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9-1976年的社會主義實踐徹底改變了農村地區存在的勞動分工方式和日常生活模式。以關中地區為例,社會主義改造以前,農村婦女生命歷程的每一個階段都與紡織密切相關。社會主義改造初期,鄉村婦女成為勞動力的重要來源,此前附著在婦女身上的紡織任務被田間勞作所取代。在這種狀況下,中國農村地區的婦女實際參與了四種類型的經濟:首先是計劃經濟,此種類型的經濟首先滿足國家對土地、勞動力、產品的需求,僅根據國家的估計留給集體和個人必須的物資;其次是家庭經濟,婦女們供養孩子,為丈夫和公婆的需要而勞作;再次是黑市經濟,黑市的市場流動將棉花、布匹、各種票券等資源從農村轉移到城市;第四是禮物經濟,如果沒有儀式性的布匹交換,婚姻無法締結,新生兒不會被家族接受,也無法為逝者舉行葬禮。從1949-1976年,中國農村女性的生活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然而相關的敘述卻與土地改革、階級斗爭、群眾運動和政治運動敘事大相徑庭。
[關鍵詞]農村;婦女;手工紡織;社會主義實踐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3)03-0025-14
作者簡介:雅各布·伊弗斯(Jacob Eyferth),男,德國籍,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副教授,荷蘭萊頓大學漢學博士,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社會史、鄉村史和物質文化研究;胡冬雯(1985-),女,山東泰安人,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非物質文化保護。四川 成都 610041
社會主義革命曾許諾改變中國農村人的物質生活,將新目標和新技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帶入農村地區,為了實現這樣的許諾,社會主義革命徹底地改變了當時農村地區存在的勞動分工方式和日常生活模式。理解基層百姓如何經歷社會主義,依賴于理解不連貫且不規律的物質生活變革,也同樣依賴于理解通常被我們用來分析社會主義中國的一系列斗爭和政治運動。在這些農村變化中,鮮有比農民如何滿足穿衣需求更重要者。這里我指的并不是變化相對緩慢的服裝形式,而是指布和衣服的生產方式。
遲至1936年,中國三分之二以上的布匹都是由城市小工廠(small urban workshop)或農村家庭手工生產的[1]。大部分婦女至少季節性地參加農業生產,部分男性也會參與紡線織布,因此“男耕女織”的古老諺語并不準確。真實的情況是,在帝國時代晚期,從尋常百姓到精英家庭的所有婦女都被期待從事紡織。紡織在諸多方面形塑了婦女的生活:紡織既使她們深居閨房,又與遙遠的集市相聯系;在精英的詩詞和儀式的哀歌中,紡織隱喻著精神的寂寞和身體的隔離(physical isolation),但同時也帶來了所有女性社會化的途徑和技藝交換網絡[2]。對于極少離家外出,甚至對鄰居也不可露面(至少在中國北方是如此)的婦女來說,紡織是她們的公眾形象。以聘禮、嫁妝、生日禮物和壽衣的形式,婦女的勞動成果創造和加強了人際關系,即從事紡織的婦女用她們的手再造了社會網絡。紡織甚至還形塑了婦女的身體:婦女們由于在生活中長時間蹲坐在紡車或織布機前而形成了一種獨特身體姿勢和感覺習慣,乃至從視覺上就可以將她們與下一代婦女區別開來。
眾多研究成果表明,面對機械化的競爭,手工紡線和手工織布很好地保持了自己①。19世紀末期洋紗的進口和20世紀初期機械紡紗廠的出現,極大地減少了費時費力的手工紡紗,到二十世紀之交,全中國使用的紗大約一半是由機器生產的。然而在中國,機紗的先進性被降低的部分原因在于織布者將機制經紗和家紡緯紗結合使用②。在產棉區,為了滿足家庭需要,人們仍舊花費人力紡紗,有時則為了滿足出口導向的商業織布的需求,因此手工紡紗得以存留下來[3]。織布的情況更為復雜。機器織布——起初從大阪和孟買進口,后由上海和其他通商口岸生產——與中國的手工織布競爭,同時大量廉價機制紗的使用促使上海和天津周邊形成新的手工織布中心③。至1935年,中國的農村有百分之二十四的家庭從事紡紗或織布,像河南這樣的產棉區,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家庭紡紗或織布[4]。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后,戰事和日占區切斷了布匹的供給,導致一些地區已經消失的手工紡織再次復蘇,此時這一數字可能有所增長。
當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壯大時,農村各階層的絕大多數人均穿著家庭制作的土布衣服,數百萬的農村婦女將工作生活的大多數時間用于織布制衣。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社會主義革命就用城市農村的縱向勞動分工替代了農村家庭內部的橫向的男女性別分工。所有的農村人,無論男女,都被動員從事農業生產(work in agriculture),并且越來越多的農村人事實上只從事農業勞動,隨之地方手工業和各種副業逐漸被廢止。幾個世紀以來與糧食生產一起作為農村經濟必要組成部分的紡織品生產被帶出農村,并被定義為一項具有城市工業性質的事業。在共產黨的邏輯里,手工紡紗和手工織布是對原材料和勞動力的浪費,它們存留于20世紀,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畸形現象的證據。一旦社會主義革命將經濟推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對這種技術落后工業的需求就應該開始減少,并迅速消失。
然而,它們的消失,既不迅速,也不正常。直到集體經濟時期結束時,關中地區陜西省的絕大多數農村人還穿家紡的土布,各種軼聞證實這種現象在中國其他地區也存在④。這種現象令人困惑,因為除了少量用于制作棉衣棉被的自留棉,所有收獲的棉花都要上交國家。而且,在1954年國家實行統購統銷政策后,農村人得到定量的配給票券,盡管數額遠遠低于城市人的配給額,但畢竟他們可以用票券購買機器織布。另外,從1960年開始,為了確保全中國的棉花都流入國有工廠,并通過國家渠道進行分配,中央政府和省政府不斷發出咄咄逼人的號召以抑制手工紡紗和手工織布。面對國家的壓力,土布保留下來有復雜的原因:由于起初機器織布的質量并不好,一些農民或許更偏愛結實的家紡布,并且,很多農村人,無論男女,都認為手工紡織與“合適”的性別角色、體面的身份和高層次的社會地位相關。然而,主要的原因在于國有棉紡廠完全沒能滿足農村人對布的需求。20世紀60年代,農村的平均配給額基本上持續低于更替水平(replacement levels),在70年代,也只是略高于更替水平。配給額的分配因地域不同而有很大差異,在配給低于國家平均水平的地方,如果僅僅依靠配給,人們會發現在大約二十年的時間內他們身上穿的衣服越來越少。然而,數百萬的農村人從來沒有宣稱配給匱乏,相反,他們在黑市上出售布票棉花票,將換來的現金用于其他更為迫切的需求。為了滿足農村人的穿衣需求,簡而言之,婦女們除了利用在棉田里偷到的或從黑市買來的棉花碎屑在家里紡線織布外,通常沒有其他選擇。
