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懷群:拿出力氣做事,以滿足無盡的好奇

辜懷群老是記錯時間，下午3點半的采訪，她2點就到了，偌大咖啡廳只有她一人坐在角落讀著一本英文小說，一抬頭，時針已經滑行到3點。她一點也沒關系，她說，很多時候，外面的世界打得乒乒乓乓、熱熱火火，她也就這樣一個人、一本書和幾杯咖啡，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一整天就過去了。

你會以為她是全臺北最悠然自在的女人，其實不然，她經營一座“新舞臺”和一家網絡公司，還有一串諸如“兩廳院董事”這一類的頭銜，這樣的人好像非“日理萬機”不可?！皩?，我‘日理萬機’?！惫紤讶汗笮φf，“我努力拼命把‘萬機’理好，理到一邊去，把時間留下來做我喜歡的事，譬如看書、看戲、做戲和跟著計算機的腳步與時俱進。”辜懷群只做喜歡的事，這是一個層次；領導一群人把喜歡的事做成事業，這是另一個層次。

又制作連臺好戲，又像貓一樣自在地窩在一個角落（她家里有5只貓），這是辜懷群的人生。

自由和讀書

辜振甫先生，一個華人皆知的名字，就像蔣中正、蔣經國、陳水扁或郭臺銘，很少人真正見過他們，了解他們，但每一個人對這些名字都投射了各式各樣的想象。生為辜振甫的長女，辜懷群的起點就不可能平凡，無可避免被貼上“富二代”、“權貴子女”標簽，漫無邊際的想象由此延伸。

很難想象的是，辜振甫和妻子辜嚴倬云教育5個子女的方式，就是自由，不要求成績，不管他們選擇什么科系，無論他們交何種朋友。辜懷群的童年就活蹦亂跳在一片自由樂土上，她快樂地看書、游戲，獨自站在街頭看走江湖的人“喊拳頭賣膏藥”，跟著祖母坐在臨時搭建的戲棚下欣賞歌仔戲、布袋戲，陪伴父親進戲院聽京戲。不管舞臺在哪里，每一種“有呼吸”的表演都叫她癡迷，因此她幾乎不看表演者不在眼前的電視和電影。

許多年以后，有次兄弟姊妹聚在一起認真研究“我們到底有沒有被打過？”這件事，結論是真的沒有，一次都沒有，做錯事頂多被告誡“下次不可以”，然后按照辜嚴倬云的說法，“這群孩子就自己讀書，自己畢業了”。

“所以父親母親給我們最多的是自由，還有書?！惫紤讶赫f。

北一女中畢業后，辜懷群以第一志愿進入當時全數外國師資的東海大學外文系。她不肯讀臺灣大學是有故事的，話說小三那年，全校到臺大郊游，結果她不曉得為何落單，然后迷路了，過了集合時間還在團團轉，最后被老師救出迷宮，全校師生幾百雙眼睛盯著這個迷路的女孩。“臺大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睆拇诉@個小女生決計以后不念臺大，但離家到東海住讀那天，她還是在車上掉淚了?！斑@不是你的第一志愿嗎？”親自送女兒到學校的父親不解地問。

其實辜懷群很快就笑了，她對文學充滿熱情，文學是辜懷群給自己選擇的未來。

文學之路

回想自己的大學日子，辜懷群只有一個字：“呆”。她十足是個呆學生，大學四年沒蹺過一堂課，老師說讀4頁就讀4頁，不會多也不會少，課余時間則瞄準圖書館方向直直走去，把外文系學生該有的基本功打得深厚扎實，拿第一名一點也不是難事。就有那么一天，她上課遲到了，在大太陽下急急趕往教室途中，第一次發現無人的校園竟然如此美麗：熱，卻偶有一陣東海之風吹得長發飄飄，她拿書去擋猛烈的陽光，頭一低看見了地上的影子。

擋風擋雨擋人生的烈日暴雪、流言蜚語，“但除了我自己，沒有什么人可以幫我擋”，那一刻她突然有所領悟，從此以后人生態度變了，除了繼續用功讀書，她還必須做一個有能力抵擋的人。人若是不抵擋，形同某種對自我的背叛，最后將與真正的自己越行越遠。

那年她20歲。

畢業后，辜懷群留學美國，在密西根大學攻讀英美文學博士時學到一件事，“為了把喜歡的東西搞懂，就必須去讀不喜歡的東西”。譬如莎士比亞。以前她總以為只要把莎劇讀到精熟，搞懂每一個字的涵義，知道如何詮釋，套用文學名詞解構，這樣就是莎士比亞專家了。上博士后才發現，如果不讀莎翁時代的英國歷史、地理，“你就永遠弄不懂為什么人家哈姆雷特看見老爸的鬼魂也不會瘋掉”。

