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多諾關于文化工業和審美生產力的論述值得深究。現代性文化批判是貫穿阿多諾一生眾多著述的一條紅線,阿多諾對文化工業的批判是基于其啟蒙辯證法思想展開的。文化工業在根本上是一種與商品化邏輯、現代性文化同質的肯定性文化、同一性文化。阿多諾也充分正視了現代藝術生產的復雜性,辯證地主張藝術的精神性、物質性并重。
關鍵詞:生產型文論;審美生產力;阿多諾
歐美生產型文論長期以來一直被學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實際上,歐美文論中存在著清晰的生產型文論發展脈絡,無論是古代歐洲世界對藝術的思考——將藝術視為生產、制作,還是近現代歐洲學者對藝術的思考——藝術作為生產(無論是德國古典美學家、近代古典經濟學家,還是空想社會主義理論家都對文藝生產問題有過角度各異的深入思考和論述),乃至于馬克思及其后學對藝術生產問題持久不息的追問都如涓涓細流、滾滾浪潮,形成了歐美生產型文論源遠流長、一以貫之的傳統,生產型文論范式是歐美文論中不可忽略的重要范式。
視藝術為生產這種思路顯然根源于生產型社會。在生產型社會中,生產是社會生活的樞紐,制作、產出是社會的靈魂,生產型社會深刻塑造著置身其中的蕓蕓眾生,也必然先在地規定他們的眼界、思維模式和問題意識。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的哲人、藝術家都把藝術視為制作技藝。在現代歐美,正如比格爾和伊格爾頓所揭示的,即使是康德、黑格爾之類重視精神超越、內在心靈、審美特質的德國古典美學家也難以逾越生產型社會的思維范式?!翱档碌拿}中的資產階級性恰恰在于要求審美判斷的普遍有效性”①?!翱档碌牡赖路▌t的特征也就是商品結構的特征”②。如此說來,康德的藝術理論堪稱商品社會世相的理論抽象,與現代性文化和大工業生產息息相關。
馬克思及其后學對藝術生產問題的崇論閎議更為世人所熟知。歐美各國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曾對文化藝術生產問題發表過各自匠心獨運的高論,盧卡奇、葛蘭西、布萊希特、本雅明、阿爾都塞、馬謝雷、戈德曼、威廉斯、伊格爾頓、詹姆遜、哈貝馬斯、馬克·波斯特、列斐伏爾、鮑德里亞等眾多理論家的有關論述形成了視角各異、各具特色的復數化的生產型文論。①
在新馬克思主義的歐美生產型文論中,西奧多·阿多諾關于文化工業和審美生產力的論述別具一格,非常值得重視。阿多諾對于大眾文化和藝術審美的論述就其文化批判立場和審美主義情結而言與其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生產型文論并無不同,但他的理論中顯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徹底、決絕的否定性精神取向,這與其他人文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迥乎不同。他對工業文明、工具理性、啟蒙神話的質疑和徹底否棄、否定的辯證法的理論取向顯示了超越啟蒙現代性文化、工業文明的后現代眼光,顯示了與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啟蒙理性大為不同的嶄新理念。他對工具理性和工業生產體系的全面否定也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至上的信條、歷史進步主義、啟蒙理性信念明顯異趣,帶有明顯的后馬克思主義色彩。