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陳懿,南京大學原校長。1955年畢業于南京大學化學系,留校任教,歷任南京大學化學系系主任、常務副校長、代校長等職務,現任校務委員會顧問。長期從事物理化學和多相催化的研究與教學工作。在氧化物相互作用和納米非晶合金等研究領域取得了創造性的成果,200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今日大學的病灶
主持人:南京大學歷史悠久,許多任校長也是卓有聲望的教育家,為什么匡亞明校長被視為靈魂人物呢?
陳懿:匡校長到南京大學是1963年,那時我才30歲,是一名青年教師。他的報告我今天還清楚地記得,他說,辦好一所社會主義大學要培養和形成“四種空氣”:強烈的社會主義政治空氣、濃厚的社會主義學術空氣、嚴肅的社會主義文明空氣、活潑的社會主義文娛體育空氣。他說的最令人難忘的一句話是,“空氣流動就成風”,這就是校風,它彌漫分布于校園,看不見、摸不著,但是處處可以感受得到,無處不在。
主持人:無處不受它的影響。
陳懿:校風是最重要的,要靠它來引導全校的師生員工,怎么強調它都不過分。在當時的背景下,能夠把“濃厚的學術空氣”當作一種校風提出來,體現出一位教育家的遠見卓識、勇氣和魄力。
在那個階級斗爭天天講的年代,匡校長在南京大學倡導建設了“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在全國這是首創。有人擔心,這不是把美國的文化弄進來影響我們嗎?他認為,只有通過交流才能相互學習,才能做到“洋為中用”,而影響從來是相互的。現在南京大學的“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已經是全國中美文化研究和人才培養的一個重要基地。匡校長歷來遵循辦學規律,敢講敢為,講真話、辦實事、不唯上,所以“文革”時他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位被通過發表社論加以“狠批”的大學校長。“文革”結束,他復出并繼續領導南京大學開拓前進,還是那樣敢言人所不敢言,敢為人所不敢為,重才重教,不斷開拓創新。在南大可以聽到很多這方面的事跡,例如,當年他在作報告時就曾公開講:要多讀書,紅黃藍白黑的書都要讀,不讀怎么會懂?怎么會批判呢?
主持人:為了復興南京大學,匡亞明到處延請人才,留下了許多佳話。
陳懿:著名作家陳白塵“文革”中被扣上種種罪名,立案審查當時尚未有結論,匡老就派人專程到北京請他來擔任南京大學中文系的系主任。著名的古代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在“右派”摘帽后成為無業居民,沒有工作,匡校長也派人專程到武漢請他來,給以很高的禮遇。他們都為南大中文系的建設作了重大貢獻,程老先生后來說“是匡先生給了我20年的學術生命”。
另外,匡亞明校長歷來主張艱苦奮斗又重視為教學科研創造條件。他在任期間一直是在紅磚地的小平房里辦公,他說,我要把最好的房間留給教學和科研,要為教授們創造最好的條件。當時物質條件很困難,他曾向往:希望我們的學術骨干們將來能夠有一個房間,泡一杯茶,抽一支煙,有自己的一塊天地,靜靜地思考一些問題。
主持人:也就是說,大學一切要圍繞教學科研、培養人才這個中心,而不是以行政權力為中心。現在的問題恰恰是出在這兒,把中心弄顛倒了。
陳懿:我覺得,匡校長的所作所為跟“淡泊寧靜”這4個字是有關系的。他辦教育,寧靜而不浮躁,淡泊而不功利。如果不是“淡泊”的話,他不會有那么大的膽量,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為。如果沒有“寧靜”的話,他就很難跳開各種世俗的浮躁的干擾,做出那么多富有獨創性的貢獻。
主持人:淡泊的反面就是功利,寧靜的反面就是浮躁,浮躁和功利正是今日大學的病灶。
陳懿:追求功利,性急浮躁,就做不到按規律辦事。匡亞明校長敢出新招,敢于創新,因為他是按教育規律辦事的。一個社會總歸要發展,發展必須是科學的,必須是合乎規律的,不能是憑個人主觀瞎指揮。我們瞎指揮的例子不少。
主持人:上世紀90年代后期的高校大合并,以行政權力的強硬方式來推行,也有高校發展違反規律之嫌。
陳懿:這段時間我國高等教育事業有很大發展,但是倘若不注意遵循辦學規律行事,那就會事倍功半。你講的高校大合并不都是不合理的,但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合理的。中國有句古話:“上有所好,下必勝焉。”上面一句話下面就起哄,這樣本來應該是試點的事,就常變成為一下子鋪開,這方面過去是有過教訓的。
合并這件事,有上面要搞的,也有下面十分“積極”要干的,對此要作具體分析,尤其要看如何合并以及合并以后怎么辦學,不宜一刀切。有的合并是種種行政干預的結果,為了把學校做大和升格,先做“大”再做“強”,這不是大學自身發展的需要,實際上既難實現,又打亂了分層次、分類型辦學的高教結構。
有些學校并大后再用不同方式辦分校,有的把新生放在新校區,老生或者研究生放在老校區;有的把一些院系搬到新校區,其他院系留在老校區。前者類似“腰斬”,把一個有機體斷裂了,中國古代這曾是一種最殘酷的刑罰。后者呢?類似于“肢解”,也破壞了機體的完整性,這兩種做法雖是合并后不得已而為之,但都是不符合辦學規律的,這類“自殘”甚至也違反了自然界的繁衍規律。大學是個有機的整體,不同年級學生之間、本科生與研究生之間的相互影響,各個學科之間的相互滲透,對于形成一個良好的學術氛圍、一個優異的成才環境都至關重要,是不能任意切割的。
