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蘊章戲曲創作考述*

摘 要：王蘊章所作傳奇八種及補訂他人所作傳奇一種，無論是記述時人時事，還是追懷歷史人物故事，均表現了明晰的創作觀念和深刻的思想內涵，特別是表現了時局動蕩、改朝換代、民族危機背景下所產生的種種思想文化現象。從戲曲體制和藝術形式方面來看，這些作品也反映了傳奇及雜劇發展到近代這一特殊歷史時期所出現的一系列空前深刻的變化，具有突出的戲曲史價值。應當受到更多的關注并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關鍵詞：王蘊章；傳奇戲曲；思想內涵；藝術特征；中國近代

王蘊章（1884～1942），字莼農，號西神殘客，簡稱西神，又署西神王十三、梁溪莼農、莼廬、云外朱樓、二泉亭長、洗塵、紅鵝生等。江蘇無錫人。父王道平為翰林。蘊章幼承家學，熟讀詩古文辭，通英語。光緒二十八年（1902）副貢，官直隸州（今河北省）州判。多年在家鄉任無錫西學堂英語教員。宣統二年（1910）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創辦《小說月報》，并任主編。同年參加南社，系該社早期成員之一，亦為一般所謂“鴛鴦蝴蝶派”①主要作家之一。1915年又創辦《婦女雜志》，兼任主編，仍由商務印書館發行。1920年12月《小說月報》出至第11卷共126期，王蘊章請人繪《十年說夢圖》，遍請文壇名流題詠。旋應沈縵云之約，漫游南洋，并作《南洋竹枝詞》百首。回滬后，先后編過《新聞報》、《明星畫報》等，又創辦正風文學院，自任院長。又嘗任滬江大學、暨南大學、正風大學等校教授，又任《新聞報》主筆。日軍侵華戰爭、敵偽統治時期，曾任《實業報》主筆。晚境頹唐，輕于出處。

王蘊章多才多藝，兼工詩、詞、文、書法，亦擅戲曲和小說。著作頗多，有《梁溪詞征》、《然脂余韻》、《西神雜識》、《留佳庵文集》、《玉晚香簃詩草》、《西神樵唱》、《秋云平室詞鈔》、《西神小說集》、《情蝶》、《綠凈園》、《玉晚香簃苦語》、《秋云平室野乘》、《特健藥齋詩話》、《梅魂菊影室詞話》、《雪蕉吟館集》、《菊影樓話墮》、《王蘊章詩文鈔》、《玉臺藝乘》、《墨傭余瀋》等。戲曲作品有傳奇《可中亭》、《香桃骨》、《霜華影》、《碧血花》、《綠綺臺》、《玉魚緣》、《鐵云山》、《錦樹林》、《鴛鴦被》（末一種未見）等，并為文鏡堂補續《蘇臺雪傳奇》。

由于文獻資料的限制和某些研究條件、學術觀念的影響，王蘊章的戲曲及其他形式的文學創作以往鮮受關注。他創作的八種傳奇及補訂的一種傳奇，自首次發表至今的一百年間流傳稀少，甚至知者無多。這顯然極大地限制了對王蘊章的全面研究，也不利于近代戲曲、近代文學相關研究領域的進展。茲根據有關文獻對王蘊章的戲曲創作考訂評述如下，以期引起研究者的更多注意并進行更加充分深入的研究。

一、《霜華影傳奇》

《霜華影傳奇》，載《小說月報》第5卷第1號、第2號，中華民國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二十五日（1914年4月25日、5月25日）出版。署“無錫王蘊章莼農填詞”。