與布萊希特、本雅明充滿樂觀氣息的美學政治化訴求和藝術生產言說不同,阿多諾對他生活時代藝術和審美的透視是悲沉而憂郁的。與法蘭克福學派許多理論家秉有的德國式邏輯思辨的理論話語和線性因果的理性主義思維方式不同,出生于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的阿多諾從小飽受音樂熏陶,系統學習過作曲和鋼琴演奏,深受勛伯格無調性的表現主義音樂影響,阿多諾的哲學思想、美學理論帶有明顯的無調性色彩,顯現了一種走向后現代思潮的新趨勢。眾所周知,阿多諾的思想發展受到過多重影響,阿多諾的思想星叢中有馬克思主義、美學現代主義、文化保守主義、猶太文化、解構主義等多種影響因子,黑格爾、康德、韋伯、弗洛伊德、胡塞爾、克爾凱郭爾、克拉考爾、霍克海默、列奧·洛文塔爾、瓦爾特·本雅明、布洛赫、喬治·盧卡奇都對他也產生過不容忽視的影響。這種雜交性使他對文化生產問題也有著有別于其他歐洲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獨特體悟。阿多諾還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和馬克思的商品交換理論,洞察到了文化工業不僅訴諸意識,而且投機性地操縱人們的無意識。有別于前此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把無意識領域視為文化生產的關鍵所在。無意識領域由此成為比意識、理性更重要的文化角逐的戰場。
現代性文化批判是貫穿阿多諾一生眾多著述的一條紅線,《啟蒙辯證法》開啟的對啟蒙理性的深刻剖析、他對大眾文化的嚴厲批判、對“否定辯證法”的執著倡導、對現代主義文藝的充分肯定、對文藝未來的沉郁瞻望都與此息息相關,具有內在的邏輯聯系。阿多諾對大眾文化和文化工業的批判正是基于其啟蒙辯證法思想展開的。由此也直接導向了他一生倡導的否定的辯證法。和盧卡奇、馬爾庫塞等西馬理論家一樣,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合寫的《啟蒙的辯證法》是站在文化批判、社會反思的高度立論的,它不是簡單地批判文化工業、流行藝術,而是深挖文化工業的社會、文明基礎,對工業文明、工業生產體系進行嚴厲批判,進而對工業文明的思想基礎——啟蒙蛻變為神話的啟蒙辯證法、“工具理性”法則進行深層次的審視和批判。
在18世紀臻于鼎盛的啟蒙理性精神如韋伯所說實現了對世界的祛魅,祛除了世界的神秘性和形而上學之“魅”,人類借助理性開啟了一個無神的時代,似乎人類可以借助理性控制一切事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批判由此開啟,在他們看來,啟蒙理性是資產階級時代的意識形態,理性在給世界祛魅的同時也日益走向極端,啟蒙精神必然走向自身的對立面,啟蒙精神不僅以工具理性控制自然,進而還從征服自然向管理社會擴展,全面掌控和奴役人類社會。這時的啟蒙理性恰恰重復了它一度反對的神學和形而上學的弊病,理性已經墮落為神話。與康德、韋伯大為不同,在阿多諾看來,啟蒙理性本身就有著內在的缺陷,“管理萬物的精神與創造萬物的神相似”,② 致力于根除神話之魅的啟蒙精神和神話在根本上卻是一致的。因此,阿多諾不是簡單地關注理性對世界的祛魅,而是要祛除理性自身之“魅”,由此也對啟蒙作為進步意識形態的歷史觀形成了沖擊。阿多諾對大眾文化和文化工業的批判正是基于這種啟蒙辯證法思想展開的。阿多諾細致研究了文化工業的運行機制、結構模式,特別關注它對文化的非同一性的扼殺,對文化生態的消極影響。