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想有這樣的機會,回到60多年以前,回到那個暗夜
如果天有多么黑,我的嘴唇、發絲、詩歌、足踝、雙臂就會
有多么黑。因為黑,永遠是戰爭的源頭。我一直在黑色的箭頭下
出發,穿過2l世紀的虛偽冷漠,穿過那些人造心臟的宣言
穿過遺忘,盡管這遺忘是天性,我還是要力圖穿過它的長廊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正在穿過玻璃大廈的結構,穿過那些滿城的謊言
貪婪。像巨蟒般舞動的21世紀,就這樣,我來到了緬北
站在熱氣蕩漾的中緬邊境口,我的身體已經回到了
一團熱浪深處,它托起我身體將使我經歷一種創痛的開始
因為戰爭,我的嘴唇開始變黑,這是硝煙之黑,戰火之黑
這是我被戰爭所誘引之黑。它是一曲以黑色為主調的挽歌
將帶我沉入那黑色的遠方,噢,遠方就是中國遠征軍
為生死之謎而赴約之地。遠方,有子彈在飛,有子彈在飛
那嗖嗖穿過的子彈,確實在飛,像沉重的眼淚在飛
我以我個人的力量在飛,只有當我飛到子彈穿過的緬北
我的肉身才可能飛到子彈前面,只有飛撲在熱浪之下
我的肉身才可能尋找到子彈尋找的敵人。因此,我在飛
21世紀的緬北遍地是商品,像我的祖國,商品們
已經堆集到靈魂的出口,阻止了天下人自由自在地飛行
此刻,我在飛行,我想尋訪到那些子彈穿過的熱浪濤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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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中呈現了中國遠征軍,這是一支出現在夜幕最黑的
熱谷中的軍隊,他們抵達之地已被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戰的
來自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戰刀挑開。戰爭是用鋒刃掠開后的舞臺
每次戰爭都與掠奪和侵略相關,因此,戰爭就是毀滅
在毀滅和進攻中將有更多人死于子彈的穿越之中。這穿越聲
使滇緬公路暗藏著玄機,我知道那玄機,那些比死亡更惆悵的
是什么?你們知道滇緬公路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嗎
筑路勞工的死亡書鋪滿了它的開始或末尾,而此刻
有書載:“我軍陸續由此入緬,軍運全用卡車,每車載25至30人
馬則4匹,日常軍需甚多……”這一天又一天
蒼茫無垠的高山峻嶺深處彎曲而凌冽的路況輾轉出滿面的塵埃
在塵埃之上的將士們,同樣是滿面的塵屑和奔赴的壯志
這些壯志之下鋪展而去的形狀就像一條條緬北濕熱森林中
脫穎而出的巨蟒,它們披載著滿身的星月和灼熱的心跳而去
直到今日,我仍能在這條著名的滇緬公路上
觸撫到那些從無數塵埃和野生灌木叢中蔓生出的心跳
那是一個人的心跳,一群人的心跳,比如一只鳥一群眾鳥的
心跳。這心跳聲未在戰史中有過任何記載,歷史從未將心跳聲
記錄在案。我想在此刻,借助于那些紛亂的塵屑
劃破地平線的剎那間,傾聽到一個人或一群將士的心跳
盡管淚水已經蒙蔽了我的視線,我仍想追趕上那個季節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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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越過了塵屑的心跳將越過泛黃的卷書,那些沒有紫氣縱橫的
遠景,被一陣又一陣透不過氣來的心跳,彌漫之后,我想看到
中國遠征軍的舌頭,那些屬于連接著紅色心臟的舌頭
保持著足夠的沉默。因為,這些用于言說的舌頭,只為了
在戰場上去喊叫。因而,我所看到的舌頭,全部都呈隱形的
飛翔,呈現出植物河流上空以無影機隨的飛翔,沉默于云絮之上
沉默于21世紀的星辰之上。這就是我捕捉到的
云里霧里的玄機之一。而此刻,當我正在伸出我的舌頭時
我證明我在活著,當我的舌頭活著時,我的言詞也在活著
所以,我使用我的言詞在追趕著前面滾滾激蕩的熱浪
追趕著中國遠征軍將士們充滿溫度的舌頭挾裹在遠天之外
噢,緬甸,中國遠征軍正在出緬甸,出緬甸
這個擁有森林玉石的國家在哪里?隔著遺忘之夢
我的觸覺,以一個詩人的名義,可以觸到那些60多年前由隱形
到喊叫的舌頭嗎?這些緘默的舌頭,直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
緬北,直抵我心頭的一場糾結,直抵我盡頭的一場荒涼
直抵我的追憶,現在,我抬起頭來,看到了中國遠征軍的戎裝
看到了那些從古至今的戎裝上的黃,草木和秋色般的黃
不是絢爛的黃,也不是塵埃般的黃,而是壯士和英勇的
那種黃。黃色裹緊了這支神秘出境軍隊的身軀上半身
裹緊了足踝。而舌頭,唯有最柔軟的舌頭還沒到達叫喊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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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的中國遠征軍士兵們大多數都腳穿草鞋赴緬
是的,我看到了用中國鄉野間的茅草或稻草
編織的草鞋。我知道中國工農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時
腳上穿的也是草鞋,因為草鞋是我國家的土地上最旺盛的
野草和稻草的編織體。因為穿上草鞋可以離我們的爹娘更近一些
可以離我們故土的星月更近一些。因為穿上草鞋可以更輕快地
抵達戰場可以縱橫中越過壕溝,可以勇往直前
傳說中的中國遠征軍就這樣穿上草鞋來到了亞洲的主戰場
在那時刻,無論是穿草鞋的、穿膠鞋的穿皮鞋的將士們
臉上都充滿了英勇赴戰的豪情,盡管每個人都知道
赴戰者生死未卜。我知道占卜術,多少年來
我身邊一直有《易經》相伴。它是我與時間與命運
結盟中的親密伙伴,因此,我深信
每一個人的命都是生死未卜的神學符咒,都有相依相隨的
金線銀線縈繞不息。而此刻,赴戰者就在層層疊疊的熱浪中
每個人都忘記了生死之謎,因為只有在忘記生死之謎時
才可能利用穿著草鞋的腳,穿過生死兩茫茫的地平線
這是腳下穿越的前奏曲,中國遠征軍第5軍的先頭部隊
已從滇西邊境的畹町到達了臘戌。之后,是東吁
之后的第二天,仰光已陷落。啊,陷落,就像是一座城的靈魂
倏然間,從頭頂到腳下的驚慌失措。之后,是一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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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防戰爭,在今天的21世紀已經逐次消失于口語和生活的