凡四出，出目為：第一出《香盟》、第二出《哭陵》、第三出《情殉》、第四出《夢圓》。

首有癸丑臘八日（中華民國三年一月三日，1914年1月3日）作者識語，中有云：“十年前，偕同里秦劍霜、陽湖馮竟任同客秦淮，年皆未滿二十，扺掌談天下事，意氣甚盛。摶沙一散，五易星霜。劍霜以哭儷夭，竟任以染疫歿；仆亦瓠落無所成就。么弦獨張，萬愁積阜，不待聽一聲河滿，始令人起金瓶落井思。……寒冰鄰笛，棖觸前塵；篝鐙填詞，譜為雜劇。而以哭陵詩附入之，傳劍霜，亦以償夙疚也。詞中兼及竟任者，秋菊春蘭，同存梗概，亦猶孝標之志云爾。”①在此段識語之后，又補記云：“劍霜臨歿前數月，仆始學作韻語。劍霜許其詞，而不許其詩。殷殷屬望，幾以青兕相況。十年湖海，豪氣全消。即此小技雕蟲，亦復了無進益。兩年前惟知以倚夝為歸，今則稍瓣香于紅雪、玉茗而已。無聊筆墨，乃強故人粉墨登場。云愁海思，掩卷惘然。”②

此劇為悼念亡友之作，以辛亥革命前后反清斗爭及民國成立后悼念革命先烈活動為背景，寫作者友人江蘇無錫秦寶鑒（字懋昭、號劍霜）在夫人陶佩儂鼓勵下赴金陵應試，到明太祖陵前祭奠，以抒胸中郁悶。在此處巧遇同來應考的朋友陽湖馮竟任，二人議論時政，感慨萬端，提出舉辦女學、普及教育的救國主張。秦劍霜原有舊好無錫妓女沈又蘭，聞聽秦劍霜已從父母之命娶妻，為之憔悴至病，病中又聞馮竟任暴病而亡，秦劍霜亦病重，準備前往探望。恰在此時，得秦劍霜去世消息，沈又蘭口吐鮮血而死。中華民國成立后，西神殘客（即作者本人）在南京莫愁湖畔遙祭秦劍霜、馮竟任，夢中又見秦、馮二人前來，議論時弊，提倡救國。此劇情節并不連貫，選取幾個主要場面表現作者的思想，既是對為建立民國而犧牲的人士的懷念，又是對民國初年復雜多變的政治局勢的憂慮。

以【正宮·新荷葉】開場：“紈扇紗 [幮][廚]嫩涼飛，吹一縷水沉香細，綠陰深處掩朱扉，碧云天晚人來未？”結束曲及結詩云：“（生醒介）奇怪，奇怪，方才夢中親見劍霜、竟任等，前來相訪，還聽見他們談論多時。原來他們早在五城十二樓了，這也可喜。暇時不免拚著我這枝禿筆，記述一番。今日天氣已晚，只索返寓便了。【尾聲】牢騷筆墨胡消遣，也算做龍門合傳。我便要醉舞吳鉤笑問天。（下）淺斟低唱換浮名，絲竹中年意未平。剩有西堂舊例在，隨君笑罵似蠅聲。”

第四出《夢圓》比較集中地表現了作者對于時事的感慨和憂患，如寫道：“小生西神殘客是也，欣逢民國紀元，來作天涯游子。今日南京城中，開諸先烈追悼大會，萬人空巷，共襄盛典。俺想革命諸先烈，與我都有無一面緣，也不必去妄攀同志。一二同學少年，如秦子劍霜，馮子竟任，實行革命主義者，又早奄然物化，名與草木同腐，夠不上‘先烈’二字的資格。因此獨來莫愁湖畔，望空致祭秦馮二子。”表達了對革命同志的追懷之情，也寄托了作者的政治追求。又如痛陳時事、指摘時弊云：“【前調】花魂紅顫，平蕪綠遠天。高皇陵寢，故侯宮苑，靄晴光，籠暮煙。竟任兄，你還記得壬寅年在此游覽么？撫今思昔，也可算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了。只是追想著滿清覆亡之易，益當凜共和締造之艱哩。問前車怎覆，問前車怎覆，只不過內政因循，外患牽連，愛國心微，救時才淺，自縛了春蠶繭。還有一樣最大的病根，錢魔力，竟難言。厚祿高官，舍此無他愿。政以賄成，焉得不敗呢？往事付云煙，新猷待親展。從今后，要湔除舊污，清清白白，不留塵染。”在回顧革命運動歷經的艱苦卓絕、國家民族發生的重大變化的同時，也對初建的民國懷有深切的希望和光明的信心。同時又對當時潛藏的種種政治危機、社會問題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表達了對國家未來的擔心，寫道：“方今之大患，在于偉人太多，黨見太烈，權利之思想太熱。都督滿街走，職方賤如狗。名器之濫，已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將來因權利而生黨爭，因黨爭而起兵革，是勢所必不能免的。”