這種情況意味著婦女的工作負荷急劇增加。紡織是極為耗時的工作:滿足一個五口之家的最低穿衣需求——每人一套夏裝(每三年更換一次)、一套冬裝(每五年更換一次)、半床被子和褥子(每十年更換一次),需要工作60天。如果一個家庭想要按照中等標準穿得體面,即戶主有一套好衣服在逢集的時候穿,孩子們每兩年一套新衣服,一個婦女就要把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睡眠外的時間都用于紡線、織布和縫紉。中國政府沒有意識到農村紡織品危機的存在,農業生產隊也沒有給需要為家人織布的婦女們提供特殊安排。盡管未被嚴格強迫勞動,婦女們還是被期待像男人一樣全天參與農業生產。婦女們在男人和孩子們睡覺后,在燈光下紡織,通過此種加班來解決農業勞動和紡織間的矛盾。
下文的各章節,透過棉花種植和紡織工作我討論了毛澤東主義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everyday Maoism)。我關注的焦點在于,面對物質極為匱乏的境況,農村婦女如何選擇。她們如何擠出時間、如何得到材料為家人織布制衣?她們又是如何處理家人、親戚和國家需求間的沖突?不同選擇間的道德帷幔(the moral valences)是什么?為公公綉煙袋的年輕婦女是在履行習俗的職責,還是浪費了本應用于集體生產的時間和材料?通過回答這些問題,我希望有助于理解地方社會如何實踐和經歷社會主義,這些實踐和經歷又是如何隨時間而變化?我的研究基于兩類材料,一是在陜西省中部周至縣和興平縣的田野調查;二是相關縣級和省級部門保存的檔案資料⑤。
一、關中地區婦女的工作和紡織
陜西省的大部分平原和肥沃土地都集中在渭河谷地——也就是關中,即“四條通道之間的區域”⑥,西安市是渭河谷地的中心。關中地區的棉花種植可以上溯到明代早期,在軍閥混戰時期,這一地區大量種植鴉片。到了20世紀30年代,由于鴉片種植被徹底鏟除,隴海線使得西安(1935年隴海鐵路潼關至西安段正式通車)與國家鐵路網相連接,以及陜西政府推廣棉花種植的顯著成效,關中地區的棉花種植得以復蘇⑦。出產的棉花運往中國沿海地區,直到抗日戰爭爆發后,為了將關中地區變為上海天津棉紡廠的主要原料供給地,關中的產棉量才急劇增加。盡管在渭河涇河沿岸開墾了新的灌溉區,以輸出為導向的棉花種植并沒有替代以家庭使用為目的的種植模式。在興平縣,流傳著著“家家紡線不賣花,村村織布不賣紗”的說法⑧。但事實并非如此,尤其是在20世紀30年代棉花種植的繁榮時期,棉花是利潤可佳的物品,很多農民都會出售一部分自家收獲的棉花。農民們幾乎不會將多于三成的土地用于種植棉花,通常的種植面積就是一到兩畝。棉花是一種高風險的作物:秋初一場連下一周的大雨就可能摧毀全部收成⑨。它的種植成本也很高,需要投入種子、肥料、滅蟲和灌溉,而且要比種植小麥、玉米、高粱多投入三倍的勞動量[1](P.46)。種植棉花的多少因此與增加財富相關:只有那些資金和糧食有盈余的家庭才能夠將更多的土地用于種植棉花,從20世紀30年代的高棉價中獲利。
在周至和興平縣,大多數農民種植的棉花數量能夠滿足他們的穿衣需求,還有一些余量用于出售。而居住在干旱高地的農民從灌溉平原地區購買棉花,這種情況在興平縣尤其普遍。正是因為這樣,幾乎不出產棉花的興平,在20世紀30年代卻成為關中地區主要的手工紡織中心。興平的婦女生產兩類布:“穿布”,即質量相對較好供當地人使用的布;“換布”,即質地粗糙出售給甘肅農民和牧民的布。周至的婦女們帶著自制的布匹,穿過渭河來到興平縣的市場上,參與此種交易。周至婦女手工織布的另一個銷路是秦嶺山區:每年冬天第一場雪之前,住在山上的村民和伐木工都會下山,來到馬召和店鎮的集市用獵物和山貨換取布匹和冬季貯存物品。
以出售為目的的紡織,盡管并非致富之路,但也不像通常人們認為的那樣無利可圖⑩。雖然在物資匱乏年代,一塊標準布段僅能換30斤小麥,但在正常年景下,可以換50至70斤。如果減去種植棉花的成本,凈收入為23斤到43斤小麥。一個人每天的標準消耗量是19斤到36斤小麥,因此這樣的收入意味著一個人12天的口糧。換句話講,一位紡織婦女的收入可以養活她自己以及另外一到三個家庭成員。興平的老人們承認婦女對家庭收入的貢獻要比男人多:在手工紡織集中的地區,家庭糧食支出中,高達四分之三的比重來自婦女紡織的收入。
關中地區,農村婦女生命歷程的每一個階段都與紡織品的交換或學習新的紡織技術密切相關。大多數女孩在7歲時就開始學習紡線,10到14歲間開始學習織布(確切的年齡取決于她們使用織布機的大小)。那些不需要女兒在田里勞作的家庭,在女孩子開始學習紡線后不久,就將其禁錮在家里,過著名副其實的待嫁閨中的生活。我采訪的一位婦女在9歲時就被禁止同朋友們玩耍,只在有廟會時才被允許外出。每逢廟會,她和姐妹們一起坐在四周掛著帷幔的牛車上聽戲。就這樣,她一直到結婚時都沒有離開過父母的家。待嫁閨房并非總是這么嚴格,但是我采訪的大多數婦女都記得她們兒時在紡車和織布機前的時光。這種管束每年僅有一次放松的機會,即農歷七月初七,女孩子們和年輕的婦女聚在一起拜祭“七姐”(也被稱為七仙),祈求能夠做一手漂亮的針線活,能夠心靈手巧,眼明嘴利,憑此贏得未來丈夫的愛慕和婆家的尊重。這是全體女性的節日,女孩子和未婚女性一起唱歌、跳舞、祈禱,已婚婦女坐在屏風后觀看。七夕前的一周,女孩子們聚在一起制作七姐形象的彩扎,練習唱歌跳舞,這是那些平日被深鎖庭院中的女孩和年輕婦女們集中進行社交的時候。
母親認為女兒在婚姻上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們的紡織技術,因此向女兒傳授紡織技術的訓練十分嚴格。周至縣流傳的歌謠表達了對未來婚姻的希望與焦慮:
白楊樹,兩杈權,兩旁住了兩鄰家。你家娃子會寫,我家女子會扎花。
大姐扎的牡丹花,二姐扎的石榴花,剩下三姐不會扎,打到炕下紡棉花。
婚后第一年是大多數婦女生活中最艱難的一年。有一首民謠描述了那些被婆家當作廉價勞力的年輕兒媳的命運。
一旦婦女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有更多的時間為自己的小家庭織布制衣,而不是在婆婆的監督下為擴展家庭工作。隨著時間的推移,針線活成為一個婦女的公眾形象(public face)——因為婦女幾乎不離開自己的院子,她們做的針線活事實上比本人更有知名度。鄰居和親戚根據一家人的衣服來評價一個女人,即整齊的針腳是一個富足家庭擁有勤勞妻子和母親的標志。按當地的習俗,人們認為衣服上有補丁是正常的,并不會為此感到羞恥,但厭惡裸露身體,除了手和臉,女人不應該露出身體的任何部分,即便盛夏時節在田里勞作的男人,也不能袒胸露臂赤裸身體,一個母親如不能確保孩子穿著得體則會被嘲笑,被人看不起。
