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2012年6月13日 地點:北京,各自家中
張千帆,1964年生于上海,1984年畢業于南京大學物理學系,1989年獲卡內基-梅隆大學生物物理學博士學位,1990-1995年,先后在美國加州大學和馬里蘭大學研修,1995-1999年獲美國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政府學博士學位。現任北京大學法學院和政府管理學院雙聘教授、中國憲法學會副會長。研究領域涉獵廣泛,包括各國憲法與憲政、比較政治以及道德與法律理論等,有超過10部專著出版。
立憲建國,是通向現代民族國家的必經之路。由于各個國家起步時面臨的問題不同,各有各的曲折和艱難,但其基本目標是相同的,即保護國民權利,限制政府權力,為一個社會走向成熟的自治提供制度保障。所謂主權,皆孕育在上述目標當中。沒有缺少國民權利保障的國家利益,也沒有失去國民自治基礎的主權。所謂“建國”,是一個社會基于上述基礎、組織有效治理的政治行動,完成此一任務,大體可以說,一個社會完成了從“非常政治”向“日常政治”的轉變,此后與憲法有關的活動,皆圍繞具體案件的合憲審查,以及經國民多數同意的修憲而展開。
經驗告訴我們,上述立憲建國常識,未必是所有社會—人群的普遍共識,因而實踐中,常出現文本制憲、半截子建國的情況,使得通向現代民族國家之路,異常艱難曲折。本次對談的主題,便是行憲之難,其中主要涉及我們自己國家實踐中的種種問題,以及這些問題的成因。
張千帆教授多年耕耘于憲法研究領域,有豐碩的成果問世,幾乎涉及現代制憲、行憲的所有方面。他在憲法審查、公民自治以及中央與地方權力劃分等領域,有著杰出的貢獻。最近他出版了寫于10年前的《為了人的尊嚴》,試圖從政治傳統中,挖掘現代立憲及其道德基礎的有用資源,拓寬了關心此項事業的人們的視野,為尋求中國現代建國任務的實現,開辟了一條認知路徑。
劉蘇里:說到立憲話題,國內時冷時熱,這是為什么?
張千帆:我想社會對這個問題的反映總是熱的,但是上面有時覺得敏感,不讓談,看似冷下來了。
劉蘇里:問題重大,底子又薄,再不能持續討論的話,恐怕……
張千帆:中國的立憲過程確實可以說沒有完成,因為前幾部憲法都是上面制定的,民眾沒有深入討論。
劉蘇里:很想聽聽你對1949以來的制憲及其結果的看法。
張千帆:其實,中國民眾的參政熱情很高,甚至可以說太高了。你看中國人多么關心政治啊,可以說是政治至上。民國的時候浙江省憲征求意見,選民一下子提出了100多個方案,結果不得不歸并為“三色憲法”,所以中國社會對憲政問題從來是有高度興趣的。
近60年來的憲法進展,只是說條文意義不大,因為社會主義憲法的一個共同問題是通常規定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太好了,但是這樣就造成難以落實的問題。我們自1949年《共同綱領》以來,幾部憲法體現“左”的思維比較明顯。1954年憲法和1982憲法類似,還好一些,1975年文革憲法和1978年過渡憲法就更不用說了。我并不是說意識形態對目前的現狀發揮了多么重要的直接作用,中國現在甚至可以說沒有什么真正意義的意識形態了,但是這種意識形態下產生的制度卻直接影響乃至決定著中國現狀。
劉蘇里:規定得好與落實難之間,真有那么大的距離么?或其間有各種難言之隱,使得憲法原則落實永遠停留在紙面上?比如,根本不知道憲法是干什么用的,還是傳統政治思維模式作怪?