層面上。我早就已經滋生并揮之不盡的憂傷
在今天的語詞中將結出新的痕跡。從中國遠征軍入緬布防開始
我將去用詩篇尋訪到生死之謎戰爭舞臺的傳記
傳說,這個詞源于我們靈魂領域中那秘密的巢穴
或者源于一曲飄忽不定的歌謠。此刻,熱浪涌過我面頰
我尋找,為另。一個自我的前世追蹤,為了我眼前的祭典
中國遠征軍已經布防仰光,這是滇緬路的入口處
這是一個穴道,仰光喪失,就意味著滇緬路失去了魔法口令
今天的我,來到了仰光,西斜的光澤移動著往昔的光陰
在這光陰中,是否移動著中國遠征軍的足履
來自中國滇西的足履,破密林,劈開深幽的江河己步步逼近
這熱帶水果的深穴。而此刻,從滿街的異域水果花籃中
散發出榴蓮、菠蘿蜜的奇香。啊,這世間之味
讓我去何處探測60多年以前在那個暗夜對仰光的布防
那些抵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第一道堡壘啊
我對于堡壘的執迷,源于白蟻的宮殿,在遼闊的滇西
到處都是白蟻筑造的深宮;在我書房中,也有我的堡壘
除此外,每一只鳥飛翔處都是枝葉繁茂中的堡壘
每個人用其一生都在建造著供個人心靈出入的堡壘
一場戰爭的開始不知道要多少道堡壘又要摧毀多少道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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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防于同古,是因為同古是位于仰光和曼德勒之間的一大城市
在它們相互的挾持中,水生出水,葉簇擁著葉,屏障生出屏障
之后是棠吉,在它果實般的腹地上,締結出了公路鐵路
通往塔澤,鐵路銜接著仰光和曼德勒,公路還連接著景棟和臘戌
布防于曼德勒,是因為曼德勒從緬甸中部脫穎而出
在它那西倚伊洛瓦底江的岸上有激流,東依東加親山脈余支的
是屏障,在激流和屏障中的曼德勒城已淪陷
布防于臘戌,是因為臘戌是入緬中國遠征軍的基地
為緬北通往中國滇西的主要門戶
緬北的臘戌啊,有起伏的腹地,裝滿了中國遠征軍的抱負
救命的糧食和彈藥。布防于密支那,是因為密支那
位于伊洛瓦底江的上游,高黎貢山的西麓
其地理位置,顯示出了中國遠征軍的后退之路
布防于密支那,意味著中國遠征軍已將密支那的
特殊戰略謀圖預見。從布防仰光、同古、棠吉、曼德勒、臘戌
密支那的路上,我掌心中央仿佛被一場充滿生死之謎的h告術
籠罩著。它用紋理中推動的波瀾,助我在緬北
造訪我內心最猛烈的痛,造訪子彈到底能不能擊穿肉體的拷問
造訪黑夜深處的曼德勒的布防圖卷。而此刻,一個著裙的緬北
美人,吸著香煙,我想起了金三角坡地上大片紅色罌粟花
我想起了大麻、鴉片、白粉。而我抬頭,我陷入了最深的戰亂
我陷入了生死之戀的爐膛,我陷入了紅色和黑色的長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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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最深的戰亂已在我骨頭中成為史前的寓言,我不能偏離它
是因為我愛上了詩歌。是詩歌使我在滇西發現了戰爭遺夢
就像我幼年是滇西蝴蝶讓我發現了蝴蝶的標本,從而讓我
成為了詩人。我正穿過曼德勒城,我穿衣穿鞋是為了在世間
停留或渙散于愛和謎語。我追循戰亂是為了赴約于光陰
給予我的造化和夢書。我在曼德勒城回到了60多年前的淪陷
只有在這里我會與折磨我的那個人相遇,愛情不是用來聚守的
也不是用來繁衍生殖的。愛情被靈魂所熔煉,必被靈魂牽引于
云之上,霧之間,必被靈魂用來制造生離之別的盛宴
愛情讓我來到了曼德勒,在幻覺和理念的雙重帷幕間
我需要云絮升騰的幻覺,替我尋找到孫立人將軍的再生
我也需要石頭般的理念,替我在人間復述清楚愛的涅粲
噢,因為戰爭,孫立人將軍來到了曼德勒
他著中國遠征軍將軍服,我一直在研究那軍服下他身體中的彈片
據傳說,他身體中已經布滿了彈孔。我曾為那些莫名的彈孔
哭泣過。此刻,眼前是60多年前曼德勒城的殘垣斷壁
孫立人將軍走過來了,這是60多年前。恍若隔世也是一種
美學,它載滿世間的虛空,盡管如此,在那一夜
曼德勒城最破碎之夜,我看到了孫立人將軍充滿骨感的臉
我看到了一場愛情的風暴。我看到了一個逝者的永生
我看到了由我開始的一場醉生夢死者的遠行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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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離或死別,始終是我最依戀之美學。即使我操縱著剪刀
也無法將舞臺上蕩起的這一幕的憂傷剪斷,在風起的又一層
熱浪中,此刻,讓我正視中國遠征軍的武器,今天的我們
已經無法追趕上一個古代狩獵人用弓弩追趕到的那只猛獸
我曾經在一家關于古哀牢王國的博物館,久久地凝視
那只幾十個世紀之前的弓弩,我似乎傾聽到了那弓弩
頃刻間風化的聲音。我也曾經在風生水起的洱海邊尋訪過
南詔王的弓劍。從弓駑到劍的演變再到子彈上膛的時刻
因為人類的殺戮,激活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武器發明者
人類以發明適宜人間的各種游戲器物而名世
啊,從最古老的新石器時代所熔煉的青銅刀劍開始
我認識了淬于火的仇恨和愛戀的人語聲聲
我透過史前的戰亂,透過從亞麻布的帷幕中初露出的人類殺機
聽到了蘋果墜地的聲音,看到了秋橘被劈開的泣淚
正是這些東西發明了人類的武器,發明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
黑色蝙蝠俠式的角斗和碰撞。之后,是群蜂般的傾巢出動
是野獸般的嚎叫,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中國遠征軍肩頭的武器
要斂集繼往開來的所有歷史舞臺上的秘史
要斂集天下人懸于心底的那一束束驚悚之寒光
要直抵人之身體要命處的那種尖銳之凜冽
要解決愛恨交織的立場要讓子彈出膛要讓炮火彌漫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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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要撩開戰爭的幕布,那沉重的幕布
那比緬甸玉更沉重的時刻己近在簾下,近在我透過的時空外
盡管時空就是空得讓人發悚的噓聲,從這噓聲中落下的
