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先勇是世界華文文壇的一枝獨秀,他的小說長久地被人們爭相傳誦和虔誠記憶。本文在運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以及對其小說中的重點篇目進行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得出白先勇的小說具有人物的主體性、情節結構的對話性等復調敘事特征。
關鍵詞:白先勇、巴赫金、復調、主體性、對話性
中圖分類號:1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2-0000-01
引言
“復調”是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1929年初版,1963年修訂版)一書中首度提出的一大理論。他在該書中指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恰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一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①從這段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巴赫金所謂的“復調小說”,是與過去受到作者統一意識支配的獨白小說截然不同的一種體裁樣式,它具有下述幾個特征:一是復調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僅是作家描寫的對象、客體,同時也是表現自己觀念的主體;二是復調小說的主旨不在于展開情節、人物命運、人物性格,而是在于展現那些有著同等價值的各種不同的獨立意識;三是復調小說沒有作者統一的意識,它是由不相混合的獨立意識、各具完整價值的聲音組成的對話小說。
一、主人公的主體性
與一般小說首先花大量篇幅對人物的來龍去脈、外貌性格進行描寫,訴諸讀者不同,在白先勇的小說中,沒有專門的身世介紹,甚至連肖像刻畫也屈指可數,主人公總是直接在緊張的事件、問題的思索和探討中出現,是一個個熱衷于自我分析、自我意識觀念極強的人。作者也充分尊重主人公這種思想意識的獨立性,讓主人公成為觀察世界的主體,充分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正如巴赫金所說,作者“重視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②
這種對主人公主體性的尊重首先表現在人物描寫上,白先勇不是站在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用單一的聲音講述給讀者聽,而是大量地采用意識流等創作手法,將人物的身世、外貌、性格、經歷等溶于主人公的自我意識里,通過內心的活動,讓主人公自己說給讀者,從而實現了“我”不是一個在“你”的眼中怎樣、而是在“我”的眼中是怎樣的人。《黑虹》中的耿素棠就是這樣一個典型。雖然在這篇小說中,白先勇采用的是第三人稱敘述手法,但文中絲毫沒有出現作者的“背后議論”,耿素棠的一切都是通過她的內心活動反映出來。如文章自她離家出走寫起,但作者并沒有急于向讀者交代她離家出走的原因,而是通過人物自己的回憶敘述出來:“‘這算什么?只有幾塊苦瓜!’她忽然想起剛才吃晚飯時,她丈夫對她這樣冷冷地責問到,筷子王桌上一拍,臉繃得像塊鼓皮。……‘十塊錢菜錢要買山珍海味嗎?不吃算了,餓死你們活該!’她推開桌子站起來用力喝道,她覺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發脹。兩個孩子嚇得呆頭呆腦,丈夫板得鐵青的臉上冷得刮得下霜來,就是那樣六只眼睛睜得渾圓向她瞪著時,她摔開房門跑出來。”③這種自述性的回憶方式讓我們看到耿素棠家經濟的窘迫、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的艱難以及她不堪忍受后的逃離與反抗。
這種以主人公自我意識為表達對象的小說,使得在環境描寫上也呈現出一種向內的特點。環境往往是主人公意識的外化,心理的外化,是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具象化。再以《黑虹》為例,耿素棠離家出走后,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逛到了一家酒吧門口,看到門上一對大黑貓時,作者是這樣描寫的:“那是一對獨眼的大黑貓,尖眉尖眼,尖鼻子尖嘴巴,耳朵是尖的,尾巴也是尖的,尖得人好難受,耿素棠覺得眼睛都被這對黑貓尖溜溜的亮胡須刺痛了”。③在現實生活中,這對貓應該是這個酒吧的標志,是作為藝術品來欣賞的,并非令人難受,令人討厭的東西,這完全是人物內心的外化,是耿素棠當時帶著懼怕、慌亂、煩悶的心情來觀察的結果。
二、對話性
復調小說的主人公具有強烈的主體性,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那么復調小說中人物的思想和意識是如何展開的呢?巴赫金認為思想是通過對話展開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巴赫金把對話視為陀氏小說的基礎,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中,一切莫不都歸結于對話,歸結于對話式的對立,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④這里所說的兩個聲音在白先勇的小說中隨處可見。
(一)微型對話
“微型對話”主要建立在人與人的對話關系、人的自我意識的雙重性的基礎之上。就是說,主人公的這種自我意識每時每刻,都緊張地面向自己,面向別人,并形成了極有特色的“雙聲語”。在白先勇的小說中,“明顯占著優勢的,是不同指向的雙聲語,尤其是形成內心對話關系的折射出來的他人的語言,即暗辯體、帶辯論色彩的自白體、隱蔽的對話體”。⑤
在小說《香港——一九六0》中,面對嘈雜、混亂、絕望的現實環境,余麗卿有這樣一段內心獨白:“你不能這樣下去,你要設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體?救你們信教人講的靈魂?在哪兒呀?我的靈魂?我還有什么可救的?我的身體爛得發臭,難道你還看不見我皮膚下面盡是些蛆蟲在爬動?我像那些霍亂病人早就爛得發黑了。”⑦