張千帆:總的來說,這樣的思維是不利于憲法實施的,尤其是“左”的憲法意識凸顯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同時不能保證黨政分離,也沒有切實的行憲制度(譬如司法審查制度),因而不論規定得如何,落實得都不好。憲法本來因為缺乏行憲機制,落實就難,加上規定得太好,譬如現行憲法還保障許多公民積極權利,國家是沒有能力落實的,這樣就加劇了說了不做、也做不了的問題。
以前拿傳統思維說事兒還可以,現在這個應該不是主要因素。尤其是改革30年來,人民思維極大進步,1982憲法之后的4個修正案充分體現出來,法治、人權、私有財產等原則基本上都有了,所以不能還說是思維問題。
如果規定了這些東西,人民卻無法通過實實在在的制度去落實自己的憲法權利,那么憲法就必然成了空架子。譬如有人征你的地、拆你的房子,你去法院起訴根本沒用,因為司法不獨立,也不能適用憲法,憲法承諾就很容易成為空話。
1982憲法經過修正之后,應該說是4部憲法之中最好的,但是這種好處沒有充分體現出來,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缺乏有效的行憲機制。憲法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是釋憲者,但是1982年之后除了解釋過幾次香港基本法這部“小憲法”之外,從來沒有適用過憲法正文。2001年最高法院下達過齊玉苓批復,適用了憲法第46條的受教育權,但是后無來者,到2008年也被廢止了。
劉蘇里:百年立憲進程,仍在半途中,這在各國立憲史上,也算空前。
張千帆:空前倒也未必,因為從專制到憲政的轉型畢竟是很難的。譬如說法國從1789年大革命就要建立憲政共和,但是真正確立要等到1958年第五共和。當然,他們走過的路不如我們慘烈,我們經歷了“大躍進”和“文革”,幾千萬生靈涂炭,他們一革命就頒布了一部《人權宣言》,但是這部宣言卻和我們的憲法一樣,1958年之前遲遲得不到落實。這樣先知先覺的國家仍然花了這么長時間,可見憲政不容易。
劉蘇里:是,法國是到1958年才最終確立現代憲政制度,但它100多年來,一直朝此方向努力,否則也不會有1958第五共和體制。如果我們不能對立憲史上這一奇觀做深層解釋,今后恐怕還會繼續困擾于此,無所成就,“中國問題”就永遠是全球的心結。
張千帆:是的,憲政民主是中國百年來最大的心結,目前尚未超越。在很多方面,現在確實和清末民初有相似之處。光緒“百日維新”的時候,還是很有希望的,不幸觸動了滿清既得利益,最后功虧一簣。今天中國也到處都能看到既得利益在作祟,它們是中國憲政的最大障礙。
當然了,中國太大,大一統情結太重,也是憲政失敗的重要因素。直覺告訴我們,小國更加容易,改革面臨的阻力更小。金觀濤他們寫過中國的“超穩定結構”,雖然具體機制可以商榷,但是直覺還是對的,大國轉型確實比小國困難得多。
劉蘇里:按你說,憲法難以落實,“國情”是重要原因之一,尤其是“大一統”傳統。我們看到后進大國,比如巴西、印度,甚至印度尼西亞,憲政實踐都有了客觀的成就。比之成就更大的,是德國和日本—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這兩個國家都稱得上大國。最新進展最大的是俄羅斯,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國,盡管你可以對其憲政實踐做各種批評。
張千帆:小國相對容易改革。譬如北京吧,如果北京市政府自己可以在大的方面大刀闊斧,那么按照北京的公民文化程度,憲政可能早已實現。在上海、廣東、江浙等地可能也同樣如此,欠發達地區可能相對滯后,但也不好說,譬如中國惟一一部正式生效的省憲是在湖南通過的。不論怎么說,至少有些地方可以先動起來,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地方根本沒有這樣的自主權,地方政府可以來拆你的房子,但是不會主動憲政改革。
再有,你看公民力量在這樣的國家總是比較弱小的,但是在小國不如大國那么懸殊。要在大國形成公民集體行動是很難的,只能在部分地區有所行動,而大國可以調動全國的力量進行壓制。另外,公民動機也不一樣。在中國,人民都眼巴巴看著中央,希望總書記、總理親自接待上訪。在小國就沒這一說,最大的就是省委書記,你要上訪也就在北京,針對的是地方政府領導。這樣公民對政府的壓力更加集中,而不會像我們這樣都跑去上訪,而中央又無力解決各地多如牛毛的上訪問題。
劉蘇里:“行憲機制”指的是什么?具備何種條件,它才能發揮作用?