可見，這些對當時時局的描述和評論都切中時弊，而且有一定的預見性，可見作者的思想深度和憂憤情懷，也突出表現了此劇的思想特點。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自己作為劇中人物來表現，并以自己別號出場，除了繼承清初以來多位戲曲家如廖燕、徐爔、李慈銘、林紓、梁啟超等將自己寫入劇中的做法外，反映了戲曲創作與作者關系的一種有意味的變化之外，也增強了作品的紀實色彩，透露出作者戲曲創作觀念的一個重要側面。

二、《綠綺臺傳奇》

《綠綺臺傳奇》，載《小說叢報》第4期至第10期，中華民國三年九月一日至民國四年四月三十日（1914年9月1日～1915年4月30日）出版。署“西神殘客填詞”。

凡八出，出目為：第一出《驚宴》、第二出《客猺》、第三出《嚙丸》、第四出《斥奸》①、第五出《賺姬》、第六出《殉琴》、第七出《野祭》、第八出《湖歌》。首有作者甲寅七月七日（中華民國三年八月二十七日，1914年8月27日）所作識語。

寫粵東南海人鄺露（字湛若），身處明季，憂國憂民。以奸人縣令之讒言，官府欲將其從嚴治罪，幸此消息為鄺露之子鄺鴻（字劇孟）得知，走報父親。鄺露遂逃難入粵西瑤民地區，與瑤女云亸娘縱談國事，一見傾心，結為友好。此后十年間，鄺露東奔西走，一事無成。順治三年（1646），鄺鴻在廣州城東抵拒清軍入城戰死，鄺露夫人鄧氏貧苦無食，舂糠為丸以度日。鄺露歸后，見江山變色，降清者眾，致書阮大鋮，痛斥無骨氣、無節操之人。以婢女青琴換一奇石，懷抱綠綺琴，于廣州城第二次被攻破之時，決不投降，被清軍殺死。云亸娘得此噩耗，至荒野上祭奠。屈大均與金兄、葉兄游豐湖，葉兄以百金贖得鄺露遺物綠綺臺琴以示屈大均，大均作歌，同抒國破家亡之痛。此劇借明末清初易代之際故事，寄托了作者深沉的故國情思和強烈的時局憂患意識，也寄予了反清革命的民族情緒。

以【南宮引子·一剪梅】開場：“匝地秋聲咽怒笳，愁度年華。閑澆濁酒送生涯，詞唱紅牙，曲唱紅牙。”定場詩云：“【浣溪紗】疏影橫斜倚畫闌，玉鵝屏外月光寒，無言獨自袌琴彈。萬斛量愁吟鬢短，十年磨劍壯心殘，春來情緒太闌珊。”結尾云：“（小生）春風修禊，獲聆高文，可謂不虛此游。只是人言愁，我始欲愁，怎么是好？（生）世變至此，余生尚戀。我輩拚做個西山遺老，為乾坤扶持正義便了。可笑前日吳留村、王阮亭輩，尚勸我應新朝征辟。咳！諸公目見朱門，貧道如游蓬戶。留村、阮亭，一代名人，還不能窺破此關么？人心如此，可謂一嘆！此刻天色不早，我們就此返棹罷。（貼小旦下）（雜攜文具下）（生小生繞場行介）（生）【尾聲】傷心華表鶴歸無？（小生）風雨同聲一哭。（生）俺且自大淋漓翻成綠綺書。”結詩云：“嵇康琴酒鮑昭文，大雅南天張一軍。心事拏云人不識，英雄兒女好平分。”

