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需要多少棵樹?

X : 任雪飛 （Xuefei Ren） J：吉爾 · 瓊斯（Jill Jonnes）

吉爾 · 瓊斯（Jill Jonnes）：歷史學家，同時也是《埃菲爾鐵塔》（Eiffel’s Tower，2009）、《征服戈瑟姆》（Conquering Gotham，2007）和《光電帝國》（Empires of Light，2003）的作者。目前，她正在撰寫一部關于城市林業的著作。

X：我知道你目前正在寫一本關于城市和樹木的書，而且你也已經來過中國多次。你對中國的城市綠化樹木有什么印象？

J：我是2005年第一次去中國的。我清楚地記得，在走出北京機場時，我看到的都是小樹。之后，我們乘火車從北京到了洛陽，后來又到了西安，我不清楚這段旅程有多遠，但肯定有數百英里。在沿途經過的鐵軌兩側，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樹木。在西安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看到人們用繩子將整個樹干纏繞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后來有人告訴我說，這是為了保護那些小樹，以便它們能夠存活下來。我通過資料了解到，在最近幾年里，中國已經種植了數十億棵樹。為什么中國會開展如此大規模的植樹運動呢？這個運動是從哪里來的？這是誰的主意？這是因為中國沒有足夠多的樹嗎？這肯定是源于高層的指令。我希望我能夠再次去中國，那里太令人著迷了。

X：植樹倡議的發起者可能既有中央政府也有地方政府。早在幾年前，中央政府將環境保護列入對地方政府官員的考核項目之中。為獲得提拔，地方官員—至少是部分省市的地方官員—積極為其城市尋求“生態”證書，比如說生態城市、花園城市和國家環境保護模范城市等。

J ：我曾經讀過一篇有關原重慶市委書記在該市種植銀杏樹的報道。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重慶銷售綠化樹木的商店就有200家之多。

在美國，最好的城市綠化樹木是美洲榆。這種樹來自于森林，樹冠就像雜草一樣，非常好看，它的風格與城市非常相符。在華盛頓國家廣場，兩邊都是成排的美洲榆，極具特色。一旦你見過這種樹，你就再也不會忘記了，這導致了單一栽培。在大多數美國城市，美洲榆的種植時間是在上世紀初到“二戰”期間。在上世紀30年代，榆樹病害傳到紐約市。這種樹木病害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最終改變了美國的地理景觀。美洲榆最早是從19世紀開始種植的，但直到上世紀美國開始城市化時，它們才成為最常見的綠化樹木。在大多數美國城市，70%的綠化樹木是美洲榆，這是因為它們太適合做城市綠化樹木了：可以承受各種污染，可以適應各種惡劣環境，而且非常美觀。

荷蘭榆病害在上世紀30年代出現，經過了幾十年之后它才在全國范圍內傳播開來。這種病害在1975年出現在加利福尼亞，當時，很多榆樹都死于這種病害。在我生活的巴爾的摩，整條街道上都是榆樹。它們非常高大，形成了大教堂式的陰涼，產生了極好的效果。在“二戰”之后，美國城市已經開始出現問題，究其原因，一是人們開始向郊區搬遷，二是這一時期也經歷了很多社會變革。隨后，樹木開始死亡，并產生了一種美學效應。這些樹木有著非常深遠的經濟成效，它們對公共衛生、心理健康和經濟活力都至關重要。一旦這些樹木開始消失，尤其是當你只看到小樹而看不到大樹的時候，城市風光的整個氛圍就開始發生變化了。

X：美國城市中的榆樹是誰種植的？

J：這些樹是市政府在19世紀80年代到上世紀30年代期間種植的，它們主要種在街道的兩旁和公園中。在城市建設過程中，美國開展了大規模的城市美化運動。在進行調查工作時，人們發現城市居住人口過多且處于混亂不堪的狀態。為解決這些問題，他們進行了土地區劃管理，并制定了與建筑規范相關的法律，所以樹木成了這個公園綠化活動的一部分。這同中國發生的情況是一樣的。當城市成為大多數人的居住地時，人們就開始思考怎樣才能夠正常地生活在一個城市，怎樣才能夠打造一個成功的城市，其中所涉及的一個事情就是植樹。

城市中有各種不同的基礎設施。這里包括我們所說的“灰色基礎設施”，比如說，水管和下水管道對公共衛生都至關重要。然后是“交通基礎設施”，但還需要“綠色基礎設施”，這就是公園、花園，樹木是其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它們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如同建筑物定義建筑環境一樣，樹木從真正意義上定義自然環境。

城市中的建筑密度越大，人們就越感到缺少綠色。此外，這也與城市的大小有關。最初，城市的規模是很小的，人們可以騎馬或步行前往鄉下，很容易就可以接觸到大自然。隨著城市的工業化程度越來越高，人們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費在工廠和辦公室里。對他們來說，如果生活中沒有了樹木，那將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X：在美國城市開始擴張時，人們有沒有砍伐大量的樹木？

