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之后,當行天豐雄最終升職至日本大藏省財務次官(相當于財政部副部長)時,他一定會記得自己第一次到美國時的情形。
那是1956年,行天豐雄只是一名剛剛進入大藏省的小職員。他受到富布萊特獎學金的資助,到普林斯頓大學進修。坐了3個星期的船之后,行天豐雄終于跨越太平洋,踏上了美國的土地。他到美國的第一站是西雅圖。剛到美國的行天豐雄,忐忑不安地走進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火腿生菜三明治。柜臺后面的黑人服務小姐瞟了他一眼,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問他:“黑的還是白的?”
行天豐雄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這個問題跟買個三明治有什么關系,是不是我說的英語不夠清楚?于是,行天豐雄努力而緩慢地又說了一遍:“我要一份火腿生菜三明治。”黑人服務小姐不依不饒地問:“黑的還是白的?”窘迫的行天豐雄突然想到,別人都說美國有種族歧視政策,這會不會是問我是哪個種族的。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行天豐雄感到,自己必須接受良心的考驗,要誠實的做人。于是,他把胸脯挺了一挺,驕傲地說:“黃的”。
那個服務小姐被徹底激怒了。她一手舉著一片白面包,一手舉著一片黑麥面包,對行天豐雄吼道:“黑的,還是白的?”
日本和美國,是“二戰”之后的一對奇怪盟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太平洋戰場上,皇軍給美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二戰”結束之后,美國本來是要狠狠地教訓一下日本,但局勢出現了奇妙的變化。美國人非常疑惑地發現,他們到了日本本土之后,遇到的不是日本軍人頑強地抵抗,而是出乎意料的熱情的歡迎。這里有天真的孩子、美麗的女人、精致的文化,美國大兵們在東京樂不思蜀。美國本來要在日本移植民主制度,但當人們得到自由之后,他們支持的是共產主義。日本的工人和農民走上大街,如醉如癡地聽共產黨領袖充滿激情的演講。1946年吉田茂上臺的時候,曾說自己是在“紅旗的海洋中”任職的。出于對共產主義的擔心,美國人選擇了“擁抱失敗”,不再把日本視為敵人,而是刻意培養日美同盟。據說,裕仁天皇曾經想在東京審判的時候自殺,但麥克阿瑟將軍告訴他,美國人會免除天皇的戰爭責任。
在美國的邀請下,日本參加了戰后經濟增長的盛宴,日本經濟幾乎在一片廢墟之上迅速崛起。從1946年到1952年,美國對日本提供了21億美元的金融援助。朝鮮戰爭極大地刺激了日本的工業生產。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的年均GDP增長率超過了10%。由于美國承擔了日本的防衛責任,日本可以心無旁騖地發展經濟。在整個世界的眼里,日本人成了不折不扣的經濟動物。1962年,日本首相池田勇夫訪問歐洲。當他在愛麗舍宮見到戴高樂總統之后,池田首相熱情洋溢地向法國總統介紹日本的工業進步。等他離開之后,戴高樂對手下說,我怎么看都覺得這個人不像首相,更像個推銷晶體管收音機的商人。
隨著經濟的崛起,日本到上世紀60年代中期就成了發達國家的一員,但它是完全被動地被拉進來的。當時的發達國家都是歐美國家,彼此有著很深的淵源。尤其是在國際經濟的談判桌上,主要的參與者互相都很熟悉,甚至有著高度默契。他們中的很多人親身參與過“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創建,或者是創建者的門徒,他們感到,自己肩上承擔著保衛國際貨幣體系穩定的責任。這些長期浸淫在經濟、金融事務中的官員們,說的是其他人都不了解的艱深術語,討論的是政客們絲毫不感興趣的枯燥細節,但整個世界經濟體系的運轉,就操縱在他們的手中。這很像一個高級祭司或流亡王子的俱樂部,對外充滿了神秘色彩。
若論經濟增長,日本就像一個身穿軍裝的士兵,頑強、堅韌、勇敢、冷酷,盡管衣衫襤褸,但始終斗志昂揚。在國際經濟舞臺上,日本就像一個裹在和服里的女人,膽小、羞澀、溫順、慌張、文靜的外表下面,是復雜而世故的內心。在國際經濟俱樂部里,日本始終是個尷尬的局外人。參加國際會議的日本代表團被稱為“三S代表團”:Smiling(微笑),Silent(沉默),Sometimes Sleeping(有時候睡覺)。