是梨花一樣的白,那白經過周轉不息的暗夜之后
是發黃的白,像所有舊日子一樣的白。幕布下是中國遠征軍的臉
這一張張年輕的臉,出自中國漢字之國家的面孔,它們發黃
是因為那是土地的褐色,是來自中國老皇歷布滿隱喻之美的黃
而此刻,這些年輕的面孔將古老的中國隱喻帶到了緬北
帶到了彪關河流域,中國第5軍第200師兵團和步兵工兵
來到了彪關河擔任警戒。天色以黎明和黃昏之間的分界線
劃出了世間的陰陽之交,劃出了我所捕捉到的迷離
整個2012年,我都生活在要命的迷離之節令中
我以我之虛幻之觸角在蒼茫以上,夠到了梨花的白
那些炫目的白,足夠讓我領略時間之暗夜的滿屋凋零
水就在爐上沸騰著,橘樹就在山坡上暗自生澀和成熟著
而我卻已經來到了彪關河,知曉中國遠征軍出緬者都能分曉
彪關河前哨戰的記載。在一條河的周圍,將發生什么
我們知道中國遠征軍出緬又是為了什么?現在,我看見了日軍
他們長驅而來,穿過海洋上岸,想征服內陸之岸上的國家
他們穿著軍靴而來,穿過了緬甸的地下礦產已來到了彪關河
那些轟隆過來的車輛來到橋上時,頓然間隨大橋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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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遺夢正從我的呼吸聲中穿越而去,它們已隨一場戰役
在飄蕩。只有在這個時辰,我可以咀嚼從我心腹間深深垂落的
那些早逝的夢境。我可以仔細地端詳一座橋梁上的敵人
是誰發明了敵人這個詞匯?是口腔上的舌尖?還是冰天雪地的冷
是誰發明了敵人這個詞匯?是熱烈的愛與恨?還是難以
忍受的燥熱?是誰發明了敵人這個詞匯?是細雨淅瀝中的晶瑩
還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的風景?是誰發明了敵人這個詞匯
是惆悵的催眠術?還是芒麥上的針尖?是彷徨的時間
還是明鏡照耀下的詞語?很長的時間,在緬北,我所看到的
都是我們的敵人。就像在彪關河我看到了成批的敵人倒下去
在1942年3月20日的彪關河北岸,第200師先遣部隊們
與日軍1000余人發生了遭遇戰。噢,遭遇到戰爭的人們
他們也許就是相互的敵人。這些遭遇使兩個國家的將士
在河的北岸相遇,他們用刺刀相遇,用腥紅奔濺的熱血相遇
用捍衛和踐踏來相遇。幾十次的遭遇戰爭中倒下去了又一批人
彪關河戰役使中國遠征軍挫敗了日軍的驕氣,有500多日軍
倒了下去。這次戰役捕獲到了日軍的軍用地圖,這攤開的
地圖上的侵略符號,仿佛想一口氣吞噬熱氣騰騰的美食
這就是戰爭的潛符號。只有在這個云南的初秋,我領略了戰爭
內心又回到了中國遠征軍的遠征,回到了熱風蕩滌下的
那些汗淋淋的戰爭,回到了來不及喘息的夜晚
一個人只有在光陰中虛度過,虛度完真正的青春年華以后
才會愛上布滿疤跡的身體,愛上苦難和遭遇黑暗統治的歲月
愛上灑滿鮮血的玫瑰與刺;愛上勇敢復述在生與死
摧殘中升起的偉大而遼闊的時間。我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再一次的,我用牙齒咬住了舌尖上的痛
那些從陰郁中感知光芒來之不易的痛,那些切膚之痛
那些從中國遠征軍的一份份陣亡書中獲悉哀愁的痛
在這個八月末的最后時辰,我呼喚于語詞,因為語詞
世界煥發出了時間的魔章。我又來到了另一戰役
這些戰役距離我們確實太遠了,遠或近永遠是一道風景
它的美,近在咫尺,遠在天涯。它的美學消磨著我們的年華
而此刻,我的敘述重又翻過層層疊疊的險川
去緬北的路曾經是我用眼球感應的一道地平線
就像地球于我是一片綠洲一片沙漠,它們引領我
去造訪人間的軼聞。我曾感慨萬千復述的生與死就在前方
我敘事中蛇一樣蜿蜒的,是奔涌奇崛的你們:我愛上了你們
我仰頭聚首的你們,是一場我生命中的蠱惑:請你們愛上我吧
就像我愛上了你們出膛的子彈。沒有人告訴我,一個人
是怎樣將子彈推出了漆黑的槍口?也沒有人可以告訴我
鑄造黑色的鐵到熔煉一支槍,到底需要多少秘訣
就像進入緬北的我,不知不覺已進入了東吁之戰的長夜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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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長的時間里,我一直在堅持使用彌漫這個詞匯
彌漫于我,是樂音師調音律的心節,它們為下一神曲準備好了
波瀾,因為音律的前世就是一道道穿水而來的微瀾
彌漫于我,是釀酒師的酒窖,它們在瀾滄江之岸上
要下到底谷的深淵,才能釀制出醉生夢死者的迷宮
而此刻,彌漫于我,已來到了東吁,只因為東吁
是仰光至曼德勒的第一座大城,距曼德勒200公里
只因為東吁在戰爭中是曼德勒的一道重要屏障
在戰爭中屏障也就是我們的胸膛,世上所有人使用屏障之淵源
都是在復述我們身體的此處或他鄉。它所抵達和造訪處
又都是神出入的圣地,在這個初秋,我已在東吁落腳
各種商賈們在這座城占據了上好的風水,神在天上矚目著
我在風口的旅館里下榻,我在風聲中等待一場
滂沱大雨的來臨。我在這座城尋找年僅38歲的
戴安瀾將軍的身影。雨已來臨,這是我預想中的大雨
我要在東吁之戰中,默誦戴安瀾將軍的遺囑
我要請求大雨奏樂,這份卓爾不凡的遺囑上寫道:“如師長戰死
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
參謀長戰死,以某團團長代之?!?/p>
雨在窗外滂沱,我在這份將軍的遺囑中沉濡下去
仿佛這一生一世已獲得了一部關于瑰麗的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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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我的依然是時間之謎,這神圣過往的時間只留下詞曲墨寶
只留下了噓聲無數。東吁之戰的1942年3月18日
日空軍飛機40多架,分3次轟炸東吁
美麗的大城在大火中己變成瓦礫。今日我們城市
同樣因遍地的拆遷而時時展現出一堆堆瓦礫
每每我的目光從瓦礫中下沉,就能觸到灰一樣的天空
在天空下,是壓在箱子里的舊唱片發出沙啞的呻吟聲
而在60多年前的東吁之戰中的中國遠征軍們的200師
面對著日軍的12門重炮、面對著坦克、裝甲車的進攻
我看到了中國遠征軍拋出的一束束手榴彈
這已經是上好的武器。由于英方的拖延,由于道路的緩慢
由于戰亂,中國遠征軍的武器、彈藥、糧草一直滯留于后
這些緩慢,將使中國遠征軍的攻克一次次受挫
這是攻克之路,在后來的蒼茫的高黎貢山
我看到了中國遠征軍的仰攻之路。而在緬北我看到了
悲壯的攻克之路。其攻克的姿態注定了將赴生與死之路
其攻克中的身體,中國遠征軍將士們的身體
