏。一部長篇故事，任選其中一節，聽起來都會覺得十分有趣，興味盎然。前輩總結蘇州評彈五字訣理論，理、味、趣、細、技（奇）中，“細”字即細膩，也在其中。蘇州評彈的細又注重細在真實性，引用的民俗民風有較強的時代性，力求符合故事所發生的時代，從史實史料、野史稗史、民間傳說中吸取養分，使每一部長篇故事，不僅是講述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又是一部反映那個時代的民俗生活的百科全書，更彰顯了它細膩的魅力。下面試以“玉蜻蜓”中極細微的一節“桐橋得子”剖析，以證一斑。

“桐橋得子”是玉蜻蜓整部長篇中極小的一節書，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一個情節，然而也是故事情節發展上至關重要的一個情節。蘇州書生金貴升戀上法華庵妮智貞。在貴升病死庵堂后，智貞為其產下遺腹子，命佛婆送往南濠街金家?！巴虻米印笔欠鹌艓Я藡雰盒兄辽教两郑^桐橋，發現看夜戲回家的豆腐店老板朱小溪正從橋對面過來，情急之中，將嬰兒藏入樹洞，被朱小溪拾得抱回家領養的情節。整個場景僅是一頂小小的桐橋，整個過程僅是朱小溪從橋一頭走到另一頭。人物只有佛婆、朱小溪和不會說話的嬰兒，朱小溪和佛婆并沒有直接見面?！巴虻米印毕纫院唵蔚臄⑹觯f明夜半時分，為什么佛婆帶了嬰兒到桐橋，接著以朱小溪人物引子作自我介紹開場：

“區區①朱小溪，家住桐橋西，開爿豆腐店，小本做生意，伙計才勿②用，只有張氏妻。同年四十二，可惜嘸大細③。我嫖賭才勿會，只要看看戲。夜飯④剛吃過，碰著趙阿二。說河南會館里，勒浪⑤做夜戲。我就蕩得去⑥，鑼鼓一絕齊。上壽跳加官，副末跑進去。開場做勸農，連做西游記。大面是刀會，下出醉皂隸。跪池連三怕，明明觸我氣。曉得怕家婆⑦，羞我老面皮。免得要討氣，快點回轉去。”

一節引子把朱小溪的年齡、職業、住址、家庭狀況、個人愛好、脾氣性情，深夜過桐橋的理由，甚至列出了看夜戲的戲目單，看戲后的感受都介紹得一清二楚，娓娓道來，歷歷如繪，而且還為后面“得子”埋下伏筆?！爸挥袕埵掀?，同年四十二，可惜嘸大細。”蘇州話的“嘸大細”，即是沒有生育孩子的意思。蘇州評彈書諺說：“說書容易種根難”，所謂種根就是埋下伏筆的意思。有了“可惜嘸大細”的伏筆鋪墊，為后來“得子”立下根據，讓聽眾不覺得有散漫感。

朱小溪的自語，被桐橋另一頭的佛婆聽見。從佛婆細膩而緊湊的內心獨白中，可以讀到佛婆相識朱小溪的理由：

“庵堂里做佛會，賣豆腐總歸⑧到俚⑨店里去買個”可以讀到在旁人眼中的朱小溪，以增加人物的厚度：

“豆腐店老板歡喜⑩說笑話的，看見了總要講二聲。說起來：老佛婆，半夜三更到啥地方去？抱個啥物事{11}？”佛婆的心虛、膽小和朱小溪的愛說笑話，促使佛婆作出把嬰兒寄放樹洞中的錯誤選擇，使人覺得在情理之中，又通過“其實奈{12}抱仔小囡回轉去就嘸不事體{13}，叫啥老佛婆會的想勿著{14}個。慌慌張張拿小囡往沿河一棵楊樹底下一放?！闭f書人的評議，避免聽眾為佛婆的錯誤選擇遐想，注意力不會分散，細膩中還體現了一種體貼。

接著朱小溪走上桐橋橋面，從發現嬰兒到抱走，不是簡單完成，而是逐漸展開，有理有序，更加細膩可聽。

先是嬰兒啼哭，驚動朱小溪。朱小溪不是一下子就判斷出嬰兒的啼哭聲，而是誤以為鬼叫。在迷信盛行的封建社會，三更半夜四顧無人的地方，朱小溪的反應是可信的。朱小溪的誤會以桐橋三阿爹的話作為補筆，以增加其可信度，細膩得到極致的發揮：

“前二天聽橋頭三阿爹說，這二天河水腥氣，落水鬼要討替身，阿會我朱小溪看夜戲碰著赤佬個？倒是我板{15}要過橋，什梗{16}，讓我來唱兩聲鬼曲，拿赤佬嚇脫{17}俚。”為了壯膽，書中安排朱小溪唱鬼曲，原因是朱小溪是老戲迷，這種安排十分正確、貼切，細膩到無微不至。