在關中農村,幾乎所有重要的活動都會涉及紡織品的交換。生日、周期性節日和回娘家都理所當然地需要紡織品作禮物,如果缺少了布料和棉花作為禮物,婚姻將無法締結。按照周至地區的習俗,標準的新娘價格是“兩捆棉花,四個布”,即足夠制作兩套冬裝、兩床薄被,或者,如果將棉花紡成線,可以做十套夾衣。事實上,這些禮物是彩禮的一種形式,新娘家會把大部分彩禮都用于為新娘制作衣服和被褥,使新娘在穿衣蓋被方面可以體現婆家的風格。婚后的最初幾年,親戚們期待新媳婦親手縫制的禮物,為婆婆縫制繡花枕套,為公公繡煙袋。如果婆家允許,新媳婦也會帶著禮物回娘家。孩子出生時,做禮物的布料和衣服也是必需的,通常會將做鞋子的布料送給接生婆。甚至過世的人也必須穿衣服,因為他們將穿著這身衣服進入后世的生活,所以必須用質量很好的布做壽衣。通常情況下,壽衣由三套衣服組成,即一套夏天的單衣,一套春秋穿的夾衣,一套冬天的棉衣。為自己和至親縫制壽衣,被認為是一名婦女工作生活得體而莊重的結局。
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紡織密切相關。精英家庭和普通百姓似乎都在追求一種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所謂的“體面經濟”(economics of respectability),即社會地位和賺錢能力源自將婦女留在家里。全年完全將婦女隔離在家的情況在精英家庭中十分普遍,只有他們能夠種植或購買足夠的棉花供婦女們持續紡紗織布,也只有這些家庭才會贊同嚴格的禮教,大多數家庭至少在農忙的播種和收獲季節需要婦女們干農活。只在那些非常窮的家庭中,婦女才會參與田里的日常勞作,這是一種使她們自己及其男性親屬感到羞辱的境況。對于婦女,種莊稼或養動物的技術并不會給她們帶來認可,最適合她們的工作在家庭內部,只有通過家務勞動才能為自己和家庭贏得贊美。
盡管人們對婦女獨坐織布機前有著刻板的印象,但紡織是具有強烈社會性的工作。女孩和年輕女性聚在一起紡線,通常邊紡線,邊唱歌或講故事。織布是孤獨的工作,但任何人在織布前,都需要先將線纏繞在線錠子上,再把纏好的線上漿,待上漿的線晾干后,再將其套在織布機的經板上,這些工作無一不需要數個人間的密切合作。因為她們是在娘家學到的這些技術,所以通常要求自己的母親、姨姨或者兄弟姐妹幫忙。中國異族通婚形成的親屬系統將婦女與其至親隔離,而圍繞織布機的合作激活(reactivate)了婦女們自己的親屬網絡,使其得以與娘家的近親相聯系。
紡織工作使婦女形成了特殊的肢體習慣(specific bodily habitus)、獨特姿勢(specific postures)和感官技術(sensory skills)。冬天紡線時,婦女們盤腿坐在熱火的炕上,以便取暖;春天和夏天,則蹲在手搖紡車前,雙腳平放在地上身體前傾。那些曾經長期紡線織布的婦女認為這種姿勢很輕松,而20世紀70年代以來出生的女性普遍認為這種姿勢很不舒服,她們更喜歡坐在椅子上。坐姿與特殊的社交類型相關,在炕上坐著或移動是尤其親密的方式(一個人緊挨著另一個坐在炕上,腿上蓋一床被子保暖),且被一系列默會的規則所約束[5]。紡織塑造身體的另一個例子是學習在黑暗中紡線。吳繡杰說這個過程常會引起婆媳間的矛盾,經過長期的紡線,婆婆已經學會用手指“感覺”(“see”)線的粗細,兒媳婦則仍需要依靠眼睛看,因此婆婆會認為兒媳“浪費”燈油[6]。肢體習慣的改變并不會直接產生新的主體性,但在是否長時間蹲在紡車前或做針線活的婦女間的確存在明顯的差異,長時間從事這些工作的婦女大多彎腰駝背,而不做這些工作的婦女擁有更筆挺和舒展的身體。
二、棉花與社會主義國家
簡而言之,紡織工作以一種難以忍受但強有力的方式形塑了鄉村婦女的生活,但是,在社會主義革命的過程中,圍繞紡織形成的豐富的社會消失了。由于意識形態和實踐方面的原因,中國共產黨反對手工紡織。中共領導人像1890年代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將手工紡織視為家庭對婦女的“奴役”,甚至視為是與纏足一樣罪惡的社會現象[7]——這種觀點的形成并非沒有原因,因為家庭對女性紡織勞動力的需要與纏足的長度與嚴酷程度之間存在相關性。共產黨的領袖們贊同恩格斯的觀點,相信婦女的解放取決于她們參與支付報酬的公共性工作(paid, public work)。如果意識到了這一點,就會認為織布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工作(work)”,而是周期性進行的家庭瑣事(因此紡織最終是枯燥無意義的),與洗碗洗衣之類的家務事完全沒有分別。
除了出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中共領導人反對家庭紡線織布還因為其占有了對社會現代化建設戰略至關重要的兩個因素,即棉花(在中國,重要性僅次于糧食的農產品)和婦女的勞動能力。國家以人為壓低的價格從農民手里收購糧食、棉花及其他農村產品,經過國有工廠的加工,然后在國內銷售或出口獲取利潤,從而完成社會主義積累。棉花和棉紡織品對這樣的策略至關重要,因為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國有棉紡廠是國家財政收入的最大單一來源,占到國家財政收入總量的10%[8],并且通過棉布和服裝的出口,從蘇聯及其他友好國家那里換取中國急需的技術支持[9]。同樣,婦女的工作(work)在此戰略中也占據了重要地位,因為工業的擴張依賴更高效的農業生產效率,而在農業生產資金投入不足的情況下(當時資金要預留以滿足工業投入的需要),只有通過密集的勞動投入來提高農業生產效率。鄉村婦女是中國最大的尚未開發的勞動力資源,中國共產黨希望她們完全參與到農業生產中,將男性解放出來投入工業生產和基礎建設[10]。很明顯,只有首先將婦女從費時的紡織工作下解放出來,她們才能夠全身心地進行農業生產。
即便是在1954年實施棉花和棉紡織品“統購統銷”以前,國家就曾制定政策努力擴大對棉花產量的控制程度,采取類似于國民黨的戰時政策,組織合作生產,增加向棉農的貸款,鼓勵棉農將所有土地都用于專業化的棉花生產;先是說服,繼而迫使,農民將收獲的棉花賣給國有壟斷性棉花管理委員會[11]。國民黨的政策促使棉花種植面積增加,單位面積產量提高,但是關中地區由于地理位置太靠北,而無法維持棉花穩定的高產量,而且1930年代引進的良種,使用一到兩年后開始退化(20世紀50、60年代關中地區再次面臨棉種退化的問題),棉鈴蟲、紅蜘蛛、棉盲蝽等害蟲成為棉田的痼疾,導致一塊棉田連續耕種4年后會減產75%。