卷首作者識語云：“土司秦良玉，瑤女云亸娘，遙遙兩女子，一黔一桂，奇氣獨鐘。良玉事揭橥史冊，弦管笙歌；亸娘顧尠所稱述。微獨云亸娘，彼鄺湛若者，非世所稱嵚奇磊落之男子乎？上元忤令，只身走萬山中。以無家張儉，作王粲依劉；蠻花笑客，蓮幕倦游。舉其抑塞悲憤之致，一發之于書。飛頭勾漏，一《山海經》也；寨結相思，一《孫吳兵法》也；盤瓠禋祀，蝶綃鳳裘，一《西京雜記》也。明季國事蜩螗，一二握政柄者，競為門戶之爭。既視珠崖之棄為不足惜，更視遺賢在野而屏之惟恐稍后。遂使蘆笙吹夢，僅得結隊之天姬；銅柱銘勛，不數遁荒之畸逸。遭遇既殊，名之隱晦亦異焉。余覽之，而忽忽若有所感。秋燈坐雨，寒蟲訴愁。日援筆為作長短句樂府，共得若干出。昔河東序《赤雅》曰，因病致妍。余病于文，妍乎云爾？抑海雪堂中佳話，不可聽其湮沒而已。至于書斥懷寧，門完節義，一本于吳桐萼、鮑夕陽兩家所紀載。讀者勿因史闕有間，而疑余故曼衍其說也。甲寅七月七日，莼農識于梅魂菊影室。”①相當詳細地介紹了此劇的題材來源、創作用意及寄托的思想情感，對深入準確地理解作品具有重要價值，值得充分注意。

第六出《殉琴》寫鄺露被殺前大罵降清求榮者，頗能體現作品的思想特點和慷慨風格，亦將戲劇情節推向了高潮。作品寫道：

（生大罵介）你們這班不知廉恥的奴才，難道不是大明朝臣子么？平日談忠說孝，一旦利欲熏心，就甘作新朝的走狗，劇秦美新之作，偏出于士大夫之手。世運凌夷，一至于此！恐怕你們的富貴，不久也要同歸于盡哩！（丑）罵得好，罵得好！這種書呆子，最會論長道短，原是饒他不得的。兵士們，快與我斫下他首級來！（生大笑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殺就殺便了。

此劇以清軍侵占廣州城、血腥屠殺漢族同胞的歷史事件為背景，著重表現鄺露堅守民族氣節的品質和大義凜然的英雄性格，對那些屈服投靠、賣國求榮者予以揭露抨擊。

可見作品具有非常明顯的思想傾向性，作品的主旨也從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體現。而對于易代之際政治局勢、歷史事件的表現，則寄托了作者深沉的興亡之感與故國情懷。這種精神感受與民國初年方興未艾的反清革命情緒密切相關，也與一大批南社文學家的思想特征、文學創作精神一脈相承，可以認為是當時時代精神在藝術上的一種折射。

三、《可中亭傳奇》

《可中亭傳奇》，載《婦女雜志》第1卷第1號，中華民國三年一月五日（1915年1月5日）出版。署“無錫王蘊章莼農填詞”。僅一出。首有徐珂題詞、作者識語。

此劇取材于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寫遂寧張問陶（號船山）欲納妾，為求得夫人同意，安排妻妾二人相會于可中亭，使妻子同意其攜妾歸家的故事。主要是表現文人的風流韻事，也寄托了作者的生活態度。

以【正宮引子·新荷葉】開場：“磊落情懷借酒澆，莽天涯宦游倦了。五湖一棹黯魂消，是鄉拼覓溫柔老。”

由作者識語可知此劇創作有關情況，錄之如下：“中年絲竹，陶寫無端。讀亞子惠我新詩：‘只憐菊影成飄泊，輸與姜夔載小紅。’東澤綺語債，亦幾消除凈盡矣。宵燈煮夢，偶憶《兩般秋雨庵》所記可中亭事，復忽忽若有所觸。名士權奇，美人倜儻，雖或貽譏大雅，佳話流傳，要足為山塘生色。因仿倚夝閨顰體，譜為雜曲以志梗概。吾文本不工，此作尤粗沙大石，蕪穢不治，欲求其工而不得。然固是泥犁中一重公案，使法秀見之，必呵曰：‘這渴睡漢又向此中討生活也！’余惟笑謝之而已。”②對此劇的故事來源、風格趣味等做了比較細致的交代，有助于深入理解作者的戲曲創作觀念與戲曲的藝術風格，也反映了作者及其他南社社員如柳亞子諸人創作趣味和生活態度的一個重要側面。