嬰兒再啼，朱小溪方始明白不是鬼叫。循聲發現了樹洞中的嬰兒，并沒有因“可惜嘸大細”而簡單抱歸，而是通過一連串的細致的心理活動和動作，逐步進行。

先是驚喜：

“天老爺{18}曉得我沒有小囡，特為{19}送一個小囡撥{20}我?！币哉諔又械摹翱上`大細”，又啟開拾歸之路。

接著又通過起卦（屬迷信）來確定嬰兒與自己是否有緣，以照應其相信鬼叫、落水鬼付替身傳言的迷信思想，又預示其領養嬰兒的企圖。

“讓我來起檔卦看，阿囡啊，假使搭奈有緣分么哭三聲?！逼鹭浴⒁獘雰哼B哭三聲作為抱歸的條件。嬰兒哭了二聲，賣一個關子，朱小溪急得要哭出來，以此刻畫其得子焦慮的心情，當嬰兒哭第三聲時，朱小溪又欣喜若狂，自得其樂，進一步細致地刻畫其求子的心態。嬰兒哭的第三聲，彈詞中沒有輕輕放過，而是縷述原因是因為出生嬰兒頸骨尚軟，不宜直抱，朱小溪無子，沒有經驗，使嬰兒不舒服所致。

綜上所述，一個小而重要的情節，通過層層剖析、描寫，絲絲入扣，扣在情理之中，幾句話就交代得完的情節，卻占盡篇幅，淋漓盡致地展開，塑造了人物，在詼諧、歡笑中完成，細膩而不繁瑣，使聽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和無窮的玩味。

細，確是蘇州評彈的魅力所在。

①【區區】謙稱，指我的意思。②【才勿】都不。③【嘸大細】即是指沒有生育孩子的意思。④【夜飯】指晚飯。⑤【勒浪】指在的意思。⑥【蕩得去】指很悠閑地走著去。⑦【家婆】指老婆的意思。⑧【總歸】指總是的意思。⑨【俚】他。⑩【歡喜】指喜歡的意思。{11}【物事】指東西的意思。{12}【奈】你。{13}【嘸不事體】沒有事情。{14}【想勿著】沒想到。{15}【板】一定。{16}【什?！窟@樣的意思。{17}【嚇脫】嚇跑。{18}【天老爺】老天爺。{19}【特為】特地、故意。{20}【撥】給。

附：評彈長篇玉蜻蜓一折《桐橋得子》

《桐橋得子》

（表）法華庵智貞三師太云房產子，老佛婆受三師太所托，趁天黑沒有人看見的時候，要把小孩送到南濠金家。她把小孩放在衣兜里，沿了山塘街，走到桐橋邊，剛踏上第一級石階，河對面有個人也在上橋。

（朱白）哈哈……

（韻白）我叫朱小溪，家住桐橋西。開爿豆腐店，小本做生意?；镉嬕膊挥?，只有張氏妻。同年四十二，可惜沒小孩。我嫖賭都不會，只愛看看戲。晚飯剛吃完，遇到趙阿二。說河南會館里，正在做夜戲。我就走著去，鑼鼓一絕齊。上壽跳加官，副末跑進去。開場做勸農，連做西游記。大面是刀會，下出醉皂隸。跪池連三怕，明明觸我氣。知道我怕老婆，羞我老面皮。免得要討氣，快點回家去。

（表）老佛婆聽見朱小溪的聲音一嚇。因為庵堂里有佛會，買豆腐都到他店里去買的，豆腐店老板喜歡說笑話，今天碰面總要扯幾句。說起來：老佛婆，半夜三更到什么地方去啊？抱的什么東西啊？雖然我衣兜遮住了，他要看的！一看，喔喲，小把戲哇！哪個尼姑養的私生子？事情要拆穿的。想到這里，老佛婆馬上從橋上退下來，往旁邊一讓，調轉身體，不給他看見臉，打算讓朱小溪下橋，自己再上橋。沒想到小孩早不哭，晚不哭，正好這時候“哇——”哭了。老佛婆一嚇，想要撳住小孩的嘴巴，又恐怕悶死他?！巴邸毙『⒃娇拊巾?，老佛婆被他哭昏了，其實你抱著小孩回去就沒什么事了，可老佛婆想不到。慌慌張張把小孩往沿河一棵楊樹底下一放。正巧那棵樹根蛀空，像只搖籃，放個小孩正好。佛婆退后十幾步路，躲到另外一棵楊樹背后，探出半個頭在張望。心想，阿彌陀佛幫幫忙，小孩別哭，等朱小溪走過了，我再來抱你。小孩又不懂，“哇——”哭得越來越起勁。朱小溪正好走到橋面上，聽見“哇——”心里一嚇！鬼叫哇！因為前幾天聽見三阿爹講，這幾天河水腥氣，落水鬼要討替身，我看夜戲會不會碰到鬼啊？可是我必須要過橋……這樣，讓我來唱幾聲鬼曲，把鬼嚇跑他。

（朱白）“鬼天鬼地鬼葫蘆，鬼饅頭攔路，有一個六、七十歲的鬼婆婆……”

（孩哭）哇——

（朱白）哦！不是鬼叫，是小孩的哭聲。半夜三更河邊有小孩哭？

（表）朱小溪趕緊下橋，沿著哭聲找過來，走到楊樹底下一看——嘻嘻！真的是一個小寶寶。哦，懂了，老天爺知道我四十二歲沒有小孩，特地送個小孩給我，那么讓我抱回去！

（咕白）慢！不知道我和他有沒有緣分？讓我來起一檔卦。

（朱白）喂，寶寶啊，如果你和我有緣分就哭三聲，有緣分嗎？ （哇——）一聲。再哭呀?。ㄍ邸┒?。還有一聲，哭呀！不哭？缺一聲不行的，讓我來打他一記屁股。

（表）剛剛生出來的小孩頭頸豎不直的，被朱小溪豎抱起來么不舒服了?！巴邸?/p>

（朱白）嘻！正好三聲，有緣分的。

（表）朱小溪得子歸家。

（作者單位 江蘇省蘇州評彈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