1949年,在美國占領當局經濟顧問約瑟夫·道奇的建議下,日元對美元的匯率被確定為360:1。據說,美國人聽說日本的貨幣是“日圓”,既然是“圓”,那就360吧,這一比價一直持續到1971年。1971年,尼克松總統突然關閉美元兌換黃金的窗口,迫使其他國家的貨幣升值。日元當時升值了16.9%,從1美元兌換360日元升到了1美元兌換308日元。當時,天真的日本人并不相信美國人會讓美元不斷貶值,他們相信了尼克松總統和康納利部長的話,以為這只是暫時的做法,美元很快還會回升,因此還在不停地以360日元的價格買入美元。
這只是一個開始。1973年,當時還在美國財政部工作的保羅·沃爾克坐著一架噴氣式加油機,開始了環球之旅。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讓其他國家的貨幣繼續升值,第一站就是東京。沃爾克的飛機直接降落在東京的一個軍事基地,再從軍事基地坐上一輛茶色玻璃的轎車悄悄進了美國大使館。保羅·沃爾克帶來了美國的要求,日元對美元的匯率要升值至少20%。經過討價還價,日本接受了日元升值15%。保羅·沃爾克略有些失望,但已經很高興了,他著急要離開,趕到歐洲繼續做說客,匆忙之中,把帽子都忘在了日本。
看到日元不斷升值,日本政府也覺得隱隱不安。他們能夠做的,就是入市干預。在整個上世紀70年代,日本一直在努力維持日元匯率穩定,但幾乎每次在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之后,仍然是以失敗告終。1977年,日本花了不下60億美元干預匯市,結果呢?年初的時候日元對美元的匯率是291:1,到年底就升到了241:1,整整升值了20%。1978年3月,日元又突然升值,日本耗費了55億美元入市阻擊,但在一個月的時間,日元對美元的匯率就從240:1升至231:1。
進入上世紀80年代之后,美元加速升值。起初,由于越南戰爭和約翰遜總統“偉大社會”的政策,美國的債務壓力不斷增加,通貨膨脹愈演愈烈。1979年保羅·沃爾克就任美聯儲主席,他果斷提高美國利率,最高的時候,美國的利率超過了20%,西德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曾經抱怨說,這是“自耶穌誕生以來最高的利率”。緊縮的貨幣政策很快就控制了美國的通貨膨脹,美元也隨之走強。一開始,這是美國樂于看到的。里根總統喜歡提的口號是:“強大的美國、強勢的美元”。但是,美元的急速升值給美國的出口帶來了負面沖擊。
與此同時,美國的競爭對手干得越來越好。第一次石油危機爆發之后,日本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適應能力。作為一個資源極其稀缺的國家,石油危機對日本經濟的沖擊最大,但日本卻是第一個從石油危機中走出來的國家。1975年日本尚有貿易逆差5億美元,到1978年已經積累了170億美元的貿易順差。隨后,貿易順差占日本GDP的比例越來越高,1981年是0.4%,1985就已經升至3.7%。美國人不樂意了。國會要求制裁日本出口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美日之間的貿易戰一觸即發。
1985年1月17日,在G5財政部長、央行行長會議上,各國商議要“視必要性對市場進行干預”。恰逢此時,美國財政部出現了換屆,貝克代替了里甘,成了新的財政部長。過去的美國財政部長里甘是理想主義者,他對日本的策略是想推動日本實行金融市場自由化和日元國際化,但最后發現行動太慢、效果不清晰。美國的急性子,遇上了日本的太極拳。貝克是律師出身,非常務實,他一上臺,就把匯率問題當作最重要的談判目標。
這就是《廣場協議》的背景。廣場協議是1985年9月22日在紐約中央公園對面的廣場飯店拍板的。其實,各國官員用了不到20分鐘的時間,就通過并公布了聯合聲明。到午餐時間,大家秘密商議的是具體的操作方案:怎么救?誰花錢?在《廣場協議》之前,美國早已心中有數。6月份在東京召開G10會議的時候,美國就已經和日本開始了磋商。7月22日,美國已經把自己的方案內容透露給了日方。美國在談判的過程中,采取的是“分而治之”的策略,先和日本達成原則上的一致,然后到歐洲,告訴歐洲各國,日本已經答應了我們。當歐洲各國也表示同意之后,美國再回到日本,用歐洲的合作敲打日本,要求日本接受更苛刻的條件。磋商的結果基本上符合美國的想法:干預的目標是,要讓美元貶值10~12%。干預的方式是,各國均在外匯市場上拋售美元。干預資金的分配方案是,美國和日本各出30%,德國25%,法國10%,英國5%。