此劇頗能反映民國初年一批南社文人的文學趣味與創作風氣，也反映了這一時期一批文士的生活態度和文化心態。錄其最后片段以見此劇特點之一斑：“（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攜妾別居，豈是長策？快與我同返寓廬，我還要為你們設合歡筵，詠催妝句呢。【琥珀貓兒墜】芙蓉帳暖，花月度今宵。畫船載得小紅簫，應把相如渴病消。（指小旦介）苗條，（指生介）好慰你鬢絲禪榻，萬感如潮。只是不告而娶的罪名，還當好好罰你哩。（生）愿甘受罰。（生旦含笑前行，小旦隨行介）（旦）【尾聲】雙棲忽共三星照，（生）是文人游戲無聊，（合）莫認作云雨荒唐續楚騷。”

劇末有結詩二首，均系集古近代之際杰出詩人龔自珍（1792～1841）詩句而成，其一云：“塵劫成塵感不銷，秋心如海復如潮。梅魂菊影商量遍，聲滿東南幾處簫。”其二云：“吟罷江山氣不靈，珊瑚擊碎有誰聽。忽然閣筆無言說，眾女蛾眉自尹邢。”這種集龔自珍詩句之做法，真實反映了當時一批南社文人追模效法龔氏亦狂亦俠亦溫文的為人風度、兼得劍氣簫心之美的創作追求。而這種藝術風格和生活態度，則不僅僅是生活于乾隆至道光年間的龔自珍詩作的一種簡單運用，而且反映了民國成立前后一大批青年文學家的精神氣質和文學創作風氣，反映了當時時代精神狀況的一個重要方面。

四、《香桃骨傳奇》

《香桃骨傳奇》，載《中華小說界》第6期，中華民國三年六月一日（1914年6月1日）出版。署“莼農”。①

凡三出，出目為：第一出《理曲》、第二出《跌雪》、第三出《還姬》。末有作者甲寅三月三日（1914年3月29日）所作《跋》。

此劇取材于鈕琇《觚剩》。寫明末山西蒲州孝廉于謀（字武銘）與侍姬紅桃于戰亂中失散，紅桃為李自成部將甄雄風所得，于謀則為牛金星之子老師。一夕，于謀月下閑步，忽聞琵琶聲，知為紅桃所彈，暈跌雪中。軍卒縛之見甄雄風，告以原委。甄雄風遂使二人團圓，允送回籍，自己也有反戈之心，云：“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十年以后，俺甄雄風若不取義成仁，亦當乘蹻遠引，蹈海而死耳。你們好好回去，也不必以我為念。”通過動蕩時局中一對青年男女的離合悲歡，反映了明末以李自成起義為中心的動蕩時局，將李自成起義作為造成國家戰亂、百姓失所的根源予以否定。這也代表了舊時代絕大多數文人知識分子對農民起義的普遍性看法。

第一出之前有【念奴嬌】詞述故事梗概云：“客何為者？怪頭顱如許，不傳青史。卿本佳人胡作賊？應嘆生逢叔世。紅拂憐才，黃衫任俠，別樹漢家幟。男兒南八，笑他碌碌余子。 我是斫地王郎，酒杯借得，炙一行銀字。塊壘胸中澆不盡，芒角森森而起。塞外琵琶，尊前桴鼓，幾灑滄桑淚。吹簫擊劍，不知知己誰是？”以【商調引子·憶秦娥】開場：“春人去，春風不暖春江渡。春江渡，桃根桃葉，傷心萬古。”定場詩云：“國亡家破淚如絲，玉骨香桃瘦不支。坐又無聊眠又懶，挑燈起作感秋詩。”【尾聲】云：“潦倒風塵你共咱，細認取短衣匹馬。從今后莫再把絕代美人遲暮也。”結詩云：“桃花扇底大王風，白雪紅霞唱未工。一曲琵琶翻別調，亦兒女處亦英雄。”