新中國成立后的兩年內,關中地區的種棉面積迅速增長,1952年達到土地承受能力的上限,此時,所有的能耕種的土地不是種了糧食就是種了棉花。單位面積產量得到提高,但并不穩定,直到1970年代合成肥料廣泛使用前,棉花產量基本由天氣決定。與此同時,新建和重建棉紡廠的需求總量超過了棉花的供給量,關中地區的情況尤為典型。20世紀40、50年代關中地區維持了較好的棉花收成,此后,被定位為中國西北的產棉基地,以滿足甘肅、寧夏和青海的布匹需求,并為河南河北的棉紡廠提供原棉。由于提高產量并不容易,國有花紗布公司(簡稱花司)就集中力量抑制私營貿易與其在棉花需求上的競爭,其首要的做法是減少農村家庭對棉花的需求總量。這與社會主義國家的要求間存在矛盾,地方政府要提高棉花的商品率,例如,打破農村家庭內部生產和消費的結合,將自給自足的農民轉化為以市場為導向的農民。
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國營貿易公司采取了與私營貿易一樣粗魯的誘導轉向策略(bait-and-switch tactics)。甚至在1954年禁止私人交易棉花前,國家意圖收購棉花產量的80%,僅將產量的20%留給棉農。但實際的收購量遠遠低于這個數目:1952年,國有棉紡廠只收購了陜西省棉花預計產量的36%,低于在其他主要產棉省份的收購量。為了從棉農手里得到更多的棉花,國有棉紡廠引進了一種預購制度,即在早春時節以現金或實物換取棉農預期產量的20%。棉紡廠和供銷合作社的調查顯示,因為擔心棉花收成不好會導致欠債,很多棉農極不情愿接受這種借貸。比之于現金,他們對實物(谷物,餅肥,工廠的機織布)更加不信任,因為這些實物質量很差,也因為棉農們擔心“將來因為沒有零錢花而失去了自由”。焦慮的農民懇求“能讓我們少訂購些棉花嗎,或者能不能不用食物和我們交換棉花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棉紡廠和上述所有供銷合作社十分渴望農村家庭能夠達到其最大購買力,渴望以實物換取更高的預購比例,他們將棉花的預購和購買工業產品與愛國主義、集體主義聯系起來,與有利于加強工農聯盟聯系起來。毫不奇怪,在這種壓力下,很多農民過度消耗,從而導致來年還款時雙方的相互指責。
1952和1953年,國家貿易者連續兩年強力推行預購, 1953年則出現了局面的逆轉。那年夏天中國北部的小麥收成極度糟糕,國家決策者預計到城市人口的糧食供給將出現嚴重問題。棉農是農村人口中糧食的主要消費者,國家官員們擔心用現金向棉農購買棉花,棉農手里有錢后將抬高國家尚未完全控制的糧價。高糧價并不會被轉嫁到城市消費者身上,而農村需求量的增長將引起國家的巨大財務損失。因此中央政府將糧食的收購價從1∶9(棉花:麥子)降到了1∶624[11](P.348)。此外,地方上的糧食收購站還接到命令只要不引起民憤就盡量延遲收購,以確保棉農手里沒有現金,理想的狀況是,確保直到春小麥收獲前棉農都無法采購糧食。如果不正確晾干和儲存,籽棉會很快變質,因此棉農不得不一排一排地站在收購站外等候。一旦他們的棉花被稱重,收購站的工作人員通常隨意降低棉花的等級。更糟糕的是,棉農得到的不是現金,而是春小麥收獲后才能換取現金的白條。1953年年末和1954年年初,憤怒的棉農燒毀了棉花倉庫,收購站的局面變得十分危急,警察機關向采購站工作人員發放了槍支。
棉農應對1953年危機的辦法是減少棉花種植量,有的甚至拔掉即將成熟的棉稈種上冬小麥。1954年實行“統購統銷”政策后,棉花成為國家壟斷物資(事實上,從1951開始就已經如此了)。那時,只有少入農民加入了互助組或合作社,理論上,農民可以自由選擇多種或少種棉花,但實際上,鄉鎮政府都被規定了生產額,并且幾乎所有棉農都簽署了甚至遇到旱澇災害都強制執行的配額合同。那些棉花收獲量無法償還抵押數量的農民會被公開批評,而且要退回先前收到的現金,償還了抵押數量還有盈余的棉農,會被動員、說服將剩余棉花賣給當地的收購站,價格則是略微高于收購價的“議價”。國家允許棉農保留僅夠制作冬季棉衣和棉被的棉花,大部分地方按每人一公斤計算。在集體化時代,這些自留棉便是農村人制作衣服的主要原料。
三、社會主義制度下婦女的工作
共和國早期的性別政治更多的關注如何改變封建家庭,而非改變婦女的工作模式。結婚和離婚的自由,反抗家庭內部不公平和殘酷待遇的權利,正是這些標語將很多婦女吸引到中國共產黨的隊伍里。然而從很早開始,平等地參與生產性工作(productive work)經常被理解為在家庭以外工作,被描繪為婦女解放的終極目標。那個時候的歌曲和戲劇將婦女的自由表現為走出黑暗孤獨的封建家庭,進入充滿陽光的公共生活和公共工作(public work)的過程。沒有理由懷疑大部分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以這樣的方式經歷了革命。嚴酷的禁錮結束了,政策鼓勵婦女們參與政治,盡管很多時候這種鼓勵無非是被動出席村民大會。在我調查的周至縣疙瘩頭村,婦女們記得新中國成立的第一年她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幾乎沒有變化。直到1956、1957年實行集體化,女性干農活變成常態之前,大部分的婦女仍舊是在家庭內部工作。經過集體化的改造,婦女們在由女性領導下的婦女隊工作,有時和男人們一起做事,但任務不同。像男人一樣,婦女們也要三班倒(早班、中班和晚班),和男人們不同的是,如果她們要照顧孩子或家里有急事可以跳過一班工作。確保婦女參與集體勞動的不是領導們的強迫,而是可以轉換成現金和糧食的工分。到集體化時代,作為大多數家庭金錢來源的商業紡織逐漸削減并最終被禁止;盡管手工織布的黑市交易在整個集體化時代都存在,但國家留給棉農的棉花太少,少到無法靠用棉花紡織品作為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正是作為副業的紡織(至少在關中地區,曾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的消失,創造了女性參與集體工作的可能。
從女性僅在家庭內部工作到女性參與田間勞作成為常態的轉變異常迅猛,根據婦聯的記錄,高小賢估計從1955年到1956年婦女參與農業勞作的數量增長了三倍,1955年是每年30到59工時,1956年則增長到140個工時[12]。周至縣Beijingzhai合作社的一份報告顯示,1955年婦女們平均在田里勞作96天。只有那些很年少或者年老不必承擔家庭責任的女性,平均能在田里勞作超過10天,在生育和養育孩子年齡段的18到50歲的女性,平均每年在田里勞作僅55天。然而僅僅四年后,女性的勞動投入就增長到和男性同樣的水平。征調女性參與農業勞動發生在普遍的勞動集約化背景下。關中其他地方的村落調查顯示,每年的勞動投入從集體化時代前的200~250天增長到集體化時的300天。在剛剛推行集體化的村莊,“時間太少,工作太多”似乎是普遍的抱怨,甚至一些人將集體化比作勞教所,他們認為“集體勞動增加了收入是好的,但是一年四季不停的工作的確太多了,人感覺非常累就像要把人的皮剝下來,掛在竿竿上”。