張千帆:“行憲機制”最直接的就是司法性質的審查制度。因為我們說憲政就是要落實憲法,首先要把憲法當作法來對待。有法,就得有法院。“徒法不足以自行”,你看到過哪部法能沒有法院而自己落實的嗎?民法不能,刑法不能,行政法也不能。為什么偏偏憲法不通過司法適用就能落實呢?中國憲法的現狀恰恰就是只有一部憲法,沒有切實的行憲機制。中國也不是說完全沒有,譬如憲法規定了人大常委會釋憲,但是人大是立法機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通過立法機構解釋憲法的,這么做在中國目前也可以說是失敗的。
劉蘇里:類似中國這樣的大國,非設憲法法院而不能推進憲法落實,能這樣理解么?我總覺得,憲法形同虛設,跟統治者憲法認知有極密切的關系。憲法首先是保護人民權利,限制政府權力的根本法律文件。是人民制憲,而非統治者制憲。
張千帆:我不是這個意思,憲法審查只是一個表象。關于審查的必要性我們都論證了,反對者提不出什么像樣的理由,但為什么不實施呢?說穿了,還是“領導”不愿意。所以憲政民主的關鍵不在憲政,首先在民主。有了民主之后,才可能有憲政,因為那個時候政府才對人民負責,它才會聽你講道理并按道理去做。我們看看這些最近轉型的社會主義國家,原先都沒有司法審查,都是在民主轉型之后成立的憲政法院系統。當然,也有不實行司法審查的民主國家,譬如英國、荷蘭,但是它們畢竟是極少數,只能算作例外,在中國卻被一些學者拿來當作規則,為中國不實行司法審查辯護。其實他們沒看到,絕大多數民主國家都建立了司法性質的審查制度,而且也只有民主國家才可能有像樣的司法審查制度。
劉蘇里:所以,行憲的一個要務,是地方自治。地方自治的前提,是每個人的自由和獨立自主意識。另外,民主的必要條件討論得并不充分。沒有自治,民主實踐,也會成問題。
張千帆:地方自治當然很重要,但是中國目前的問題很復雜,讓地方自治,只會更方便地方濫用公權,就和司法獨立很可能讓法院更腐敗一樣。因為地方沒有民主,而沒有民主的自治是最糟糕的“自治”,其實就是官僚“自治”。目前在中國,體制改革還不能沒有中央推動,而且既然已經“大一統”,就要充分利用它的長處,讓中央推動地方自治。
在這個問題上,孫中山確實做得更好。我反對他搞革命,但是革命之后“訓政”還是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訓政不等于專制,只不過是實行中央專制;國民黨的一黨專政是不能動的,但那只是說中央政府不通過選舉產生,地方基層還是選舉的。這就是為什么1987年臺灣能成功實現民主轉型。我們則是什么都沒有,哪里有成功轉型的條件?在目前的狀態下,基層民主還得靠中央“壓下來”,至少要獲得中央的默認。譬如“烏坎事件”,廣東之所以處理得比較好,一定也是得到最高層的默認。中央要是能有一個合理的“頂層設計”,逐步推行黨內民主和基層自治,當然是最好的結果。
民主的必要條件很復雜,我還沒有系統研究。憲法中除了選舉之外的一些基本權利,譬如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結社自由、宗教自由等,對于提升公民自治能力和減小轉型阻力也是極其重要的。除了臺灣的基層自治之外,我們看東歐轉型成功,都指望中央高層哪天出個蔣經國或戈爾巴喬夫,其實根本不現實。就拿東歐的教會來說,因為還是受到西方宗教文化影響,他們享受的獨立性是我們這里不能比的。如果我們連家庭教會都不允許,他們在轉型前聽到就會很吃驚,所以,中國目前確實還不具備必要和充分的憲政轉型條件,接連失敗就不足為奇了。
劉蘇里:這不成了一個不可解的循環?憲政落實的基礎是民主,而民主的條件之一是自治,“大一統”又是落實憲政的阻礙之一……
張千帆:是啊,誰說中國的事容易呢?容易的話,憲政問題百年前就解決了,何必等到今天?所以說大國憲政很難嘛,什么事情都是循環糾結在一起。我們一方面要推動廣東這樣比較健康的地方自治,反對不必要的中央干預;另一方面還要推動中央積極行動,推進黨內民主。小崗村本身也是一個范例,原先從民間發起,局限于一個地方,后來中央大力推行,在全國很快普及了包產到戶。當然,如此期待政治改革,可能有點奢侈,但是如果上層沒有一點改的意愿,下層又都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憲政當然就沒有希望了。
劉蘇里:你強調“烏坎案例”的啟發意義。有些人認為烏坎只是特例,即便如此,最后它會走上哪條路,也未可知。
張千帆:是啊,但是目前至少還是有希望的,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成功的,雖然也存在許多遺留問題。中國目前還有哪個地方像它這樣哪怕還有一點希望的呢?當然,烏坎有它的特殊性,譬如它很大,遠大于一般的中國村莊,人多膽也大,加上地方高層理念先進。不論如何,它顯示在某些幸運條件的組合下,地方民主是有希望的。聽說廣東省要推廣烏坎經驗,如果有朝一日中央能在全國推廣,中國的憲政民主就大功告成了。
劉蘇里:果然能寄希望于“頂層設計”么?“頂層”憑什么自己限制自己?