劇末作者《跋》云：“壬子之春，戢影申江。杜門卻掃，謝絕人事。間惟驅車過菊影樓，焚香煮茗，揮麈清談。一日，菊影語余：傳奇者，非奇不傳。若鈕玉樵所記紅桃事，紅桃之節烈，于生之多情，帳中人之豪俠，非奇而可傳者歟？子盍譜而出之以詔來者？余頷之而未有以應也。天南落魄，小劫歸來，樓中人已作彩云飛去。墜歡難拾，斷簡重翻，挑燈填詞，凡三夕而畢。素心人杳，誰復相知？定吾文者，聊完夙諾而已。比事屬辭，與原書略有變易。以甄喻假，亦猶越縵生譜唐小說施弄珠事，改支為茲例也。讀者幸無拘泥求之可耳。甲寅三月三日，莼農跋于一花一蜨亭。”②

此劇一方面表現了明代末年動蕩時局之下具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具有突出的懸念和故事性，反映了傳統戲曲的取材習慣與創作方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當時的政治局勢和社會狀況，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寄予了作者對于時局與政治的認識與感慨。至于對本事的理解與處理，作者一方面采取了忠實于原故事的處理方式，另一方面，也根據所要表達的思想與情感，對原來的人物事件進行了變化處理。這既是傳統戲曲題材處理的常見方法，又寄予了作者個人的情感態度和價值取向。正如作者所說，此劇的題材處理，與近代詩人、戲曲家李慈銘（1830～1894）所作雜劇《舟覯》（一名《蓬萊驛》）的題材處理相類。《舟覯》系根據唐人小說《支生傳》改編，情節有改變，寫會稽書生茲純父與武林女子施弄珠之間情事，實際上是李慈銘本人所經歷的少年情事的戲曲化反映。

王蘊章《香桃骨傳奇》的題材處理，不僅再次回應了傳統戲曲題材選擇、藝術處理中經經常出現的本事與劇情、真實與虛構、紀實與寄托等重要理論和實踐問題，而且對于深入探究王蘊章本人的戲曲觀念、創作過程也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值得進一步研究探討。

五、《錦樹林傳奇》

《錦樹林傳奇》，載《國學雜志》第1期，中華民國四年四月十四日（1915年4月14日）出版。署“無錫王蘊章莼農填詞”。

僅刊一出《蘭語》，未見續刊，似未完。前有作者《小序》，并附《吳梅村詩集》中《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琴河感舊》四首、《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余懷《板橋雜記》有關卞賽故事，為此劇故事所本。

寫秦淮名妓卞賽與明末名士吳偉業相愛，欲以妾事吳偉業，但吳偉業感于國憂家難，無心顧及兒女情長。卞賽甚為失望，遂斷絕塵緣，出家為女道士。

以【南呂·于飛樂】開場：“展紅蕉，斟綠酒，是無可奈何時候。曉妝罷，暗香盈袖。鏡添潮，簾鎖夢，魂兒銷透。問相思懺否？怕相思還嫌不夠。”【尾聲】云：“幽蘭泣露啼珠溜，棋局長安別有愁。盼不到簫鳳雙飛弄玉樓。”結詩云：“誤他舉舉與師師，正是山花欲笑時。博得美人心肯死，當年人說杜紅兒。”

作者《小序》中云：“玉京之卒也，墓在吾邑祗陀庵錦樹林之原。……余以暇日，徘徊憑吊，酒闌燈炧，譜為傳奇，而以梅村集中《無題》本事附入焉。……以兒女之詩，寫兒女之情，傳玉京，亦傳梅村，且為吾邑存流風余韻也。獨念余自憂患以來，平生亭亭楚楚，以丈夫自雄者，都隨劫灰同燼，日惟危坐折腳鐺邊，為此沒意味話，以視《秣陵春》、《通春臺》之作，猶且不能比擬于萬一。婁東有知，不將笑古今人之不相及哉！然而取證舊聞，固猶是定公三別好意也，是在讀者。”①