文學、戲劇，當作者緘默幾百年，當流轉的時代把過去種種凍結成難以解讀的化石，讀者、評論家、導演、演員，只要能自圓其說，每一個人都可以對作品做出詮釋，但對辜懷群來說，它們長這樣，原來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作者想要和我們溝通的是什么？那個時代的人相信什么？“對我來說，我只有努力明白它原來的意思，知道莎士比亞心目中的哈姆雷特，才有辦法從那個意思中找出它今天的意義”?！盎貜驮病保@明確的興趣正是辜懷群做學問的方向，引領她四面八方參讀“不喜歡的東西”，同時牽引她日后為“新老戲”努力與奉獻的人生。

學成回到臺灣，辜懷群憑借自己的力量過了一關又一關，進入臺大外文系任教，不再迷路，她不知道10多年后有座舞臺在等待。

新舞臺，新老戲

1909年，日本人在臺北大稻埕興建“淡水戲館”，供民眾看戲。

1916年，鹿港富商辜顯榮從日本人手中買下“淡水戲館”，整修改建后易名“臺灣新舞臺”。“臺灣新舞臺”風光數10載，堪稱當年臺灣最重要的表演場所、藝文中心，表演團體多半邀請來自上海的京劇團，最熱門戲碼首推《貍貓換太子》。令人遺憾的是，它毀于“二戰”期間美軍的炮火。

為紀念那一段赤熱的舞臺歲月，辜家后代，中國信托前榮譽董事長辜振甫與董事長辜濂松決定由中國信托商業銀行以12億元打造臺灣第一座民營中型多菜單演藝術廳“新舞臺”，并成立辜公亮基金會負責營運。

1997年4月，“新舞臺”重現，誰來掌管？被視為不二人選的辜懷群因此辭去教職擔任基金會執行長與館長至今。

“新舞臺”的營運以外租場地和自制節目為主，“當你經營一個品牌，它的定位就很重要”，“新舞臺”既以承先啟后為努力的標桿，辜懷群遂以國寶級京劇演員李寶春“臺北新劇團”演出的“新老戲”來定位“新舞臺”。

“新老戲”如何“新”在“老”上？以“新舞臺”開臺戲《四郎探母》為例，這臺戲辜懷群從小看到大，每回看都受不了每個人上臺都要唱一遍《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載》，最后這唱詞成了整出戲的梗。她發現自己每回就在等這個成為笑點的梗，“你不覺得這個梗壞了整出戲？”于是她提議修掉胼肢贅肉，卻遭到一票人以“會被老觀眾罵”為由反對。“誰說不能改？”辜懷群反問。她以文學教授的專業分析，老觀眾怕的是你把好看好聽的部分改掉，“老觀眾如果覺得好看與不好看的都是好的，一個字都不能改，這我不能同意，但如果把好東西改掉了，那是我的錯?！?/p>

16年前的那一夜，李寶春、顧正秋掛牌的“四郎探母”足足短了20分鐘，散戲后辜懷群去問老觀眾，沒一個人發現，直說戲真是好看。

“老戲”之所以必須“新”，辜懷群很清楚：一是為了吸引年輕人，培養下一代觀眾；二是與時俱進，符合現代價值觀，“把我們認為很漂亮，很美的藝術用現代人的價值可接受的方法表達給人”。

為老戲找到可突破的“新”點總是讓辜懷群整個人發亮。看看她改的《奇冤報》，這出大凡中國人都聽過的《包公審烏盆》，重頭戲之一在于烏盆講故事給老頭兒聽，傳統演法是讓一個臉上罩塊黑紗的大男人站在桌后，動也不動地連唱十幾分鐘。小時候，辜懷群每看到這段都很掙扎，她害怕那個“鬼”，但“鬼”的唱段又編得好聽無比，該拿它怎么辦呢？在“新舞臺”上，她決定做一出讓七八歲孩子也會愛上的《奇冤報》，最主要的推陳出新，便是讓那個嚇人的“鬼”華麗起來，所以李寶春得穿上厚底鞋跑女鬼的鬼步，耍十尺水袖，男人力道足，耍水袖煞是好看。這不打緊，她還弄了個“陰曹地府”，讓十幾個小鬼用京劇舞步大跳街舞，這段一出，哇噢，臺下年輕觀眾尖叫起來，變成高潮，徹底翻轉“奇冤報”的恐怖印象，“這是個視覺時代，舞臺上沒有視覺是不行的，一出戲如果只能聽不能看，無論藝術成分多高，保證完蛋！”