美國一些大學也在發展,他們走的好像不是這個路子。例如被認為是美國公立高校楷模的加州大學系統,目前有10個分校,最早的一所是1869年成立的伯克利分校UC-Berkeley。“二戰”以前共辦了5所,“二戰”以后,因學生人數激增,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又辦了4所,在2005年又辦了美熹德分校 (UC-Merced),這是最新的一所,聽說有些地還沒用上呢。各個分校都有很高的自主權,實際上都是一所獨立的大學。與此相似,另外一所美國著名的州立大學威斯康大學也有幾個分校,其中以麥迪遜分校UW-Madison為最強。這些陸續辦的分校,在開始時有的只招本科生不能招博士生,通常是先成立某些專業,再逐步發展,視具體情況因勢利導形成特色。常可見到經過一段時間努力,后辦的學校在某些領域超過一些老學校的實際例子,上述加州大學的10所分校中已有6所位居全美高校前50名,3所在50~100名之間。顯然,人家是按照客觀規律辦事,有點像人類的繁衍,新辦的學校開始時就像一個初生嬰兒,盡管很嫩弱,但五臟俱全,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發展潛力, 不是天生就殘缺不全的。大家都知道,全世界美國有最多的一流大學,但似乎只聽說有小而精的,不求全而特色鮮明的,有不少是后來居上的,卻從未聽說有哪一所是靠并校,先做大再做強的。
主持人:拔苗助長的結果是使教育深受傷害。中國的教育界之所以有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缺少真正的教育家了。
陳懿:我覺得少還不可怕,沒有可以培養。值得思考的是,我們的許多好傳統,這些老教育家的思想能不能得到足夠的重視、認真的繼承和發揚?每位教育家能做的事有限而且人總歸要走的,但精神是永恒的,它會沉積起來,應該繼承而且發揚光大。
主持人:匡亞明資格很高,但是不愿意從政做官,而是專心辦教育。現在我們迫切需要真正安心做教育的大學校長。
陳懿:現在的校長很多都是從學者中間挑選出來。重視、起用學有所成者,這當然是好事,但是搞學術與當校長所考慮和處理的問題是很不一樣的。學術上有成就的人也往往難擺脫肩上的學術擔子,既然要把校長的重擔讓他們挑,就要未雨綢繆地采取必要措施作相應安排,使他們能如你所講真正能安心做教育。
主持人:一些校長“兩肩挑”,科研、院士, 拿經費、爭課題,還要當校長,能兼顧好嗎?
陳懿:這牽涉到遴選校長,或者說遴選干部的問題了。不過我想大部分做校長的應該是會努力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學校上頭,在其位就要謀其政,在業務上以致身體上不免都會受影響,這點要做好準備。不少人行政、教學和科研幾方面都難全推掉,吃力又難做好,很苦的,對此我有些體會,因此也理解其中的難處。只希望有關部門要有針對性地采取一些措施,例如必要時能配備行政和業務上的助手或試行定期輪換,而不是簡單地要他們“雙肩挑”。“雙肩挑”,這是個很流行的說法,準確地理解其含義是很有必要的。講行政和業務都要做,教學和科研要并重,無疑都對,但是真做起來是有種種做法的,“兩肩”等重?有側重?還是兩肩輪流挑?還要看“挑擔者”自身的特點,做到用其所長。總之,不能簡單套用,機械地要求兩肩等重地同時挑,從古至今誰見過兩個肩膀上都挑了擔子而又能應付自如的人?話講回來,既然人人都有兩個肩膀,兩肩都一樣地挑也不是絕對不可以,只是不能耐久、效率低,結果可能會兩邊誤嘛。
“辦學最怕瞎指揮和不實事求是”
主持人:現在確實有一個如何繼承和發揚老一代教育家思想的問題,因為大學存在各種問題,也遭到社會各界的批評。
陳懿:我特別注意到,2005年溫家寶總理去看錢學森先生,錢學森講,現在中國“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老先生這些話是很重的。后來溫總理又開了大學校長座談會,總理很著急。
主持人:那些校長的回答似乎有些答非所問。
陳懿:校長們各抒己見,大家都在探索求解,不少問題還沒有現成的答案,所以有人對回答不滿意,是可以理解的。錢學森先生提出了要“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辦學。還有一位鄒承魯先生,他提出了要“再辦一所西南聯大”,恢復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培養能夠艱苦奮斗的創新型人才。一位講的是辦學模式問題,另一位講的是辦學理念問題,我想這兩個問題是最本質的。
主持人:一個說沒有一所是對口的,一個說重新辦一所,大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懿:振聾發聵,發人深省。我們搞教育的人的確應該認真思考一下,過去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在辦學中哪些地方應該發揚?哪些地方應該充實完善?哪些地方應該改?