大躍進時,大型的基建運動極大增加了對勞動力的需求。女性被動員像男人一樣去修路、修灌溉渠和水庫。在疙瘩頭村,婦女隊和男人們競賽移平那座使村子得名“疙瘩”的小山丘;深耕密植,用河道的淤泥澆灌田地,從房屋廢墟上取碎石,都大大加重了工作負荷。很多婦女都是熱情高漲地迎接這些挑戰以證明婦女可以像男人一樣工作。金伯利·曼寧(Kimberley Manning)指出,大躍進時代的女性活動家、基層領導人經常漠視或敵視共產黨政策強調女性生理特性的方面,包括健康計劃,衛生防疫,防止過度勞累和預防疾病[13]。關中地區也是這樣,在通往自由的路程上,女性活動家通過懲罰性工作看到自我否定,而非透過免受身體磨難。家庭內部的再生產,無論是撫育孩子還是為家庭成員紡織都無法與這樣的自我否定作用相聯系。
然而從長遠來看,正是棉花的集約化種植加重了婦女的工作量。棉花是一種需要在最適當的時節,投入密集勞動力的農作物。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鋤地、除草、摘棉花都依賴人工,種植棉花則更是勞動密集型的勞動。由于連續幾年種植后棉花的產量會急劇下降,在同樣的生產水平上為了確保產量,生產隊不得不動員越來越多人投入棉花生產。傳統上,關中地區的棉花種植是男性的工作,但是集體化時代開始后,幾乎完全變為女性的工作。數萬名婦女加入所謂的“銀花競賽”,即改進技術提高棉花生產的比賽——在大多數情況下,改進技術無非是進一步的勞動密集化。賀蕭(Gail Hershatter )和高小賢的研究顯示,這些競賽對女性活動家和勞動模范有獲得婦女解放之效,她們中的一些人還獲得了全國先進的稱號,盡管通常是以犧牲自己的身體健康和家庭為代價。對于那些并不渴求成為婦女活動家或勞模的女性,所謂競賽往往只是精疲力竭地追求有償勞動。
婦女參加田間勞作的人數急劇增加的同時,幾乎沒有任何減輕家庭負擔的措施出現。盡管在大躍進時代大部分村莊建立了食堂,也有建立托兒所的實驗,但是這些嘗試未經過深思熟慮就倉促實施,結果在緊隨其后的三年大饑荒來臨后,被完全廢除。婦女的家庭紡織工作仍舊存在。理論上,1954年實行配給后,每個人都應該得到充足的工廠機織布供應。然而,布的配給因時因地而異,且農村配給額一直低于城市的配給額,鄉村和城市間的差距大約為1∶2,向來就貧窮的山區,其配給也低于富庶的平原地區。面對配給不公平的指責,國家出版刊物解釋道,配機制度不是一種符合社會水準的機制,設計這樣的機制是為了確保人們得到的物資與他們過去習慣用量相同[14]。關中地區平均的棉布配給額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每年5平方米,下降到1960年和1961年困難時期的每年不到1平方米,后來又逐漸增加到每年大約4平方米。根據我的調查,可以估計每年的最低生活需求(a yearly subsistence minimum)是3平方米土布或4平方米工廠機織布(工廠布比土布磨損快)。這些布料足夠制作一身夏裝,一套冬衣,一床雙人被,并且三到五年替換一次。兩倍的布料(6平方米土布或8平方米工廠機織布)可以滿足當地生活水準的最低的社會需求(a social minimum),即一個人生活得清苦但不貧困。換句話說,配給的供應只是確保衣可蔽體,但不能保證人們可以根據當時的節儉標準生活得體面。
然而,周至的農村人并不使用他們的布票,我的所有報道人都認為只有村干部(出席會議時他們需要穿的像“城里人”)和新婚夫婦才穿工廠機織布做的衣服。大多數人都將布票拿到黑市上賣掉,而且到20世紀70年代,他們一直穿土布衣服。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現金短缺:國家對小麥棉花的高收購量和低收購價降低了生產隊的集體收入,年底分到隊員們手中的現金和糧食也就相應少了。在疙瘩頭村,一個男性勞力的一天的收入大約是05元,并且時常變化,女性勞力的收入是每天04元。假設男性每年工作300天,女性每年工作250天,一家兩口的年收入是250元。因為這些收入的大部分被生產隊截留支付家庭的糧食消耗,一家的可支配性收入通常只有50元——僅夠買鹽、醋、課本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通過織布,家里不僅可以節省在工廠機織布上的開銷(每人5到15元不等),還可從出售布票中獲得12到6元的額外收入。
正如上文提到的,家庭織布的主要原料源于“自留棉”,大多數生產隊的規定是一人一公斤自留棉。一公斤棉花可以制作9米的寬布(面幅45厘米寬)或大約4平方米布——略多于最低社會需求量的3平方米。但是,只有一部分自留棉可以用來紡織,因為這一區域很少有人擁有羊毛衫或皮衣,冬天人們主要靠棉衣取暖。一件暖和的棉衣要絮進1公斤左右的棉花,一床大棉被則需要15到2公斤棉花。如果棉被和棉衣每年被拆開,重新彈里面的棉花,就可以連續使用多達10年,但是每年要加進一些新棉花。如果我們減去做棉被和棉衣需要的棉花,再減去紡織中損失的棉花,剩余的棉花可以制作590克面紗,相當于25平方米布——低于生活需求的最低量。
集體化時代結束時,沒有額外棉花來源的人不但會衣服上打滿補丁(事實上大多數農村人的穿著都是這樣),甚至會破爛不堪。他們是怎么應對這些的呢?方法之一是偷盜:盡管我采訪的當地農民通常認為從田里帶回棉花是危險的,但前生產隊隊長說當時偷棉花很普遍,婦女們向衣服里褲帶底下塞很多皮棉,還因此常被開玩笑說她們“挺著大肚子從地里回來”。一位退休的公社干部也表示當時集體偷盜很普遍,在他的回憶中盡管當時他們曾試圖杜絕偷棉花,但仍認為這種行為是合理正當的。生產隊也會偷偷截留部分棉花,在黑市上出售換取購買化肥、殺蟲劑和燃料的錢。很多生產隊還將社會資金用來為個別家庭支付婚禮和葬禮的費用。生產隊會給即將結婚的小伙子一到兩捆皮棉(5-10公斤),幫助他支付彩禮,也會給辦喪事的家庭一兩斤(05-1公斤)棉花為逝者做壽衣。年底大會分發現金和糧食時,很多生產隊會悄悄分發額外的棉花給大家——有時多達每人一公斤。
棉花的另一個來源是黑市。囊中羞澀的農民們幾乎不會為了給自己制作衣服而購買棉花,通常的做法是,婦女們買棉花織布,然后將布拿到市場上換更多的棉花再織布,這樣不斷的重復,她們可以掙到更多的錢補充家里的日常開支,或者可以為將來的婚禮積攢棉花。黑市上,紡織品的利潤相對要高,經過長途跋涉前往店鎮和馬召的牛市售賣利潤會更高。即便是在集體化時代店鎮和馬召的牛市也在零星舉行,秦嶺山上的人會在這里賣牲畜和山貨,然后購買糧食和布料。一名婦女以4到6元的價格從市場上買3斤原棉,用10到12天左右的時間織一匹布(標準尺寸14*045m),就可以從市場上換回20到30元,比在田里勞作的報酬多出很多。我采訪的一些婦女,包括一位前婦聯主席,都承認一年她們會賣出一兩匹布,一位年邁的婦女甚至表示自己多次在連續兩年內賣出10匹布。但是,大多數人都認為以賣布為目的的紡織很危險,同時也承認很多時候會曠工,以便有更多的時間織布賣布。
四、集體經濟下的工作經驗