這雖是余麗卿內心的自白,但聽起來卻像是無休無止地同他人辯論,與他人進行對話。這種對話本來應當是一句接一句,由兩張不同的嘴說出來的;現在卻完全重疊起來,由一張嘴融合在一個人的話語里。
(二)大型對話
除了在人物內心以雙聲語形式表現出的微型對話外,白先勇的小說中還存在著情節結構上的大型對話。這種對話關系正如巴赫金所言,猶如音樂中的“對位法”,表現為“不同的聲音各自不同地唱同一個題目”⑥,形成“多聲部”,即復調,而不是獨白式的“同音齊唱”。具體表現為兩種情況:一個運用不同的調子來結構小說,一是表現為多主題、多線索的復式結構。
1.不同調子的對話
正如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說《地下室手記》時所說的那樣,那些各個章節內容不同、筆調迥異,看上去似乎聯系不緊密,可分開來讀的小說,它們“內在是相互胡呼應的,情節雖然不同卻又是不可分割的”⑦,共同為小說主題的表達譜寫了一曲多聲部的交響樂。
2.不同線索的對話
在白先勇的幾乎每一篇小說里,都存在著兩條線索、兩個世界: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過去”是呈現在人物意識流動中的過去,是“中國舊式單純、講究秩序、以人情為主的農業社會,是大氣派的、輝煌燦爛的中國傳統精神文化,是純潔靈活的青春”;“現在”是現實中人物正在經歷的現在,是“復雜的、以利害關系為重的、追求物質享受的工商業社會,是失去靈性的、斤斤計較于物質得失的西洋機器文明,是遭受時間污染腐蝕而趨于朽爛的肉身”。⑧這兩條線索在小說中是平行的,是同時進行的,且二者之間相互對比,相互補充,小說的主題、人物的形象便在這種對話中呈現在讀者眼前。
《游園驚夢》便是這兩條線索中結構出來的經典之作。小說自錢夫人參加竇公館的宴會寫起,現在的錢夫人已經是一個遠離權勢,失去榮華,偏居于臺南的落魄婦人,她沒有專車接送,只能坐計程車趕赴宴會;她沒有綾羅綢緞,只能穿著過時的旗袍參加宴會……但接下來從宴會中的種種勾起錢夫人對往昔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了這位技壓群芳紅遍南京的昆曲名角、錦衣玉食地位尊貴的將軍夫人輝煌的過去。這種今昔不同的狀況在小說呈現的是一種對話關系。如在寫到客人入座時,竇夫人讓錢夫人坐在第二桌的主位上,錢夫人很不好意思,連忙推辭,不肯就坐,最后實在推辭不過,只好坐下去,竟“一陣心跳,臉都有點發熱了”。隨后她有想到過去“錢志鵬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先占的。錢志鵬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B11在這種對比中,我們看到了人物身份的落差,以及這種落差在她心理上所造成的失落與傷感。作者正是在這種無處不在的今昔對話中,表達了對榮耀美好的過去的無限追憶以及無法回到過去的無限哀痛;表達了對混亂委瑣的現在的強烈批判以及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深深無奈;表達了對沉湎過去的人們深切同情以及對他們不敢面對現實的無情諷刺。
結語
從前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白先勇的小說具有明顯的復調敘事特征。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是具有主體性的主人公,他們按照自我的意識建構自己,表現自己,讓讀者認識自己;結構情節是具有對話性的情節,不同的調子相互對話,不同的線索相互對話,從這宏大、深邃的對話中,小說的主題、人物的形象得以彰顯。
注釋:
①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29頁
②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82頁
③ 《寂寞的十七歲》,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108頁
④ 《寂寞的十七歲》,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111頁
④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344頁
⑤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352頁
⑥ 《寂寞的十七歲》,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229頁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324頁
⑦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78頁
⑧ 《王謝堂前的燕子——<臺北人>的研分與索隱》(《臺北人》附錄),歐陽子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195頁
⑨ 《臺北人》,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150頁
參考文獻:
期刊論文:
[1] 《“復調小說”及其理論問題——巴赫金的敘述理論之一》,錢中文,《文學理論研究》,1983年第4期
[2] 《復調》,周啟超,《外國文學》,2002年第4期
[3] 《去“獨白”的決斷與曖昧——論巴赫金的“復調小說”觀》,鄭潤良,《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07年12月
專著:
[1] 《寂寞的十七歲》,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
[2] 《臺北人》,白先勇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
[3]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年
[4] 《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程正民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5] 《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董小英著,三聯書店,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