就是攔住日軍炮火子彈的屏障。在這幅圖像中
我來到了東吁的疆場,正是在這里,一些人倒下了
一些人站立著再往前攻克。這里是東吁的鄂克春村
我見到了38歲的戴安瀾將軍,我讀到了將軍立下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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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遺囑之下可以再現穿過黑夜而來的子彈,那些毫不留情的
子彈它們可以射進顱內、心臟,從而要人的命
從遺囑之下可以再現像馬蜂樣瘋狂飛翔的彈片
那些穿過芒果樹、菠蘿蜜的熱帶
那些讓生命植莖毀滅的彈片:從遺囑之下可以再現戴安瀾將軍
置身于東吁城戰事中的時刻,一個將軍將自己在忘我中
交給戰爭的一個時辰。生命是什么?我沿東吁城
來到了戴安瀾將軍率先立下遺囑的地方,銀色的月輪
仿佛像一把大提琴,仿佛讓我仔細地體驗生
也在感悟著死。那一夜,我似乎已逢著了草木的再生
自然也就逢著了將軍的生,那是他38歲的年華
只見戴安瀾將軍親臨陣地,那如此美好的年華啊
我看見了他的手槍在密集的彈雨中射出了一顆又一顆子彈
我看見了他四周的戰壕、機槍、手榴彈,狂風暴雨地
發射在敵人的心臟。那一夜,夜色沉寂下的東吁城外
有販賣水果煙土日用品的小販子們的車輛經過了我身邊
那一夜,我看見一片昔日的戰壕之上已是東吁的農貿市場
那一夜,我看見有最后一只戰壕裸露在原野之外
那裸露,從里到外都是傾訴和緘默。我來到了它身邊
仿佛它就是一座青銅,盡管它的身心長滿了漫天飛舞的野草
我還是能通過它,尋找到戴安瀾將軍立遺囑之地
立下遺囑之后的戴安瀾將軍以縱橫馳騁的姿態抵御著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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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東吁必失守,這是中國遠征軍的失利
因為英緬軍一直讓軍心渙散于戰爭之外,在之前
他們就已不斷地撤離,偏離了戰爭的核心區域
因為200師自開戰以來,從未獲得飛機的支援。飛機到哪里去了
飛機到了云層上的哪里去了?當日軍使用飛機時
為什么沒有飛機?由于日軍先后攻克了仰光、勃生
東吁的空軍基地,英國人的飛機消亡,而陳納德將軍的航空隊
也同樣撤至滇緬邊境。所以,在200師作戰的東吁城
也完全沒有空中飛機的支援。這就是20世紀中葉的戰爭
這就是拼刺刀,灑熱血的戰爭。在200師要抵御日軍
第55師團、56師團外,還面臨著第33師團由西向東的威逼
這是三面受困的險境。我每每與三角形相遇
就知這里有一個言之不盡的危境,在所有的角度中
只有三角形給予我這樣的感受。所以,在此危境中我終于理解了
戴安瀾將軍立下遺囑的悲壯,何謂遺囑,它是將生命已交給
死亡的簽證。在這里,遺囑之下,是戴安瀾將軍為首的200師的
抵御。這是怎樣的抵御啊,已艱苦作戰12天,補給斷絕
我一直在幻想,中國遠軍征作戰12天的日子,他們在吃什么
在喝什么?這是一個折磨人的問題。尤其是在21世紀的今天
當所有人在抵制高血壓、高血脂、高蛋白的全球健身運動中
我卻在想象200師在吃什么喝什么?這個巨大的問題
讓我感受到了饑餓之痛,有三天三夜,我一直夢見饑餓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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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于高黎貢山的云層戰爭中,當日軍剖開了中國遠征軍的
身體時發現了胃中唯一未消化的食物,就是幾根野草
這個傳說讓我可以充分領略中國遠征軍的饑餓
由于200師面臨著饑餓面臨著被聚殲的危險
第5軍軍長杜聿明不顧史迪威的堅決反對,命令第200師
放棄東吁。于是,200師的突圍開始了
我們知道突圍是什么嗎?這是戴安瀾將軍的200師的突圍
在那個風吹東吁城的夜,200師己向東吁以東突圍
200師己渡過了錫唐河,河水中映現出將士們的臉,之后
轉瞬即逝。世界所有的美景和殘局都以轉瞬即逝而開始或結束
我在這個八月末獲悉的新舊之間的軼聞也將轉瞬即逝
包括我愛上的人或愛上我的人之蹤影也將轉瞬即逝
只有在轉瞬即逝中,光明之美可以獲得永恒的庇護
之后,是突圍出東吁城的200師的命運,是日軍獲得的一座空城
突圍中的200師,沒有將一個中國遠征軍傷兵留在東吁
突圍過去后,等待200師的又是什么?清晨又臨,我窗外
是東吁城的一條街道的叫賣聲,在晨曦后的一家古收藏店
我又看到了中國遠征軍的鋼盔帽,店主笑咪咪地用緬語
詮釋著這頂鋼盔帽的故事。啊,追憶,綿綿心靈間的絲綢
所有講故事者都擁有追憶者的情懷,我觸撫著鋼盔帽上的鐵銹
頓然間埋下頭,嗅到了一個中國遠征軍戰士的汗漬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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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仍然在使用我自己的舌頭,它是品嘗生活的第一現場
是豁口,也是隱藏秘密和憂愁的發源地,正是它的在場
讓我擁有了沉默和話語的權利。如今,我想陳述境外的熱
還想在芭蕉葉片的掩飾下痛泣一場。又到了暮鼓晨鐘的時刻
這篇軼聞將我帶到了何處的鐘聲之下?又到了祈禱的時辰
我是否還在廟宇的圣殿祈香,讓萬個心結歸于一結,讓萬種祈愿
歸為一愿;又到了獨自尋訪緬北的一日,當怒江邊岸的萬朵木棉
盛放凋零以后,我心頭的思緒,我肉身中的靈欲,是否己抵達
真正的虛懷若谷?在熱帶,漫天綠色藤架鋪天蓋地,你難以
確信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死去了那么多人,你并不知曉
有哪一條路可以通向遺跡?其實所有的地方都深藏遺跡之謎
因為所有的地方并不是同一個地方,它們割裂開來
有的地方是峽谷,峽谷之上就有懸崖有恐懼和撲面而來的巨鷹
有的地方是江河,就一定會有驚濤駭浪以及在波浪中逆行的人
有的地方是平川,就潛藏著夢游者們的腹部就一定會讓平川有浪
在有我舌頭抵達之地,必有我愛上的人出現,這對于我
是遭遇,對于詩歌是抒情和隱喻。而此刻,沒有人知道我
為什么要沿中國遠征軍出緬之路尋找遺跡。而我周身之外
到處都是遺跡,一只裝滿異果的籃子下就是前世的戰場
一個熱帶婦女站在街市眺望時不知不覺已將前世的窗口看見
一片熱浪織物已裸露出了前世的愛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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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以南阻擊戰中出現了日軍第55和10師團的幾個聯隊