《試妻大劈棺》則改編自《大劈棺》，原本說的是莊子出門修道10年返家，為試探妻子貞節，便設計詐死并幻化成翩翩公子來勾引其妻田氏。這樣的劇情到了辜懷群手里，“主題思想”大都翻轉為批判男性沙文主義，“保證讓年輕人看了吹口哨，老男人看了皺眉頭?！?/p>

“新舞臺”不只承續傳統，也迎向現代。2000年，新世紀伊始正式以“新舞風”為名扮演推動現代舞蹈的角色，引薦國內外世界級“有思想，有感情，有美學主張”的現代舞作，辜懷群以理想與熱情說服云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同意出任藝術總監，為每年的年度舞展提供指導與創意。對于能夠左與李寶春，右和林懷民兩大表演藝術家工作，辜懷群自認是她最大的幸運，“林懷民引導你去看你從來不看，看也看不懂的東西，逼使你去想；李寶春則用盡心思要讓你認識到我們的文化里有多么美好的東西……”

“新舞臺”16年，辜懷群接觸各式各樣的藝術家，他們為了感動人而創作，或者不為什么純粹就是喜歡，拼命想表達自己。他們探測身體的極限，明知有極限，但努力在極限中創造，在極限中尋求屬于個人的獨特，燃燒身體揮霍青春去做無限的事。無限，因為人終究難逃一死，而千錘百煉過的藝術會留下來。

“啊，我最愛的就是這個！”辜懷群唱嘆。

跳進網絡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說明辜懷群這個人，那就是“好奇”。她永遠有種孩子般的好奇，因為好奇而從不停止學習，與時俱進；因為好奇而始終不老。使用新產品總是刺激她的腦內啡大量分泌，她的個人計算機使用史始于286，數10年來經過不斷升級，武功高強一如她的文學造詣，現在她跳進了一家網絡公司。

2010年7月，辜懷群以個人資金入股當時虧損新臺幣超過5億元，擁有臺灣老牌入口網站“蕃薯藤”的天空傳媒，一不小心成為最大股東，從此她多了一個“網絡公司董事長”的頭銜。

網絡時代不可逆轉地來了，辜懷群入股天空傳媒，改以“yam蕃薯藤”為全新企業識別系統。一開始，并不是為了做生意，單純地只因為她看到平面媒體逐一消亡，藝文報道日益減少，有時甚至銷聲匿跡，沒有書評，沒有藝評，沒有藝文活動消息，仿佛這個社會不存在這些。有一天遠流出版負責人王榮文對她說，真是令人傷心啊，排行榜上的作家，我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所以辜懷群想，既然網絡為王，我就弄個網站來報道藝文消息吧。

這充滿高度理想的初衷曾經被誠品書店董事長吳清友以“失敗者”的經驗警告，辜懷群也很快認清網絡洪流中的現實?！笆虑檎娴暮臀蚁氲牟灰粯印?，然后就像當年她為了讀懂喜歡的作品必須去讀不喜歡的東西，現在，她確定必須跳進網絡才能跟上這一切皆“咻咻”飛過的時代?！爸匾氖窍纫钕氯?，要找到自己的生財之道，要把網站弄成讓人愿意進來，有流量才有廣告”。換句話說，“賺錢”是當務之急，經過兩年的汰換與整頓，如今擁有自產新聞的“yam蕃薯藤”已經逐月減少虧損，辜懷群從來沒有忘記她的理想，“為了讓網站有一天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要先想如何讓它賺錢”。

她熱愛文學，可從來沒有活在文學天馬行空的想象里。

“我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那世界很大，我是在生活中最好大家都不要看到我的那種人”，最后辜懷群忽然這么說。

正因為自己的世界大，大部分時候，辜懷群反而希望自己能夠隱形，退到遠處，不被關注。對她來說，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是一個人躲在角落看一整天的書。

她知道自己無可避免被想象，被觀看，也被評論，但人人都有這樣的自由，所以她20歲時就已經領悟了，這世上有太多力量逼使人不能夠成為自己，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抵擋，“所以我完全沒有興趣做作，我懶得對誰說特別好聽或不好聽的話，我懶得打扮，一輩子沒燙過頭發，我不要把時間花在應付各種場合該怎么穿，該怎么說這種事情。對我來說，除了活得自然自在，像自己，別種過人生的方法都太辛苦了”。

除了放不下的家人，辜懷群就是這樣活著，努力抵擋，把自己弄得沒什么牽掛，“然后把力氣拿出來做事”，以及滿足無盡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