張千帆:我們不能寄希望于“頂層設計”,因為這對掌權者來說確實是反理性的。所以記者在采訪《為了人的尊嚴》的時候,我說與其說是“頂層設計”,不如說是“頂層配合”。根本上,改革的希望還是在于民間,因為憲政是為了維護人民的公共利益。譬如說司法審查制度,最終還是為了維護人民權利。如果人民不知道這個道理,你可以告訴他,他會明白、會支持的,就怕他們沒有接受信息和形成意見的自由。
人民行動起來,才會對政府產生改革的壓力,不然既得利益的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改呢?像廣東那樣某些地方的領導比較開明,希望通過改革給自己加分。遇到這種情況,中央要鼓勵和配合行動,條件成熟的時候要在全國推廣,至少不要阻礙,要讓地方自由試驗制度改革,通過制度改革來解決地方自己的問題,就像小崗村肇始的包產到戶改革解決了地方吃飯問題一樣。地方問題解決,訪民不來北京上訪了,中央壓力不也就減小了嗎?所以中央如果理性考慮的話,要好好整治那些不改的地方或方向錯誤的改革,因為地方事情搞砸了,最后會給中央添麻煩。
劉蘇里:小崗村的實踐,與生計有關,而政治改革,與生計離得遠一些,人們祈望自由和權利,似乎還不如司法公正。所以,這里面仍有個民眾愿望的強弱問題。
張千帆:是的,政治改革畢竟比經濟改革困難得多,因為它確實要求我們超越一點自己的切身利益。參與選舉能保證政府對人民負責,最終會對每個人都好,問題是政治參與需要集體行動,一個人出去投票是沒用的,而集體行動存在自己的困境,因為每個理性人都面臨著“囚徒困境”。與其我冒險出頭,還不如搭別人便車,每個人都這么想,這個國家永遠不會有民主。尤其在非民主國家,民主參與成本更高、風險更大,每個人都很恐懼政治,所以一群純粹理性的人是不可能啟動民主的。
當然,有些社會機制能把我們團結到一起,讓我們超越恐懼。譬如宗教不僅本身提供信仰,讓信徒感受到自己的道德使命,而且提供現成的社會組織,讓人們相互打氣、忘卻恐懼。我們的人民因為長期沒有政治參與動力,沒有宗教或道德信仰,也不能自由結社,每個人都是游離的孤子,每個人都很恐懼、很膽小,不敢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在這個意義上,傳統道德學說不僅不是憲政的障礙,反而可以成為實行憲政的道德資源。
劉蘇里:“道德信念支撐”,問題深入到這個層面,好像讓人很悲觀。這在今天如何能喚回或重新建立呢?這可能是比前面談到的更根本的面向。
張千帆:是很難,但是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國家既不可能有民主,也不可能有法治。我不是說中國社會現在就是徹底的無道德社會,其實在一般場合下多數人還是有道德底線的,但是我們的底線基本上是不傷害人,是消極被動的,多數人沒有勇氣積極行動起來,譬如克服恐懼、參與政治。如果我們對小悅悅這樣和自己切身利益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都可以無動于衷,那么更不會有人冒著顯而易見的風險,積極參與看起來顯然不會有實際結果的選舉。
中國的道德狀態并非歷來如此。看看我們的歷史,其實在儒家傳統下,至少相當一部分士大夫是有風骨的,是會按照自己的獨立判斷來行為的,而不會只是逢迎拍馬。儒家傳統的問題路人皆知,但是《尊嚴》這本書的目的是提醒我們,其實我們現在的狀況離自己那個缺陷多多的傳統還差得很遠。我們的傳統文化還是有不少好的東西,不能一概否定。現在如果能讓它幫助我們喚醒國人的道德意識、提升國民的道德人格、克服作為理性動物的自私和恐懼,那么對于實現中國的憲政民主無疑是很有利的。
劉蘇里:至少對現實生活,喚回全民道德意識,還是很重要,但“喚回”談何容易!這里又牽扯出道德喪失的根源。