他們向北猛撲而來。在戰爭中,參戰者們都在效仿著猛獸們的
狂走,那些不分晝夜的狂走,只為了捕獵和殺戮。在戰爭中
跑得最快的人或跑得最慢的人,都有死的定數。60多年前
世界還沒有進入數字時代,記載戰爭死亡者的是滿山遍野的
哀憫。我知道哀憫是地球宗教中最大的神曲,是這個疲憊的
星球上最原始而永恒的宗教。曼德勒以南阻擊戰中的日軍
雖然擁有飛機、坦克和大炮的支援,仍然被中國遠征軍
第22師66團挫敗。仍然以不足萬人的兵力
抗擊了擁有坦克200輛、大炮200門的日軍2個師團
近5萬人的兵力,以18天的激戰,斃傷敵軍4500人
當我默念著這些源自史料的記載,我所置身的時代
已進入了全球的數字化時代,在不費吹灰之力的情況下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個春天在車禍中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礦難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泥石流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疫情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海嘯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地震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一場暴雨中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會利用數字搜尋到春夏秋冬中死于心碎的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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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遠征軍出緬記,已縈繞我心頭太長的時間
它讓我從一場場短暫的愛情中脫身。一旦我抽身而出
我會比女妖們跑得更快。而一旦我陷入時間上的軌跡
我就會像女妖情迷于山水,情迷于時間的中途
我是誰?我出現在夜空下時,當然只是一束黯淡的吟唱
我追索有光澤的物體,有音律的妙品,我暗淡的生活
是終曲也是開始。如今,我又遇見了仁安羌大捷的傳說
傳說,不是從金屬或玻璃大廈中說出來的,每每我與傳說相遇
都是在民間,那充滿村舍、灌木、秋橘和溪澗的民間
我喜歡民間的龍潭水,只有喝到這里的水,舌頭會沁入甜意
我喜歡民間的饒舌,那些從地氣、井欄和牧場冉冉上升的語言
我喜歡民間的姿態,它們像蛇一樣自由地蜷曲或縱橫著
因而,在傳說中我又來到了仁安羌,這里的內熱散發出
沙漠的干燥。仁安羌有油田,新38師師長孫立人將軍又出現了
他是仁安羌大捷的靈魂者。當我說到靈魂,靈域己被打開
在打開的窗扉或檐角之下,萬千候鳥有可能在此地筑巢
抒情的歌吟者有可能會在此地聚首;蹉跎不盡的細雨有可能
已滲透了我們的年華。就是在此境遇中,遇上心中愛慕的故人
是一件重大的事件。仁安羌大捷,中國遠征軍以不滿1000人的
兵力,擊敗了10倍于中國遠征軍的日軍,救出了10倍于
中國遠征軍的英軍。我在此停留,故人已遠去,故人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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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已遠去,這是一番怎樣的場景?在遠逝的世界里
我們只是緬懷和追循者。故人已遠去,他們像燕子一樣身心輕盈
抵達的不再是人間的淵源。故人已遠去,春夏秋冬的演變
不再阻礙他們的飛行之旅,亦不再使他們的心緒彌漫著霜雪
故人已遠去,我仍在迷戀紙上的虛構和想象,眼前的一場細雨
就會滋養我再生的土地。故人已遠去,戰亂的屏障,危機四伏的
狼煙,馬蹄下的血色,縱橫的將士已一去不復返。故人已遠去
一場秋雨一場冬,漫卷下的驛路已模糊不堪,郵寄的紙箋已被
封口。故人已遠去,“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又在此邂逅了
心中愛慕者的一個春天。故人已遠去,微瀾濺濕后又退下
微瀾已退出了我心中的堤岸。故人已遠去,西去的鶴很多
不知道哪一只白鶴曾是我的密友。故人己遠去,一年四季中
我最摯愛的是春秋的文字,不知道它們在何處漫游
故人已遠去,明凈的天宇,麥穗稻浪的天下是否仍保留了
你從前的鄉音。故人已遠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一只杯中
倒映著舊時的一輪圓月。故人已遠去,我的足履間
有滿天的灰塵、有偶然的愛意彌漫。故人已遠去
知我者在哪里的窗下織物。故人已遠去,哪一片秘箋之下
有我聚守的田園物語。故人已遠去,無限的疆場
已不再是你豪情壯志下的世界。故人己遠去,又到了細數落花的
光景,我的心又開始綿長追遠。故人已遠去
昔日景,難以追,昔日之愛,難以再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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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故人已遠去,我輩仍在追索緬懷。此刻,仁安恙大捷
已拉下幕布,孫立人將軍由于仁安羌援救英軍卓越的戰功
榮獲“英帝國司令”勛章和美國的豐功勛章。在騰沖,云南作家
潘靈曾跟我講述將寫的小說《勛章》的故事,那故事產生于
細雨朦朧中的和順鄉。此刻,我又面對孫立人將軍的勛章及憂患
盡管故人遠去,我還是能將目光穿越在仁安羌大捷后的幕后
英軍已開始大面積地撤離,他們已放棄緬甸向印度轉移
這是一個讓歷史悲哀的現實。英軍經歷了一系列的磨難后
違背了中英的防御法則,這將使中國遠征軍陷入更深的危機
當今年的橘子重又出現在眼簾下,說明秋氣已經越來越近地
逼近了窗簾。秋色是用來呈現碩果的,也是用來標志成熟的
成熟是什么?我看到了中國遠征軍功勛章里的成熟
我也看到了憂傷。秋色給予我們的是芳菲也是質疑
永恒的矛盾推動著季節的輪回。我由此看到了中國遠征軍的
鐵血遠征,淚眼再次模糊了今年的秋天。啊,秋天
我的窗外飛來的是什么樣的落英?在落英下我們是否會
感知飄零的滋味?在舌尖品嘗滋味時靈魂是否會飛起來
飛,滿世界的落英都在飛行,這就是秋天。此刻,親愛的將士們