文化工業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而是社會整合水平提高的結果,沒有現代科技的迅猛發展、經濟的和行政的集中化,文化工業也就不可能大行其道。社會控制日趨整體化、被管理社會的形成、工具理性一統天下使得社會主導文化成為了同一性的、肯定性的文化,非同一性的、另類的文化類型日益邊緣化,日趨萎縮。傳統藝術的嚴肅性、超然性、對物欲的拒斥、造反精神、抵抗政治潛能消失殆盡。這就是阿多諾對文化工業深惡痛絕的根因所在。在阿多諾看來,文化工業的畸形性質源于啟蒙現代性文化本身的畸形性質,“文化的內在矛盾在于,它許諾的人道主義建立在不人道的、壓抑人的社會形態基礎上。最終,當它作為文化產業而完全遵從商品生產規律時,它自身就變了樣”。①文化工業的弊端從表層來說在于它弱化了大眾的想象力、能動的思維和批判意識,起到了社會水泥的作用,構成了統治階級的幫兇。從深層來說,在于它同資本主義時代的一切社會現象、文化現象有著內在的邏輯關聯,文化工業在根本上是一種與商品化邏輯、現代性文化同質的肯定性文化、同一性文化,它使一切文化形式日益標準化、相似化、平面化,阻斷了人文精神的復歸,扼殺著藝術和審美自由伸展的天性。
阿多諾對大眾文化的思考是長期一貫的,早在1938年,阿多諾就在《論音樂的偶像性和欣賞的退化》等論文中論析了大眾文化問題。1941年,阿多諾在助手的協助下發表論文《論流行音樂》。該文旗幟鮮明地對流行音樂生產的標準化和偽個性化特征、流行音樂消費的被動性質、流行音樂作為社會黏合劑的意識形態屬性進行了揭示。1947年,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合作出版了法蘭克福學派大眾文化批判理論的奠基之作《啟蒙辯證法》。之后不久,阿多諾又出版了《現代音樂哲學》。這些著述對文化工業、流行藝術特別是其中的兩個主要領域通俗音樂和大眾傳播媒介進行了廣泛深入的剖析。《啟蒙辯證法》中的《文化工業:作為欺騙群眾的啟蒙》一文專章詳盡論析了大眾文化和文化工業問題,尤其值得重視。阿多諾的大眾文化批判理論直接來源于馬克思關于“商品拜物教”的思想。在阿多諾看來,大眾文化不是藝術品,它已經淪為文化工業,體現了商品拜物教的鮮明特點。文化工業的產品從生產到流通、消費,都嚴格遵循商業邏輯運行,“電影和廣播不再需要作為藝術,……它們的結構都是由工廠生產出來的框架結構”②。在后期寫作的《文化工業再思考》中,阿多諾曾回顧了他和霍克海默的考慮,他指出在《啟蒙辯證法》的草稿中他們使用的是“大眾文化”(mass culture),在正式出版該書時則使用了“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這個術語,原因在于他們認為大眾文化與文化工業有著很大區別,流行藝術恰恰不是從大眾本身產生出來的,而是商業生產者小眾精心策劃制作的標準化、批量化、模式化的商業產品。文化工業的顯著特征是批量生產、模式化復制,這勢必導致藝術生產的標準化和藝術產品的齊一化。阿多諾曾論述了這種標準化、模式化的產生原因,他認為標準化了的形式是在商業競爭中發展起來的,當某一首流行文藝形式獲得巨大成功時,必然引發跟風效應,大規模經濟集中化使標準化過程制度化。這類藝術商品雖然是針對消費者心理量身定做的,但意在自上而下整合它的消費者。消費者的主體性遭到了毀滅性消蝕,被客體化。消費者僅僅淪為了機器的附屬物、商業經濟鏈條上的一環。“文化工業”這個詞說明了現代社會中藝術生產就像工業制品生產一樣生產的是標準化、模式化的批量產品,體現的是工業生產的工具理性、技術理性原則。盡管它未必嚴格遵循流水作業的工業流程。