J：在美國人抵達東海岸時，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一直延伸到大草原。原始意味著這里的樹從來沒有被砍伐過?，F在，對于其他國家砍伐原始森林的做法，我們持嚴厲的批評態度，但我們過去也是這樣做的。在美國，人們最初將樹木視為敵人。因為原始森林里中有各種各樣的野獸，它們對人的生命構成了威脅。此外還有印第安人，他們一向都生活在叢林中。任何一個定居者都希望砍掉足夠多的樹，以開辟一個足夠大的安全空間。時至今日，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已經非常少了。美國雖然有大片的叢林，但大都不是原始森林。如果你去新英格蘭，你會在叢林中發現100年的古樹，但這些樹與我們所砍伐的樹是不一樣的，因為那些樹都有著三五百年的樹齡。這是一個巨大的差別。

X：你寫過芝加哥和紐約的植樹情況。這兩個城市有什么特別之處？

J：芝加哥前市長理查德·M·戴利的出生日剛好是美國的植樹節（Arbor Day），即4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當然也有個別州定在其他時間。戴利自稱是一個環境保護狂。在1989年就任之后，他誓言要種植50萬棵樹，作為重振正在衰退的鐵銹地帶城市努力的一部分。芝加哥建造了如同千禧公園（Millenium Park）一般的新公園，令人驚嘆不已。此外，這個城市也種植了數量龐大的美洲榆。要做到這些，必須要有一個上層的決策人物。

雖然沒有使用“生態城市”這個詞，但紐約及其現任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是真正致力于植樹推廣活動的。在2008年，布隆伯格發起了“紐約市百萬植樹”（Million Trees NYC）計劃，將該市的林業預算從800萬美元增加到3，100萬美元，增長近3倍。我在《經濟學人》上讀過一篇文章，表示重慶將會在一個月內種植100萬棵樹和灌木。在紐約，他們是在10年內種植100萬棵樹。所以，從規模上講，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紐約街道兩旁有600萬棵樹。按照美國標準，一年內在一個城市里種植10萬棵樹是一項非常龐大的工程。

在紐約，這項計劃是經過周密思考的，是以一種戰略方式進行的。在我看來，這將是布隆伯格最大的遺產。雖然過去那些改變紐約城市面貌的體育館或其他大型項目中，沒有一個與邁克爾·布隆伯格有關。我認為，當他們種完所有這些樹后，紐約的面貌將會煥然一新。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紐約的權貴人物基本上都不知道布隆伯格的這項計劃。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原因就在于這些權貴人物都生活在綠樹成蔭的社區。如果你去上東城，然后沿著街道一路走過，你會發現那里到處都是優美的、保存完好的樹木。富人可以確保他們生活在有很多樹的社區。這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在非富人社區，比如說布朗克斯區和東哈萊姆區，這項計劃可以真正改變當地的環境。

在城市中，理想的樹冠覆蓋率為40%。這里所說的樹冠覆蓋是指茂密的樹冠及樹的枝葉所形成的陰涼。在很多貧困社區，樹冠覆蓋率只有10%，你可以通過各種衛星資料來源獲得這些數據。在有的社區，你可能只會看到一棵樹。所以，樹木的缺口是非常龐大的。

“紐約市百萬植樹”計劃正在有條不紊地開展著。他們選擇了6個社區，口號是“為公共衛生社區植樹”。他們先是植樹，所選擇的地區通常都是非常貧困的地區。這6個社區分別選在東哈萊姆區（1個）、布朗克斯區（2個）、布魯克林區（2個）以及皇后區（1個）。我去過東哈萊姆，也見過那個社區，可以說是嘆為觀止。公園的美化和維護都非常好，所有的街道兩旁都種上了成排的樹。這些樹都是小樹，因為它們剛剛種上一兩年的時間。

在紐約，這項計劃的開展是與社區分不開的。重慶則不同，市政府突然決定種植100萬棵樹，而且沒有同任何人討論過。在紐約，當局就植樹問題與社區舉行過很多討論，比如說樹種在哪里，種什么樣的樹等，這里面有很多的選擇和方案。然后，社區還會組織觀光旅行，帶人們穿行那些已經種滿樹的街道。這是一種方式，目的在于激勵社區居民，讓他們知道現在我們也可以擁有這么多樹，我們也可以在林蔭道上散步，這將會給人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大多數紐約富人并不知道當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因為他們并不住在那里。他們或許在新聞中了解到這個事情，但之后就忘了。

早在幾年前我曾經去過紐約，而同行的正是負責植樹的工作人員。那時候，很多街道都沒有樹坑，這些工作人員必須要挖很多的樹坑。他們從曼哈頓開始，沿街而行，從一個街區到另一個街區有條不紊地進行。他們有兩年的合同期，主要是給樹木澆水。承包商負責這方面的工作。種在公園里的樹和種在街旁的樹有著很大差別。街旁的樹必須要有強大的生存能力，因為它們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不利情況。它們的生存是非常艱難的（笑）。而在公園里，你可以種植小樹，只要它們遠離人群即可。公園里的很多工作都是由志愿者做的。按照中國的標準，這或許算不上什么，但我覺得規模還是非常龐大的：樹多，公園多，志愿者也多。僅僅一個星期六，他們就會種下3萬棵樹。這種植樹活動是非常有序的。這就是社交媒體的力量，它可以動員很多的人，這在過去是難以做到的。