改革開放30年了,我們有2000多所各類高校,西南聯大的存在不過幾年,為什么不少人還在想念它,它給我們留下了些什么呢?據說抗戰時林語堂從美國回來,到西南聯大去看后,說了這么一句話“物質生活不得了,精神生活了不得”。物質生活極差,非常困難。出了多少成果呢?“兩彈一星”的功勛科學家里面6個,諾貝爾獎獲得者2個,兩院院士里有164位是在這個學校學習或工作過的。在戰爭環境下辦學,生活條件當然十分艱苦,但是“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精神,民族復興的信念,激勵了師生艱苦奮斗、追求卓越的高度責任感,學校里名師云集、敬業求知、要求嚴格、人才輩出。這些事實充分說明精神的力量、正確理念的重要作用。
主持人:現在物質條件好了,大學高樓林立,但是只見大樓不見大師。
陳懿:現在不少地方樓房和辦公條件之現代化的確已達到甚至超過某些世界一流大學的水平,美國也不多見的,可是在培養杰出人才和出一流學術成果方面卻比人家差了一大截。西南聯大有什么現代化的大樓?哈佛大學又怎樣? 卻都培養出來那么多人才。如果只注重硬件的建設,而忽視了軟環境的建設,那就是見物不見人,其結果投入再多也得不到所期望的回報。現在電腦很普及,大家都知道如果只有硬件而沒有軟件,譬如如果沒了windows和office,那么對許多人來講,這電腦再好也是沒用的了。什么是辦學中的“軟件”或軟環境呢?這值得認真探討,但是我想把辦學的體制和機制、把辦學的理念和目標這兩大方面作為主要切入口來抓,大體是不會錯的。
主持人:大學到底怎么辦?我們在辦學理念上是有欠缺的,喊一些空洞的,有時候還是錯誤理解的口號。
陳懿:可不可以這么說,大學要發展,發展要科學,科學最基本的是要尊重辦學規律。
主持人:要尊重教育本身的規律,而不是用一種行政的長官意志去干預。
陳懿:長官當然有意志,如果長官意志是對的有什么不好呢?講不能夠違反教育本身的規律,就說到了事物的本質,這樣大家都容易接受。客觀規律只能去認識并順應而進,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轉移。不管是老百姓還是長官,倘若違反了客觀規律都終歸要碰壁的。
辦學最怕瞎指揮和不實事求是,諸如分明違反了辦學規律還要總結出一堆“道理”來,分明是問題成堆甚至弄虛作假,卻文過飾非甚至表彰推廣。這一類事情在“文革”動亂時期是司空見慣的,今天還有沒有呢?一些沒有把握的事必須經試點再推廣,一些提法要慎重,否則容易誤導。這方面有不少例子,有些我也沒搞清楚,譬如講“和世界接軌”吧,現在講得多了,好像很時髦。細想有些東西確實是非跟世界接軌不可的,比如參加WTO,大家都要遵從一些世界公認的貿易規則。但是把這句話用到教育中來怎么理解呢?和經濟不同,教育往往有很濃厚的民族色彩,世界各國的做法也不盡相同,籠統地講教育要接軌是否合適?有哪些軌要接?怎么接法?接了以后這“列車”開到哪里去?這些我還沒搞明白。
主持人:具體來說,各個國家的國情不一樣,中華民族從孔子以來的教育理念就有很多獨特的地方,但是世界發展到今天,辦大學其實有那么幾條基本的規律應該遵循,比如說要給學術自由的空間,要給大學獨立的辦學權利等。
陳懿:世界上好的東西我們都要學,“洋為中用”。通過國際合作交流,吸取人家的長處,補充我們的不足,是很有必要的,為的是形成我們自己的、更好的東西,而不是“改弦易軌”。國際上也有不少不適合我們國情,甚或不好的東西,這個“軌”難道也可以接?我們自己有幾千年的歷史文化沉積,有很多優秀的教育傳統和理念,都值得花大的氣力認真地加以繼承和發揚,并認真地探討一下什么是適合我國國情的有中國特色的教育。我們不要人云亦云地喊“不求甚解”的口號,喊完了還沒有推敲清楚其內涵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