美國得到的,其實比他們想要的還更多。保羅·沃爾克在回憶錄《時運變遷》一書中寫到,當時讓美國人吃驚的是,日本的大藏大臣竹下登主動提出,日本可以承受百分之十幾的日元升值。為什么日本會如此積極呢?這主要是因為日本政府非常擔心,如果日元升值的幅度不夠大,美國就會通過《貿易法》中的301條款,對日本的出口實行嚴厲的制裁。日元升值固然會影響到日本的出口競爭力,但總比激怒了美國,讓美國把市場的大門徹底關上要好。《廣場協議》之后的7天之內,G5集團共拋售了27億美元,其中日本最為賣力,賣出了12.5億美元。
《廣場協議》后來變得家喻戶曉,當時卻極其神秘,像是黑手黨要開秘密會議。美國要求各國必須嚴格保密,這對日本是個問題。日本有規定,凡是內閣部長出國,在國會開會期間必須得到國會的批準。要是拿到國會申請,市場馬上就會知道一切。當時的大藏大臣竹下登和中曾根康弘首相想了一條“金蟬脫殼”之計。兩人約定,中曾根康弘在竹下登不在期間代理大藏大臣。竹下登假裝要到成田機場旁邊的一個高爾夫球場打球。他帶著高爾夫球桿和球鞋,行李卻已經藏在轎車的后備箱里。竹下登好像很悠閑地出現在球場,到球場打了9個洞,中途就匆匆趕往機場。他害怕被其他日本乘客認出來,甚至不敢坐日本的航班,而是訂了泛美航班的機票,直接飛往紐約。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廣場協議》之后的日元升值,導致了日本經濟的崩潰。這種觀點在1985和1986年較為流行,但到1988年左右就逐漸消失了。大家發現,日元升值之后,日本的貿易順差還是很大。1986年日本貿易順差占GDP的比例達到了最高值4.4%,到1987年還高達3.6%。提起貿易順差,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降下去。田中角榮首相出于善意,想通過訂購美國的飛機,把貿易順差降下來,結果反而惹了一身腥,國內公眾指責他在這單生意中拿了回扣。中曾根康弘在訪美期間,高調號召日本人多買美國貨。他甚至在電視攝制組的陪同下,到了一家美國的商店,以身作則,購買了兩條漂亮的領帶。遺憾的是,這兩條領帶是法國生產的。
大多數日本的官員和學者都認為,真正造成日本經濟崩潰的原因,不是因為《廣場協議》之后日元升值,而是因為緊接著的《盧浮宮協議》之后,日本過度放松貨幣政策,導致房地產價格和股票價格瘋狂上漲,到了1989年,日本銀行又突然加息,一下子戳破了泡沫,這才導致日本經濟一蹶不振。
日本的失誤在于:始終沒有想好如何處理國內經濟和國際政治之間的關系。之所以當年如此配合美國,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中曾根康弘和里根的“友誼”。1982~1987年中曾根康弘執政期間,熱衷于和美國搞美日安全保障合作。中曾根康弘把日本稱作是美國“不沉的航空母艦”。美國人在談判時的小小花招,也能讓日本人輕易上當。美國財政部長貝克曾經向竹下登低頭鞠躬,懇求日本幫助美國,這對日本人來說,真是莫大的“外交勝利”。當國內反對力量洶涌,中曾根康弘和竹下登一起寫信給里根和貝克,請求他們幫助緩解日元升值壓力時,美國客客氣氣但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日本如果變得強硬起來,后果可能更糟。曾任日本大藏大臣,后來做過日本首相的宮澤喜一,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自恃已經是國際金融界“流亡王子俱樂部”的資深成員。他在見到克林頓總統的時候,居然跟克林頓說:“你是個新手,但我很有經驗,我可以教你如何來做。”當時美國的副國務卿,私下對她的日本朋友就說,宮澤肯定干不長久。果然,不久之后,宮澤就下臺了。
在參與國際經濟談判的戰場上,日本屢戰屢敗,他們幾乎把能夠犯的錯誤都犯了:金融自由化最后惹出了金融危機,日元國際化到最后半途而廢,曾經想倡導亞洲貨幣合作,最后連日本人自己都漸漸淡漠了。
許多年之后,日本的一個鄰國,和當年的日本一樣,激動而慌張地到了國際舞臺上。面對琳瑯滿目的國際經濟規則,到底要哪個才好呢?這個年輕的鄰國和當年的日本一樣,鼓足勇氣,點了一個“火腿生菜三明治”。那個傲慢的服務小姐已經變成了更加傲慢的老板娘,她還是用一樣不耐煩的口吻問道:“黑的,還是白的?”這個年輕的鄰國馬上緊張起來。她是什么意思呢?她是不是想騙我呢?圈套到底在哪里呢?我是選擇黑的會上當,還是選擇白的會中計?
最后,這個年輕的鄰國下定了決心,一定不能輕易上當。于是,他把胸膛挺了一挺,用最自豪的聲音回答:“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