X：關于中國和美國的植樹活動，我注意到一些很有趣的統計。比如說，紐約市2011年的植樹預算為2，700萬美元，而在山東省的二級城市青島，植樹的預算為6.3億美元。這種差別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紐約擁有1000萬人口，青島城市建成區大概只有400萬人口。

J：中國開展的植樹活動讓人感到驚訝。據《經濟學人》的文章，重慶為一棵銀杏樹支付了1萬美元。在美國，除非是一棵古樹或特種樹，否則沒有人愿意花這么多錢。該篇文章還指出，后來這棵樹又被退回了先前的那個村莊，因為城市官員認為它不夠美觀。在美國，購買一棵樹的價格一般不會超過200美元。

X：樹的大小不同，中國種植的樹或許比美國種植的樹要大。關于預算上的這種巨大差別，另一個因素或許就是志愿者的參與。在時下中國，尤其是在城市中，并沒有那么多的植樹志愿者，大多數工作都外包給了雇傭農民工的私人公司。就植樹而言，美國人或許也不愿意在這方面花費太多的錢。

J：的確如此。就美中兩國來說，中國和美國東部地區有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共生關系。在美國，很多城市綠化樹木—比如說銀杏樹—都來自中國。銀杏樹的壽命超過它所有的天敵，而且也很少遭遇病蟲害。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活化石，進化程度超過其他任何生物。荷蘭榆病害也來自中國。在“一戰”期間，這種病害傳入荷蘭，并為荷蘭科學家所發現，后來這種病害波及到了歐洲的所有榆樹。

在“大躍進”期間，小作坊式的大煉鋼鐵運動導致很多樹木被砍伐，之后，中國發起了大規模的楊樹種植運動。這是一種單一栽培，最終導致了楊樹天牛的擴散和蔓延，結果就是導致楊樹大面積死亡。所有這些枯樹則被用于制作木箱，運送從中國出口到美國的商品。隨著這些木箱進入美國的，還有楊樹天牛。在美國，它根本沒有天敵。紐約的首只楊樹天牛是在1996年被發現的，自此，美國一半的樹種遭到了這種病蟲的損害。楊樹天牛比較喜歡楓樹，這也是美國人非常喜愛的一種樹。自1996年以來，紐約就一直在同楊樹天牛作斗爭，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消滅它們。后來，芝加哥也出現了楊樹天牛。在紐約市，很多樹都遭到了它們的襲擊，后來人們發現，可以通過在樹上注射藥物將它們殺死。2008年，可怕的事情出現了，人們在馬薩諸塞州的維斯特發現了楊樹天牛。維斯特距離波士頓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北面就是大面積的新英格蘭叢林，這片叢林又是以楓樹著稱的。每年秋天人們都會來這里觀賞楓葉，這是一個規模龐大的旅游產業。到目前為止，天牛進入美國已經有15年了。中國也曾因天牛而陷入生態災難，只不過鮮為人知罷了。簡而言之，全球貿易對樹木的生命周期產生了真正的影響。

X：你曾經提及樹的經濟效益。我注意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數字，比如說，紐約在節約能源和雨水涵養等方面，平均一棵樹可以產生209美元的經濟效益。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準確的數字？

J：這個數字或許并不是那么準確，但城市中的樹木的確會產生經濟效益，因為樹木履行了生態服務的職責。在上世紀末，城市綠化樹木共同創造一個市區叢林，但我們幾乎對此一無所知。對于一系列最基本的問題，沒有人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比如說，城市里有多少楊樹、白蠟樹或椴樹？這些樹的樹齡和尺寸是多少？它們的健康狀況如何？它們是如何影響空氣質量的？ 最后，你如何量化這些好處，以便說服城市官員，讓他們認識到樹木是寶貴的綠色基礎設施而不僅僅是裝飾品甚或負資產？綠色基礎設施必須要有一定的經濟模式，以便于人們了解如何對其投資，如何對其維護，以及如何為其規劃。從根本上講，城市是由“有錢人”運營的。如果你不給出一個確切的經濟效益，那么你就無法說服決策者植樹。

經過數10年的研究和倡議，現在已經開發出可供人們計算樹木經濟效益的免費軟件。比如說，最近通過i-Tree Hydro軟件，我計算了一下我們家后院那棵已有25年樹齡的針櫟，結果是：去年它攔截和吸收了7，669加侖的雨水（75.92美元），提高了房產的價值（7，567美元），節省了229千瓦的電力（17.36美元），改善了空氣質量并存儲了碳（17.58美元）。這讓我們更認識到了一句古老俗語的真實性：“植樹的最佳時間是在20年前，而僅次于它的最佳時間則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