又到了哪里?如果生死之謎是一個問題,那么,我要會見
哪一位先知,才能詮釋謎底。風,又蕩開了中國遠征軍的嘴唇
那被戰火熏裂的嘴唇,那為一曲絕唱而歌吟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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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秋雨后,世界露出了原初的面容
被秋雨潤濕后的大半個緬甸,露出了它稀有礦石般的寧靜
我來到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用我的足履驗證
人類的又一種尺度,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尺度啊
我一直在走,以走的方式在丈量,隨同彬馬拉會戰的流產
杜聿明遂下令第200師先期向北撤,中國遠征軍
已越來越深地陷入困境,日軍之前已苒次占領了仁安羌
滿山遍野的敵人不顧一切地反撲,試圖徹底覆滅
中國遠征軍,而此刻,200師向北撤
沿八莫、南坎間撤退……啊,撤退之路
已明確地顯現出了中國遠征軍第一次遠征的失敗
失敗,我們從出生后已經嘗試夠了太多太多的失敗
幾乎在每一種格局里都充斥著失敗的滋味,只因為從火中熔煉
青銅器物需要尺度,這是火給予我們的尺度。只因為在水中泅渡
同樣需要尺度,金木水火土給予了我們糧食、溫度,夜與晝
同時給予了我們疼痛的肉身,之后,再給予了我們飛翔的靈魂
現在,到了我去面對中國遠征軍撤退之路的時刻
細雨如悲瑟,漫過出境之國的緬甸,漫過伊洛瓦底江
漫過了中國遠征軍的敗北之路,漫過了人類的尺度之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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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意味著什么?我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張張面孔
他們的臉,又讓我再一次地想起了青銅器物的熔煉
簡言之,戰爭就是一次熔煉青銅器的過程。其火淬之時速
必熔煉世間一切苦難之謎,成就一切罕見之圣器
在漆黑與明亮之間,我找到了撤退的路線
當我所看見的一張張面孔,從幕布上出現,就給了我
復述戰爭遺夢的勇氣。他們疲憊而充滿創傷的臉剛剛經歷了
一只青銅器的歷練,現在,又將回到爐火之中去
回到戰爭的萬劫之路,回到那一條條眾說紛紜的撤退路
這里是東路遠征軍的撤退之路,在仁安羌
被解救的英緬軍第1師等七裝甲旅7000人
在解救后,已不再與中國遠征軍合作抗日開始向印度潰逃
這潰逃,必使日軍蜂擁而來。日軍迅速從西北來到了
曼德勒一平滿納一線對中國遠征軍開始包圍……之后
是中國遠征軍55師和49師的潰敗
在薩爾溫江之岸上,是中國遠征軍的撤退。之后的
1942年4月20日后,日軍開始將全部主力攻占臘戌
臘戌在地理中,是中國運征軍進退的基地
因而,在此地屯集著大量的軍需物資,而此刻的27日
通往臘戌的森林、灌木叢、公路和小路上已被日軍的軍隊覆蓋
在史迪威和羅卓英的布置之下,中國遠征軍主力在曼德勒已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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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人心殲滅,失守于只有28師一部分
中國遠征軍的守候。臘戍必失守,它失守于戰爭的惡,失守于
攻克和后退的茫茫無際。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難以掌控于
手心又難以脫離開去的人間的白與黑。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陰霾
失守于幽靈之家的綿延。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盲目和執拗
失守于我們糾結不清的制度。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湍急之瀾
失守于反復無常的信念。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哲學,WPuTmiBlbQdOJojTglTfpBYGry84vTPVcrx9sihBjBo=失守于
黑暗與光明的交戰和擁抱。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淪陷
失守于等待和觀望者的體系。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眩暈失守于
輪盤之上的快與慢。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榮辱,失守于
鏡子的圓面和破碎的光陰。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踐踏和侵略
失守于無恥者的宣言。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背叛和良知
失守于陰謀家的樂園。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忠誠,失守于
偉大的驚嘆號。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軍師參謀,失守于
卜占的魔圈失效。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世界的花園和它的美學
失守于人類夢游時遇上的魔鬼。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饒舌
失守于言說之罪。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軍令和戒律
失守于等級和身份的界線。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約定
失守于悲壯的生死之箋。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激流暗礁
失守于英勇的傳說。臘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戰史