周至以及中國其他農村地區的婦女一共參與了四種類型的經濟:計劃經濟,此種類型的經濟首先滿足國家對土地、勞動力、產品的需求,僅根據國家的估計留給集體和個人必須的物資;其次是家庭經濟,婦女們供養孩子,為丈夫和公婆的需要提供勞力的經濟類型;再次是黑市經濟,黑市上的市場流動將棉花、布匹、各種票券等資源從農村轉移到城市;第四是禮物經濟,如果沒有儀式性的布匹交換,婚姻無法締結,新生兒不會被家族接受,也無法為逝者舉行葬禮。毫不夸張,這四個界限分明的經濟類型其責任全都聚集在婦女身上,她們被強制在集體農業中三班倒,要偷偷地完成不被集體認可的紡織工作,還要不斷地生養孩子。在物資普遍短缺的情況下,履行其中一個責任自然就意味著忽視另一個,在田里勞作一個小時,就少一個小時蹲坐在織布機前,多做農活可以多掙錢和糧食,卻意味著為家人少做衣服,這樣也許會導致家人的生活水平遠離社會標準。選擇多做農活少紡織不但是出于物質的考慮——即實現溫飽——而且意味著在國家集體義務與家庭家族義務間做出選擇。任何一項義務都可以深刻感受到:婦女隊的領導不是什么陌生的職務,而是自己的鄰居或許還是親戚,因此她要求每個強健的婦女都參與三班倒的話,任何人想要逃脫都不容易。
對大多數婦女來說,正視這種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延長工作時間,直至忍耐力的極限。婦女通常比丈夫和孩子起得早,一直工作到他們上床睡覺之后。男人們不同,他們可以在午后休息時打盹,而大多數婦女將這樣的休息時間用來紡織。在繁忙時節,婦女們基本上每天只睡3、4個小時。很多我采訪的婦女都記得她們曾趴在紡車上睡著的情形,其中一些人說只有在長年勞累感到生病時才會休息,即便如此,在完全康復前就繼續工作。有身孕的婦女經常一直工作到懷孕的第八個月才停止,分娩幾周后就又開始工作。
可以肯定的是,緊張的集體勞動有它自身的樂趣。高小賢在她的《銀花競賽》一書中引用了一位前婦女活動家熱情洋溢的回憶:
那時候,我們在田里繁忙地勞作!回想起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是多么快樂。除草時,每個人都拿著鋤頭排成一排,一邊除草一邊說笑,唱歌。有時我們聚集在一起玩得很高興。日子過得既無憂無慮又美好
女性如何應對集體勞動部分取決于實行集體經濟前她們的經歷。對于來自貧窮家庭的人來說,農活并非什么新事物。例如馮金蓮,一位我采訪的精神矍鑠的80歲老婦人,6歲時學習紡線,12歲學習織布。由于家庭貧窮,她的兄弟不得不出外做雇農,她和她的姐妹就得完成大部分農活。她有些自豪地表示,沒有什么家里田里的活是她不會干的,不同尋常的是,她甚至還會趕牛犁地。與此相反的情況發生在社會階級的另一端,與馮金蓮同年出生的杜鳳英,出身地主家庭,7、8歲時才學習紡線,17歲時學習織布,土地改革之前從未做過農活。事實上,在此之前她幾乎很難離家外出。1950年代早期,為了除去“地主太太”的污名而非生計需求,杜鳳英和許多出身富裕家庭的婦女開始走出家門參與勞動,那是她第一次下田勞作。在杜鳳英的記憶里農活很難做而且別扭,起初,她和伙伴們覺得她們永遠都學不會干農活的技巧。1950年代的檔案中也記載了婦女們缺少農業技術和勞動熱情,一份檔案甚至提到要將婦女們“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轉變為“精耕細作,長期規劃,勤儉節約”的精神。有趣的是,婦聯的報告也采取了同樣的腔調,指責婦女對生產抱有“困惑”或“糊涂”的態度。
我調查的所有婦女,無論出身農民還是地主,都是從小就開始工作。她們對工作的評價與難易程度無關,任何工作都有不同形式的困難。獨自做的孤獨的工作是不好的,最糟糕的是年輕的媳婦被嚴厲的婆婆呵斥著做事。同齡人聚在一起,伴隨著的歡歌笑語的工作是愉快的。在家內還是家外工作對她們來說沒有區別:從小被封閉在家的杜鳳英覺得自己的童年很快樂,她的家族里有9個女孩,在做了一天的紡紗之后,她們可以在花園里休息玩耍,還可以爬樹,玩彈珠,或者剪紙。馮金蓮的情況卻相反,在田里勞作的她比在家里紡紗的杜鳳英還孤獨,她說,沒有人會和在田里勞動的女孩說話,即便是同齡女孩間也互不交談。馮金蓮生動的童年記憶大部分與在田里遇到狼的情形有關,這是危險、寂寞、戶外工作時被孤立的明顯象征。
學習新技術是工作滿意度的另一個來源。Sigrid Schmalzer在她的著作中,用一章的篇幅討論了,通過參與大眾科學運動,傳統上被排除在科技之外的人群能夠學習到技術和科學知識。高小賢描述了婦女們如何熱情地參與以植棉能手張秋香命名的“秋香田”的大規模實驗運動[12]( P. 177-78)。我所調查的婦女,大部分既不是社會活動家也不是基層領袖,而她們對這種大規模的實驗運動更多的是厭倦、膩煩的態度。在她們的記憶里,秋香田的產量的確高于平均產量,但同時她們被迫做了非常多的義務勞動。一位婦女愉快的回憶了她們婦女生產隊秋香隊和王寶鏡種棉男隊間的競賽。當時,秋香隊往棉田里施了數量巨大的糞肥,而男隊則向田里澆了大量的尿液,起初兩隊的成效都很鼓舞人心,結果由于過度施肥兩隊都顆粒無收。另一位婦女說所謂的秋香試驗田無非是向田里額外施加農業技術推廣站制作的有機肥料,她們沒有學到任何新技術。
盡管有這些局限性,但是毫無疑問,婦女的工作被銀花競賽和試驗田賦予了新的可視性(a new visibility),尤其是年輕女性的社會角色有了社會主義生產者的成份。但沒有充分的證據可以斷定,女性工作的新類型被賦予的意義是否反映了其他類型工作價值的貶損。作為農業生產者的女性變得具有可視性,同時,盡管紡織仍是人們物質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基礎,但紡織工作變得不可視(invisible)。七月初七祭七姐等儀式被當作封建迷信而廢除,誕生禮、婚禮、葬禮和其它慶祝活動上的紡織品交換也被視為非法。
如果我們審視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主要政策,會發現必要社會工作方式的文化內涵被掏空的現象十分明顯。1950年到1952年,一方面出于吸引婦女參政的需要,一方面為了在大規模棉紡廠尚未建立時滿足對紡織品的迫切需要,地方政府鼓勵婦女組織紡織合作社。當時疙瘩頭村僅有一個紡織合作社,其唯一健在的成員年玉珍還記得參與合作社如何提高了她的家庭地位,并且使她從婆婆那里獲得了經濟獨立。她還強調,她的小合作社是疙瘩頭集體經濟的第一粒種子,比第一個農業合作社建立早了許多。紡織工作徹底轉變了她的生活:由于合作社的成功,她被選為疙瘩頭村的婦聯主席,后來還當了縣人大代表。但是她強調她的合作社沒有任何政治意義,她認為紡織是生產之外的事,是舊社會的遺留,她的合作社無非是“一大群人在一起玩”,紡織并不被認為是工作、勞動或生產。
五、革命與日常生活