張千帆:這個問題要談就比較深入了,沒有必要在這里展開。我只想說一點儒家學說的根本局限,未必帶有負面意義。儒家學說有長處,也有弱點,所以我既是悲觀的,也是樂觀的。樂觀在于,如果儒家這套道理能對我們的人民講清楚,人民是會接受的,因為儒學是“為己之學”,它是要說服我們認真對待自己,做真正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另一方面,說清這一套道理確實不容易,儒家不是一種宗教,而是一套學說。這套學說很合理,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因而值得發揚光大,但迄今為止,它和宗教比起來不夠親和,所以人民不容易接受。
傳統上,儒家是靠著“獨尊儒術”,仰仗統治權力才得以普及推行。1911年,皇權政治一倒,儒家正統沒幾年也就遭到全盤清算。激進的反傳統主義對儒家可能是不公正的,但也可以算作儒家長期思想專制所付出的代價吧。今天顯然不可能回到那個時代了,即便有這個可能性,再回到以前的教條主義專制傳統,對中國也是極其有害的。儒家思想的發揚光大不能再指望政府強力推行什么“正統”,而是要靠今天的儒家自己。今后要做的一件工作就是儒學的大眾化,其實儒家對許許多多幾乎每件正在發生的事情—譬如小悅悅事件—都有許多話要說的。
我對儒家的自信最終來自于儒家對人性的自信。儒家對人很自信,相信仁義禮智信扎根在我們人性之中。雖然這么多年被泯滅了,但是真正的儒家還是相信人不可能完全放棄人性,所以只要自由傳播儒家理念,人民終究會被說服的。其實,我對這種自信還不是很自信,只能說事在人為、盡力而為,至于是否能成功,誰都不能保證,且將其看做一場試驗吧。
劉蘇里:儒學不正是被統治者接納為意識形態,才最后喪失其生命力的么?于民眾而言,一個只會說教的學說,久而久之,也容易被人厭煩。最后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國人精神分裂,言行不一,是否與此有關?
張千帆:我認為,不能簡單說儒家虛偽。你看看歷史上多少官員身上是能體現一些風骨的,今天的官員身上哪有一點影子?歷史上,腐敗當然什么時候都有,但是真信的也大有人在。我們今天妖魔化傳統,把中國近代以來的什么失敗都歸咎于傳統,實際上是多年洗腦的結果,把自己的責任洗得一干二凈。有些人看起來反體制,甚至是激進地反體制,其實在深層思維上早已被體制同化了。
儒家思想在學理上已經研究得很發達,甚至可以說是過分發達,但一種道德思想如果只是停留在書齋里,不能深入人心,那么它已經進了歷史博物館。因此,儒家思想的生命力不在于學說研究,而在于大眾傳播。目前談論道德應該說阻力較小,所以自命為“儒家”的學者或實踐者是有很大空間的。關鍵是他們怎么去做,他們能否言行一致,他們的言行能否打動和感化人民,讓蕓蕓眾生認識到:原來祖宗的某些想法還是蠻有道理,我愿意接受并用它來指導自己的生活。
劉蘇里:任何學說,當其上升到統治意識形態,也就失去其革新的空間,進而變得有害,包括自由主義。
張千帆:你說得很對,儒家正是在“獨尊儒術”之后才喪失生命力的,所以這一點是儒家的糟粕,必須堅決拋棄。當今新儒家再也不能重蹈覆轍,希望再借用國家的力量來幫助復興儒學。不過,雖然儒家也是一種教條主義,這一點倒不是不可以改良。其實儒家本身是一種相當大氣寬容的學說,既然相信人性,凡夫俗子都有自己的判斷能力,那為什么不能讓他們接觸不同的思想,讓他們自己來判斷呢?儒家又有什么資格自命不凡,代替人民判斷呢?如果真的相信孔孟,那么理所應當對自己的學說更加自信一點。借用國家的力量把別人的嘴堵住,強迫人民相信你這套東西,算什么本事?只能說明自己無能罷了。
劉蘇里:在你看來,回歸儒家,是應急方案,還是奠定基礎的有效步驟?它與現代憲政原則如何打通呢?它本身已遍體鱗傷啊。