失守于彈藥、戰機、坦克的發明者,失守于人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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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遇到了秋雨,我一生熱愛的細雨。憂郁傷骨,傷及
我活在世間的形體。唯有思想能穿過沙漠,盡管沙漠中只剩下了
虛無,盡管天下人無人需要這般虛無,我還是要用探索之觸
夢到你。翻過這一座山脈,就能進入你們撤退的領地
就能與你們的磨難相遇,我睜開了雙眼,抖落睫毛上的霧露
抖落了內心經歷的霜雪。只需漫長的一夜,我又重追上了你們的
蹤影,之后,等待我的將是什么?我已看見了滇緬公路
這是一條用身體鋪就的公路,路之源頭,滿載著身體的哀歌
滿載著笨重的石碾滾過的血跡,滿載著憂憤和死亡。而今天
滇緬公路上一片混亂,中國遠征軍的車輛、器材和傷殘病員們
已開始大撤離,啊,撤離。在混亂的腳步聲中,你己無法審度
戰亂的尺度,你已無法像圣人那般將目光投向清澈的藍天
你已無法申訴或像孩子般無助地哭泣。你就是你,你就是
這撤離中的你,潰敗中的你自己。無論你失去了手臂和大腿
還是傷及了顱內和心肺,你只要有一口氣,仍然需要撤離
還有大批緬甸華僑難民們已在撤離,這是一條逃亡之路
啊,逃之路,像這秋雨中的虛無,從遠處沙漠中涌來的虛無
如此的境遇,是我一生中遇上的悲傷。之后,5月3日日軍
56師侵入中國境內,攻占畹町。8日,再攻占密支那
徹底截斷了中國遠征軍由緬北回國的道路。隨同臘戌、密支那
失守,中英聯軍在緬甸作戰全局失利,日軍進逼中國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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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遠征軍的大撤離就在眼前:26日,在曼德勒以南的
中國遠征軍開始撤退,由第5軍新二十二師實施掩護
5月1日,中國遠征軍第5軍第96師撤出曼德勒
再經緬北的孟關折向東,經葡萄、片馬、瀘水再退回國內……
撤離是什么?當然是朝后轉動,就像黑麇鹿遇上了
人類的狩獵,所以它們必須朝著自己的老家,原始森林奔逃
就像雀鳥在飛行中遇上了空中射擊手,所以它們必須直奔
更高遠的天空,哪怕受創也要飛翔。就像愛情遇上了分離之路
所以,掉轉頭離去是必然的。就像我在此刻,遇上了秋雨
遇上了開窗以后,滿地的落花,遇上了無法抵御的秋瑟
所以,我必須讓自己學會凋零。在中國遠征軍撤離之路上
我又遇到了死亡,那是96師副師長胡義賓、團長凌則民
在緬北轉戰中的陣亡。我緊跟上第5軍軍長杜聿明的軍隊
又一次來到了緬北,現在,我將直抵著名的野人山
杜聿明所率部隊只想盡快地擺脫日軍的追擊,第5軍向北繞道
這不是一場幼兒園游戲的繞道,而是一場生死魔圈
這里是緬北的孟拱,一座茫無邊際的熱帶雨林出現在眼前
它最先出現在杜聿明軍長面前,他心已疲憊,只想盡快地
撤退到雨林深處去,他似乎已經看見了避難之地
透過那些油綠色的冠頂。不分晝夜的戰爭阻擊和重創
使他開始選擇了深入蠻荒的時刻,于是,野人山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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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拱以北就是連綿數百公里的亞熱帶叢林,因為出現了
中國遠征軍的傳說,所以,簡稱為野人山。那一時刻
當杜聿明率部面對這片叢林時,就選擇了直奔這避難之所的
理由,因為當空中飛來的追殺口令遇到了這人跡渺茫的蠻荒
必在空中失去殺機。因為當滾滾呼嘯而來的硝煙彈片遇上了
這片巨大的屏障,必被它湮滅和擋住。就這樣
杜聿明軍長率部面對這浩蕩的原始森林,拋下了沉重的車軛
拋下身體上的輜重,我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走進了野人山
我猜不出到底是誰第一個闖進了野人山?那個人開辟出了
通往野入山的第一條道路,之后,是中國遠征軍進入了野人山
野人山以密織的動植物的羽毛織出了眼前鋪天蓋地的冠頂
那冠項有多高,有多深邃?這是我探究不息的問題之一
野人山以湍急的經緯度海拔保持著與人類生活的距離
這距離有多遠,有多迷離?這是我探究不息的問題之二
野人山以變幻莫測的詭譎捍衛著地球上最大的玄學體系
這玄學有多奇異,有多驚悚?這是我探究不息的問題之三
朝我奔來的野人山,在緬北。之前,我曾在騰沖明光的自治鄉
一個暮色凝重的時刻,看到了山那邊的野人山
之后,我就來到了緬北。啊,緬北,一個漫長的地帶
一個異域之幫、一個未了的符號學;一個讓中國遠征軍
遭遇到磨難的異鄉。我來到了緬北,來到了野人山的水深火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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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蟒、異獸們出入的野人山,突然涌進了那么多人
他們攜帶著軍號、鋼盔大刀、帽徽領章胸章、漢陽造的刺刀
駁殼槍等。他們是一支中國軍隊。起初是霧來了,霧雨中屏障
根本就看不到天與地的連接線,追殺的敵人終于消失了
他們在霧中前行,這是緬北著名的熱帶山丘叢林
它因中國遠征軍的到來而名世。因為它的深處有比日軍的追殺
更殘酷的現實。杜聿明率部繼續往霧雨深處走
帶著突圍之后的興奮,但越往深處走,才發現根本就沒有盡頭
從玄學上講,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說得清野人山到底有多深
從數字上講,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說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種蚊蟲
從物種上講,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說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種動物異獸
從疫情上講,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說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種疫病
從恐怖上講,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說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種驚悚事件
