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對于孟,我更喜歡孔??资莻€有趣的“子”—熱愛生活,講吃講穿,時常發點兒牢騷,包括背后講人小話兒。他還是個狂熱的音樂愛好者,喜歡高雅音樂,也喜歡流行音樂,聽得興起搖頭晃腦,三月不知肉味—我給張靚穎當“涼粉”的時候也沒癡迷到這個份兒上。
孔子的可愛之處在于他有人性的弱點,而孟子無弱點,他是一團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浩然正氣,是飛沙走石勢不可擋的旋風。讀《論語》,你可以邊讀邊跟老人家商量:這事似乎不是這樣?而讀《孟子》,沒什么好商量的,他就是真理和正義,你剛要商量,孟先生就拍案大喝:我現在跟你談的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比如吧,孟先生認為天下古今最理想的稅制是什一稅,把增值稅什么的一律取消,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有10斤谷子交稅1斤,100斤當然交10斤。該稅制如何好法,孟先生從未闡述過,他認為根本不必闡述,他一口咬定這是先王之法,堯舜禹都是這么干的,堯舜禹就是正義,就是大道理,你愛不愛正義呢?愛。那么好,你就必須愛什一稅。
這套邏輯非常混亂,但孟先生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他鏗鏘、雄壯。古今中外的無數事例證明,我們愛真和善,但我們也愛美,鏗鏘雄壯是大美,所以我們愛鏗鏘雄壯的謬論。于是某一天,宋國某官員聽了孟先生的演講,腦子一熱就成了什一稅的擁躉,但此人畢竟是個官員,是辦事的,腦子再熱他也得想想辦得辦不得,遂起立問道:這事兒好,太好了!可是今年就辦恐怕是倉促了,能不能先放放,明年再說?
孟先生不吭聲,瞪著大眼看他,直看得他毛骨悚然,這才冷笑答道:“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唬骸垞p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后已?!缰浞橇x,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現在有個人,每天偷鄰居一只雞,人家告訴他:此非君子之道。他說:“好好好,那就少偷點兒,每個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再一只不偷?!薄热恢厘e了,就趕快改了算了,等什么等?!為什么等?!
—如果孟先生在會場上,必定掌聲如雷,如果他是在微博上,必定轉發、評論如潮,他說得何其好??!
那位宋國官員作何反應,《孟子》沒有記載,想必是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好像他就是偷雞的賊。他得想2000多年才能想明白,孟子的說法其實也是偷,不是偷雞,是偷換概念:是否實行一種稅制,問題之復雜顯然不是偷雞與否就能說清,但孟先生不管這套,他不跟你討論什一稅是否真的公平,不討論征稅方法和征稅成本,也不討論所征之稅能否維持起碼的公共開支,他只問你偷雞不偷雞?于是,一個政治和經濟運作中復雜的制度設計問題直接就變成了“大是大非”的道德問題,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只好不偷雞,雞是不偷了,但稅應該如何收其實還是沒人知道。
春秋時的人比較憨厚,以為凡事說了就要做,所以那位宋國官員還是站起來和孟先生切磋一番。到了后來,中國人都受了孟先生的教育和熏陶,都知道談論天下萬事只需回答是或非,而且一定要搶先表態,站到“大是”的高地上去,同仇敵愾查找偷雞之賊,至于該“大是”應否實行、如何實行和是不是從我做起現在就實行,沒人認真。
—這就是我不太喜歡孟先生的理由,我愿意相信他是個真正的道德家,但他把人類生活簡化成偷雞不偷雞的選擇題,由此就必然調教出無數口是心非的“君子”。
明年復明年,孟先生都熬成亞圣了,什一稅在古代中國一直僅僅是個理想。據我所知,該理想似乎只在歐洲中世紀的教會曾經實現過,他們當然不是以堯舜禹的名義,他們以上帝的名義要求你每10塊拿出1塊。那時又沒有銀行賬戶可查,小官吏提著刀進門轉一圈兒,宣布你的財產值8萬或者10萬,十分之一,交出來吧!可憐的歐洲人民就只好傾家蕩產賣兒賣女。
當然,孟先生想不到這些,他已經解決了大是大非,難道這世上還有別的問題嗎?他鏗鏘雄壯地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