張千帆:這是基礎性的工作,急也沒用,因為文化是要靠時間積淀的。應急是對策,今天征地又出血案了,趕快修改土地管理法之類的,這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應急。我在《尊嚴》應該已經講得比較清楚,其實拋棄諸多過時的具體規則,回到儒家的根本,應該都能認同“尊嚴”是其核心概念。確立這個基本點之后,其余都好說了。
劉蘇里:秋風在做修復工作,最近出版了一部大作,梳理華夏治理秩序的歷史。
張千帆:是的,我還沒有機會仔細拜讀。我們的歷史傳統確實需要去妖魔化,這項工作很重要,但我還是希望當代儒家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本源的梳理上,而不是太多為具體規則辯護。畢竟時代不一樣了,現代人不會也不應該苛求古人。何況回到夏商周,甚至周代有許多東西都是難以核實的。即便后來的歷史記載準確性沒有太多質疑,文字記載畢竟是真實歷史的冰山一角,我們很難還原過去生活的全貌。尤其是我們的歷史純粹是一部精英統治史,從中很難了解大眾的真實生活狀態。
總之,我還是認為,我們的傳統是一塊破布包著的金子。我們既不能否定金子,也不能否定破布。我們沒有必要美化傳統,就可以發現儒家的精華。如果一味美化傳統,說傳統什么都好,那么別人看著這塊破布,誤以為這就是你說的金子,那么他們會連著金子一起扔掉。
劉蘇里:我依然強調打通的可能。否則,有回到“中國特殊論”之嫌。
張千帆:這些問題都是學者想象出來的。我不擔心它們會給我們帶來什么麻煩,我也不認為儒家傳統和普世價值之間存在什么必然沖突,沖突都是可以通過解釋化解的。其實無所謂普世價值,如果有的話,那么百家爭鳴、讓人民自由去選擇,這就是最根本的普世價值。
劉蘇里:普世價值還是有的,比如對政府的限權、人民權利的保護等。你可以說,中國歷史上也有啊,那好,請拿出來使用吧。關鍵的恐怕還是,所謂“普世價值”,它不僅是一套說辭,它還是一套治理國家必得遵守的理念,最后通過一套嚴密的制度安排,落到實處。
張千帆:這個問題又有點復雜,這里不展開說了。現在“普世價值”幾乎成了一套意識形態,倡導者和反對者都沒有辨明它的含意。我認為自由主義在這個問題的立場上還是要小心,否則很容易自相矛盾。如果你堅持自己的這套東西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所以也是全人類都必須無條件接受的,這是不是聽上去有點像“獨尊儒術”了?
劉蘇里:秋風說,中國圣人學說中,本來存在可生出憲政原則精神的果實,只是我們失去了,或者曲解了。
張千帆:學者總是有言論自由的,當然可以自由詮釋儒家。孔孟究竟說了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學者的解釋,不同學者可以有不同理解,最后讓社會去評判。我還是相信,社會自有公論,我們不必太擔心。這也是儒家性善說的題中之義吧。其實任何學說都帶有很大的彈性,只不過是后來的政治與社會實踐將它具體化了,譬如從“仁”到“禮”。這種具體化對于指導當時社會的生活是必要的,但是后世沒有必要將這套東西原封不動地繼承下來。今天的學者需要再回到孔孟那里,按照我們自己對理想世界和生活的理解重構儒家的核心價值觀念。
劉蘇里:政改總是要有個目標,否則改什么,怎么改?我們不能拿普世價值當宗教不假,但我們總要遵循一些多數人認可的原則實施改革。
張千帆:現在談論具體的方案還為時過早,或者說如果有地方想改,那就讓它改,“廣東模式”和“重慶模式”可以一起來,最后讓人民自己來判斷,并為進一步的改革積累實踐知識。我只承認一條“普世價值”,那就是讓人民在知情基礎上自由選擇。如果人民要市場經濟,那就實行市場經濟,但是人民要搞計劃經濟,政府也不能強行實施市場經濟,即便后果不好、代價很高,也由人民自己承擔。在不斷嘗試的過程中,在總結經驗教訓基礎上調整改革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