Joan Kelly提出歐洲的女性是否經歷了一場文藝復興,作為回應,賀蕭提出中國的農村女性是否經歷過一場革命,如果有這樣的革命,它何時發生的[15]?幾乎無法懷疑1949年到1976年的革命時代,女性的生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然而相關的敘述卻與土地改革、階級斗爭、群眾運動和政治運動敘事大相徑庭。例如1966年,對與關中地區的婦女并不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年份,盡管有些村莊經歷了劇烈的派系斗爭,但是我采訪的婦女沒有一個人提到文化大革命。當我問到文革時,一位婦女解釋說“文革是要打倒地主和富農,與我們這些貧下中農沒有任何關系。參與到當中的也是地主、富農和官員,我們這些普通的貧下中農不評判誰對誰錯。我們根本沒有參與”。改變農村婦女生活的力量沒有確切的起止時間,國家的攤派逐漸加重,農業上的工作負擔隨時間的推移而增加(1949以來出生潮的兒童成長起來,1960年代開始參加工作,工作負擔又降低了)。1954年,國家對糧食和棉花的壟斷,農業集體化的實施,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是在這些事件之前,生產任務重和工作負擔重的壓力就已經產生。
1970年代晚期,紡織品的極端短缺和自我能力的過度發掘走向結束,但這種局面的出現更多的是因為中國化學工業的成熟而非毛澤東時代的結束[16]。從1970年代早期開始,氮磷肥使用的增加使棉花達到高產,柴油泵和先進的農藥噴霧器也減少了棉田里的勞動量[11]( P. 276, 358-59.)。1959年中國開始了小規模生產人造纖維(粘膠纖維),1975年以后,尼龍和聚酯纖維等真正的人造纖維生產量急劇增加。合成纖維的使用擴展到農村需要數年,但到1980年代初期,普通的農村人每年都會買兩米的確良或其他化纖制品,這些布料足夠制作一件夾克或一條褲子。即便是在條件艱苦的中國農村,這種服裝也十分耐穿,因此多年來第一次,人們有能力為自己添置新衣服而不是替換已經破舊的衣服。不是任何毛澤東或鄧小平的政策,而是塑料時代的來臨結束了持續二十多年的中國紡織危機。很少有其他變化像計劃生育這樣給婦女的生活帶來如此直接而長久的影響。
注釋:
①主要研究成果參見,Chao Kang, The Development of Cotton Textile Production in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Kraus 1968; Albert Feuerwerker, “Handicraft and Manufactured Cotton Textiles in China, 1871-1910,”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30.2 (1970), 338-78; Philip Huang, The Peasant Family and Rural Development in the Yangzi Delta, 1350-1988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②機紡紗拉伸度很強,非常適合作為拉伸捆綁在織布機上的經紗。家紡紗是完美的緯紗,因為它比中國棉紡廠生產的粗支紗更薄、更保暖。
③Linda Grove, A Chinese Economic Revolution: Rural Entrepreneurship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6; Kathy Le Mons Walker, Chinese Modernity and the Peasant Path: Semicolonialism in the Northern Yangzi Delta,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方顯廷, The Growth and Decline of Rural Industrial Enterprise in North China中國北方鄉村工業的消長,天津:南開經濟研究所,1936。
④互聯網上對集體經濟時代日常生活的回憶中,保存了很多有關服裝和紡織勞動的信息。據慈溪市(臨近寧波市)的林美鼎回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她村子里的絕大多數婦女依然能夠很好地紡紗織布。林美鼎,“我的土布情結”,2010年9月23日檢索自http://122.227.170.78/LaoNian/sanwen/ShowArticle.asp?ArticleID=909。在其他產棉區情況也是如此,例如南通。見Chen Zuo,“南通土布”,南通文化,1994(5),31。在四川及河北、陜西山區等非產棉區,到20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土布才被機器制布代替。見劉昌仁,“四川手工棉紡織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成都紡織高等專科學校學報,卷14第2期,1997年4月; 枯藤老樹,“五六十年代河北農村的衣食住行”,2010年9月23日檢索自http://sjzbsm.blog.163.com/blog/static/119927004200911243147514/?hasChannelAdminPriv=true;李貴龍,“綏德衣著服飾”,2010年9月23日,檢索自http://www.sdxcw.gov.cn/news_view.asp?newsid=49.
⑤我先后于2006年、2008年、2010年在周至縣疙瘩頭村進行了為期八周的田野調查,在興平縣張里村進行了一周的田野調查。
⑥譯者注:四條通道,即東面的函谷關,西面的大三關,北面的散關和南面的武關,關中,即為這四個關環繞之地。
⑦陜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陜西省志:紡織工業志》,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36,43-47;Eduard B. Vermeer,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ovincial China: The Central Shaanxi since 1930, Cambridge, Eng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324-46.
⑧陜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46。
⑨據2006年11月17日對曹玉青和趙喜潔的訪談。
⑩黃宗智,第五章。對紡紗者和織布者賺錢能力的更樂觀估計,參見Kenneth Pomeranz, The Great Divergence: China, Europe,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316-26.