這些按配方和程序制作的標準化、模式化產品使藝術從根本上喪失了風格,失卻了自由的創造精神,生機黯然?,F代藝術已步入歧途,成為了商業利潤和交換價值的奴隸。在大眾文化盛行的時代里,不僅藝術和藝術家不斷被整合進商業體制中,喪失了自律性。而且受眾也被大眾文化和主流意識形態操縱。大眾文化和文化工業還行使著維護和捍衛現存意識形態的功能。由于整個世界都得通過文化工業這個過濾器,因此,社會中的每個人都難以逃脫文化工業產品的熏陶、操縱。在阿多諾看來,大眾文化是虛假的、帶欺騙性的,它提供給人們的只是一種虛偽的滿足感、令人麻醉的幻象和幸福承諾。大眾文化是輕松的、平面化的,它不需要受眾積極自動地去思想、品味,會抑制人的主觀創造力和反思能力,使大眾的文化想象力日漸萎縮,消解了大眾的反思精神和反抗意識。由此大眾文化成為了資產階級統治者操縱大眾思想意識和深層心理的工具和手段,是鞏固現實社會文化秩序的“社會水泥”。這種意識形態控制不僅靠提供標準化的煽情作品實現,還靠提供貌似批判現實、發泄憤懣的程式化情感產品實現,“與自由時代不同,工業化的文化可以像民族文化一樣,對資本主義制度發泄不滿,但不能從根本上威脅資本主義制度,這就是工業化文化的全部實質”①。在此,他觸及了當代文化藝術深度商品化,愛戀、懷舊、絕望,甚至仇恨、反叛、革命都被作為原材料用來加工文化商品的沉重現實。令阿多諾深切憂慮的是藝術的否定性、批判性精神被嚴重消蝕,即使貌似激進、革命的行為,實質上卻是如此暗合和適應主導性社會趨勢,不過是現代社會體制為自身預設的構成了自身一部分的他者而已。
但阿多諾并不像長期以來人們誤認的那樣是一個“極端化”的大眾文化批判理論家、一個僅僅關注審美精神性品格的新康德主義者。他并不否認歷史上不同階段的藝術生產的性質有著很大差異,他正視了現代文化工業和此前的藝術商品生產的差異,在他看來,在文化工業時代之前的藝術商品生產中藝術的自律性、超越性、否定性還部分地存在著,這和文化工業時代藝術品成為了經濟鏈條上的有機環節,從商品化徹底走向意識形態化有著很大不同。②即使是在文化工業時代,阿多諾也并沒有說文化藝術創造過程已經徹底變成了工業生產流水線,在他看來,即使是在電影這種文化工業的中心部門中,勞動依然高度分工,技術設施、技術操作并未完全取代和淹沒個體性的獨立創造,藝術家的創造性勞動、個性化表演與生產方式、文化工業機制、商業追求的矛盾依然非常突出,傳統的各種個體性藝術創造形式依舊存在。在1941年的《論流行音樂》中,他也指出到目前為止所謂的流行音樂標準化是就內在的性質而言的,與音樂制作過程無關。流行音樂的制作只有在宣傳和發行方面采用了工業化的方法,成功的流行歌曲的制作仍然常常停留在手工業階段,仍然保持了在其社會性制作方法中的個性。它清醒地意識到了流行音樂的標準化和汽車工業的標準化畢竟大為不同。阿多諾在《文化工業的再思考》等著述中也逐漸承認觀眾不是完全消極被動、任人擺布的可憐蟲。晚年的阿多諾在《美學理論》中更強調審美生產力與現代技術并非冰火不容,“例如在電子音樂中,可以利用源于藝術之外的技術工具的特質來生產藝術”③?!敖^對偶然的今日藝術作品,同技術上不可或缺的與完全人工制作的藝術作品將會匯同一起”④。阿多諾關于文化工業的論述固然不無康德式的審美主義色調,他對流行藝術、文化工業的批判也帶有濃重的悲觀情調,他的“反藝術”論見也不無烏托邦色彩。但他顯然不是一個唯美的審美主義者,更不是一個形式主義者。阿多諾辯證地主張藝術的精神性、物質性并重,“藝術是關于其自身時代的最先進的意識,此間復雜的技術程序與同樣復雜的主觀經驗相互滲透”⑤。
總之,阿多諾關于文化工業和審美生產力的論述以其兼具現代性思維范型和后現代眼光的獨特品格,在歐美新馬克思主義文論、美學家中特立獨行,發人深思。
【責任編輯 付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