從撤離之路抵達野人山的中國遠征軍,首次遇上的是玄學中的
野人山的無邊無際,當你滿以為已快到邊緣時,卻遇上了更大的屏
障,這玄學讓人目眩暈,力疲憊;之后遇上的是野人山的物種
那些出入原始森林的巨蟒異獸們,以群體或家族式的繁衍
已在此地盤距出了它們的王國,這物種讓人生畏,讓子彈虛弱
之后,是疫情在荒蕪人煙中的傳播力,它讓沿途的人馬倒下
讓人口吐白沫會喪生;之后,是恐怖的穿透力、死亡臨前的咒語
帶給你的是生不如死的念想,是穿越不透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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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命的緬北的雨季已提早到來,來到了野人山
被數之不清的熱帶雨林玄學、物種、疫情、恐怖所挾持的
中國遠征軍只帶著三天的糧食,在補給斷絕后饑餓來臨
這是漫長的饑餓,因為中國遠征軍在野人山走了近三個月
饑餓于中國遠征軍,是怎樣的現實,許多人走著走著倒下了
因為胃里再沒有一點蠕動的食物,于是,胃囊迅速萎縮
之后,兩眼發呆,供氧結束,血液不再暢流,這就是饑餓之死
再就是因沉疴而死,當中國遠征軍染上疫情又是怎樣的現實
空氣中到處是動植物和人死亡而腐爛的臭味,這加速了疫情的
傳播力。人每每染體,血液會變黑,眼睛會失明,身體會癱瘓
死神們便乘虛而來。還有寒氣彌漫,許多將士在這寒氣中
遇上了死神的手再也無法脫身而出。還有因雨季而爆發的
電閃雷鳴。整個野人山只要一失去太陽光照,就像地獄之色
使視覺如此的灰暗。杜聿明軍長同樣染上了疫情
他在疫情通體時不斷地讓電臺尋找向外聯絡的信號
他們依賴居住山林中的土著,也稱野人,尋找著路線
終于,在最絕望之時刻,電臺已向外界發出了求救指令
空援飛機從高空向中國遠征軍投下了一個星期的糧食和地圖
中國遠征軍從5月10日到7月25日,在野人山穿巡了
地獄般的大撤退后,終于抵達了印度阿薩姆邦的雷多
終于結束了讓后人無法細訴的苦難抵達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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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山,每個進入野人山的中國遠征軍都被螞蝗們
吮吸過血肉之軀,因為五月之雨季,是螞蝗們在密林深處
猖獗擋道的時刻。再就是蟻群,很多士兵被饑餓折磨而昏倒時
往往是蟻群蜂擁而上的時刻,它們用強勁的吞噬術瓜分了肉身
只留下成堆的白骨……野人山,是我詩篇中最憂傷的
也是令我最虛弱的章節。1942年8月,最后一名中國遠征軍
終于走出黑色的布滿死魂靈的叢林,抵達了印度的雷多
據資料載,中國10.4萬名遠征軍,戰后不到4萬人幸存
其中,有1萬人死于戰場,此外5萬人都消亡于野人山叢林
噢,野人山的叢林在哪里?在里面,活下來的中國遠征軍
以萬劫之后的再生,重又讓嘴唇喝到了野人山外的泉水
而此刻,我的殤歌、我的嗓帶都已沙啞,緬北野人山
給中國遠征軍帶來了太多的悲劫和苦難,不久以后
我再次看到了中國遠征軍的第二次遠征,那些漫長的
熱帶雨林蛻變成了目軍的墓陵,這就是歷史。我輾轉處
也是最后一名中國士兵走出野人山的叢林口,我站在
出口處,仿佛感知到了那名士兵咬破雙唇后迎接的曙色
盡管漫長的煎熬,讓他的身心只剩下了骨架
我仍看見了他的生,那命若弦弓的生之后
是奔向另一個異域的印度雷多的聚集號,是眾生的擁抱
今天的我,是多么想站在野人山的出口擁抱到這個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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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之中的200師,又讓我遇見了戴安瀾將軍,我的詩歌
將面臨著將軍的陣亡。這是200師在緬北郎科地區
通過西保到摩合公路時遭遇到了潛伏于此地日軍的攻擊
時間是5月18日,這是被緬奸告密之后的一次殘酷的圈擊戰
在徹夜的交戰中,出現了一張張陣亡書,出現了黑夜的永訣
師參謀主任董干陣亡,599團團長柳樹人陣亡
599團副團長劉杰陣亡,600團團長劉吉漢陣亡
還有599團和600團的半數以上的戰士陣亡
親愛的戴安瀾將軍被流彈射傷,這是在雨季中的大撤退
戴安瀾將軍躺在擔架上,傷口在惡化
在雨季的潮濕和炎熱中不斷惡化。噢,沒有一片消炎藥
沒有外科醫生沒有糧食沒有醫院,傷口越來越惡化
之后,是高燒,傷口在惡化中進一步潰爛后必是高燒
盡管如此,活下來的中國遠征軍仍扛著擔架在心急如焚中撤退
5月26日,200師已撤退到緬北茅邦村,我看到了離國境線
很近的山脈,山那邊就是祖國。而此刻,沒有一絲風
只有令人悲傷的窒息,年僅38歲的戴安瀾將軍躺在擔架上
突然間失去了血脈的跳動,突然間就終止了他生命的絕唱
我在這個秋天滿眸的淚花中,細數著將軍38歲的年華
我要細數盡我們親愛的將軍最熱愛的春華秋實間的瑰麗之夢
然而,世上到底有哪一座瑰麗的樂園已將我們的將軍輪回于人間天上
我又看到了新38師的撤退,在仁安羌大捷后,新38師
出現在了伊洛瓦底江兩岸,掩護著英軍和第5軍主力的撤退
5月2日,38師仍在沿曼德勒至密支那的鐵路北上
繼續掩護英軍和第5軍在撤退。5月8日,中國遠征軍
開始進一步的全線撤退,38師肩負著整個西路軍的后衛
5月10日,38師在溫佐經歷了一晝夜血戰后殲敵400人
5月13日,38師被日軍2個師包圍后開始沿羊腸小路撤退……
新38師終于在進入了蒼茫遼遠的巴豆開山脈后
擺脫了身后的追殺者。5月27日,師主力已到達了
印度邊境的普拉村;6月8日,新38師撤退到了印度英帕爾
我又讀到了美國總統羅斯福給孫立人將軍的授勛辭:“中國陸軍
新編第38師師長孫立人將軍于1942年緬甸戰役中
在艱辛環境中,建立輝煌功績……”新38師以7000人的
中國遠征軍抵達了印度,保持了最為完整的形象
我又見到了孫立人將軍,在抵達英帕爾之后,我看見了
他的戎裝上的傳說,正是那傳說將我帶往了緬北
現在,中國遠征軍的大撤離已結束。而秋天剛開始
英雄之殤蕩開了我淚眼中的~幅幅出征之圖,幕布已拉上
漫天飛舞的落英下,是二十一世紀的空心人和金屬的對抗
啊,傳說之殤,亦是我歌吟中最深的痛
中國遠征軍出入生死之謎的痛,是我詩歌中不眠之夜的黑暗和痛
而此刻,在秋雨中我將撤離緬北,這是一個人的撤離
我上了火車、汽車,我上了飛機,我下了飛機
我回到了親愛的祖國,我撤回了它溫熱的腹部
我看到了怒江兩岸的村莊,木棉樹下的天堂
熱烈的木棉樹上我看到了最碩大而最紅的那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