根據2006年12月6日對曹世英和田佩潔的訪談。
根據2010年8月13日對袁愛英的訪談。
根據2006年11月27日對杜鳳英的訪談。
根據2006年11月27日對杜鳳英和郭秀珍的訪談,以及2008年9月4日對王秀珍、馮金蓮的訪談。
一本回憶錄里講述了一位母親如何叫女兒一遍又一遍重做針線活,直到母親對針腳的質量感到滿意為止。張長懷,《老井臺》,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5-104。
同上,3-102;王安泉等收集整理,《周至歌謠選》,周至:周至縣文化館,1985年。47。
張長懷,105;王安泉,22-118。暴虐的婆婆是中國民間故事和革命宣傳一貫的主題,但事實也似乎如此,婆婆對兒媳的虐待相當普遍。
根據2010年8月2日,對陳子安的訪談。
一捆棉花重5公斤。
鑒于彩禮的形式是固定的,一些家長將彩禮留給自己,或給自己的兒子做彩禮。我調查的幾位婦女記得,她們沒帶嫁妝就過門的痛苦經歷。
2008年9月15日,采訪彭淑娥時,她曾說過“人一生只穿一次壽衣,因此制作壽衣的布需要織的額外好,而且棉衣里蓄的棉花要薄一點點”。
Hill Gates, “Footloose in Fujian: Economic Correlates of Footbinding,”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43.1 (January 2001); Laurel Bossen, Chinese Women and Development: Sixty Years of Change in Lu Village, Yunnan (Oxfor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2).
Chao Kang, pp.247-49; Vermeer, pp.359.
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綜合棉麻局,《1949~2000中國棉花統計資料匯編》,北京:中國統計,2005,卷1,89。集體化時代,棉花的單位面積產量從1950年每畝13千克增長到1978年的每畝28千克。也可參考Vermeer, pp.350-51.
Vermeer, pp.18-19, pp.346-54; Chao Kang, pp.252.
陜西省供需棉指導委員會“討論新花上市前農村棉花存量”(1952年5月28日),陜西省檔案,供銷合作社卷,230-44:34。
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社棉麻局,卷1:270。
西北區合作社,“函送預購棉花工作經驗總結”,(1952年5月12日),陜西省檔案供銷合作社卷,230-44b:8。
陜西人民政府,“為報告我廳召開全省各主要棉產縣……”(1954年3月30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農村工作部卷,123.4-465: 38-40。
西北財委總黨組:“11月27日,何金壽副局長……”(1953年12月7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1261。中共陜西省委:“茲將省財經黨組關于棉花保管工作的簡報……”(1954年9月10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1262。中央財經委員會,“關于1953年收購新棉的指示”(1953年8月28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657。
中共陜西省委,“茲將省財經黨組關于棉花保管工作的簡報……” (1954年9月10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1262:8。
西北財委,“陜西省新棉上市后……”(1954年9月10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657。
陜西省人民委員會財糧貿辦公室,“關于新棉收購中目前存在的幾個重要問題的意見”(1955年11月21日),陜西省檔案,供銷合作社卷,230-132。
例如“婦女自由歌”所唱的,“從前婦女關進閻王殿,今天打斷了鐵鎖鏈;婦女都成了自由的人,國家大事咱也能管;翻身不能翻一半,徹底解放鬧生產;鏟除老將反動派,前方后方一齊干;努力生產莫消閑,個個都要加油干,建設咱們新的中國萬萬年”,2010年9月30日檢索自http://baike.baidu.com/view/2758318.htm.
中共社會科學院,中央檔案館,《1953-1957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商業卷》,北京:中國物價出版社,2000:243-250。陜西省人民政府,“陜西省人民政府實行棉布計劃供應暫行辦法”(1954年8月26日),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委員會辦公室卷,123.1-1261:9。
同樣年齡段的男性每年投入150個工時。中共周至縣委員會,“關于beijingzhai農業生產合作社調查報告”(1955年9月18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農村工作部卷,123.4-547:45。
中國周至縣委員會,“周至農村人民公社政社結束時基本情況調查”(1959年8月25日),陜西省委檔案,陜西省農村工作部卷,123.4-718:23。
中共寶雞縣委,“中共寶雞縣委關于農民思想情況的調查報告”(1957年8月17日),陜西省檔案,陜西省農村工作部卷, 123.4-632:2。
興平縣婦聯合會,“全縣婦女進一步動員起來做好棉花播種”(1960年4月5日),興平縣檔案,婦女聯合會卷,4.1.73:74-79。
Gail Hershatter, “The Gender of Memory: Rural Chinese Women and the 1950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2002, 28.1 (Autumn 2002); Hershatter, “Local Meanings of Gender and Work in Rural Shaanxi in the 1950s,” in Barbara Entwistle and Gail E. Henderson, Re-Drawing Boundaries: Work, Households, and Gender i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Gao 2007.
興平縣婦聯合會,“興平縣婦聯關于Huangzhong生產隊在夏收中組織幼兒拾麥等問題的報告”(1961年3月6日),興平縣檔案,婦女聯合會卷,4.1.92:15-17。關中地區沒有遭遇1960、1961年的饑荒,但承受了比其他省份更長時間的低產量和高收購額。到1964年晚期嚴重的營養不良還普遍存在。
Yu Zongxian and Zhao Gang,《中共紡織業之發展及其對我國紡織品對外貿易之影響》,臺北:行政院經濟匯,1988:105。也可參見錢之光等著,《當代中國的紡織工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4:關于城鄉差距統計附錄,15。
中共陜西省委,“關于棉布實行計劃供應的指示”(1954年8月26日),陜西省檔案,中共陜西省委卷,123.4-1261:83。陜西省地方志編撰委員會:243。
Richard Kraus估計填充棉衣的國家平均消費量是360克,我以此作為中國北方的最低消耗量。另有50克棉花在紡紗中被損耗。參見,Kraus 1968:82。
根據周至縣啞柏鄉的集體訪談,2006年11月29日。
中共陜西省委農村工作部,“渭南地委監察組織對于涇陽三渠鄉棉花生產……”(1953年9月23日),陜西農村工作部卷,123:4-11:12-14。
中共陜西省委農村工作部:“茲將陜西省婦聯隊建立農業生產合作社……”(1954年1月8日),陜西農村工作部卷,123:4-31。
據2008年9月10日對賈玉梅的采訪。關于王寶鏡和張秋香,見Kojima Reiitsu, “The Bearer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ave Changed,” Modern China, vol. 5, no 2 (April 1979), pp. 188-89, 203.
據2010年8月6日對趙喜潔的采訪,8月7日對吳淑娥的采訪,8月13日對滕建友的采訪。
在陜甘寧邊區,婦女、紅軍戰士和黨的領導人都被動員紡紗織布,這種紡織合作社很普遍。戰時的國民黨政府也曾采取政策促進手工紡紗織布。
事實上這些政策是國民黨政府在戰爭時期實施的。
Chao Kang,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otton Textile, pp. 297-300; Qian Zhiguang et al., Dangdai Zhongguo de fangzhi gongye, graph on p. 11 of statistical appendix.
1990年代,農村市場上可以買到棉紗、羊毛紗和晴綸紗時,織布再次復蘇了。現在,織布的大都是五六十歲的婦女,多是給女兒們織床單,將來作為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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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