劇前引《桃花扇》片段之后，作者又有識語云：“此文本擬名曰《暖翠樓》，以暖翠樓僅屬秦淮艷史，不能包括玉京、梅村二人事實，故仍以《錦樹林》名之。”②可知此劇創作過程的一個側面。

由上可見，此劇創作主要是基于以下因素的觸發：一是吳梅村有關詩作、吳梅村與卞賽愛情故事及其與動蕩時代的關系；二是《桃花扇》“以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故事類型所具有的時代內涵與悲劇意蘊；三是龔自珍《三別好詩》等作品的藝術風格與行事態度；四是作者所處時代的時局感慨和個人情感體驗。這些復雜的情感、思想因素，賦予此劇豐富的思想內涵、情感面向，惜未能創作完成，無法得見其全貌了。

六、《碧血花傳奇》

《碧血花傳奇》，載《小說月報》臨時增刊本，宣統三年六月二十五日（1911年8月19日）出版。署“梁溪莼農”。③

凡四出，出目為：第一出《酒憤》、第二出《香盟》、第三出《殉俠》、第四出《吊烈》。末有作者識語。

此劇取材于余懷《板橋雜記》。寫明末書生孫臨（字克咸）浪跡金陵，與名妓葛嫩（字蕊芳）相戀。蕊芳勸孫臨應以國事為重，不貪戀兒女之情。孫臨亦對南明王朝之茍且偷安十分憤激，遂往京口投楊龍友軍中為幕僚抗擊清軍，兵敗被執。葛蕊芳亦隨至軍中，為清軍所俘。清軍主將逼迫葛蕊芳順從，蕊芳怒罵反抗，不屈被殺，孫臨亦不屈殉國。

以【雙調夜行船】開場：“鐘山王氣驚飄蕩，剩金粉南朝無恙。蝶舞余香，鵑啼剩血，隨著春魂搖漾。”定場詩為：“【清平樂】茫茫如此，沒個埋愁地。啼鳥驚心花濺淚，又是瘦人天氣。 年年誤了春光，枉教回盡柔腸。獨倚危闌凝睇，愁邊剩有斜陽。”結束曲為：“【尾聲】（小生）一夜凄風送落花，（小旦）今宵秋思在奴家，（小生）好把這離合悲歡仔細寫。”結詩云：“寥落秋心不可招，新詞學制付紅簫。鶯花無恙青溪水，何處重尋舊板橋？”

劇末作者識語云：“溽暑初闌，積雨無俚。會心石自里門來，偕過菊影樓，見案頭有《板橋雜記》、《桃花扇》等書，朗聲讀之，若有所感。心石屬以《雜記》中孫武公、葛蕊芳事譜為傳奇。燃炬竟夕，達旦而成。以示心石，謂聲情節拍，庶幾近之。既泛覽曲譜，及諸名家著述，始覺疵累百出。業付手民，無緣藏拙。書此自識，并望當世紅友、白石輩，示我倚聲勰律之正則也。雙星渡河之夕，莼農王蘊章識于篁冷軒。”所述創作經歷及有關情況，對于了解此劇創作經過及相關情況頗具參考價值。

《碧血花傳奇》以明末清初歷史故事，表現了民國成立前夕方興未艾的反清革命情緒，具有非常明確的現實針對性和鮮明的時代精神。而以明末清初易代之際的歷史故事，寄予反清革命的時代精神和民族情感，也是民國初年一批戲曲家、文學家、特別是以反清革命為政治任務的南社文學家經常采用的一種表現手法。在此類戲曲作品中，《碧血花傳奇》有相當突出的代表性。

七、《玉魚緣傳奇》

《玉魚緣傳奇》，載《小說月報》第9卷第1期，中華民國七年一月二十五日（1918年1月25日）出版。署“莼農”。僅成第一出《艷訂》，未完。

劇寫云間人包爾庚（字長明）寓居上海，與中州巫銘士（諧音無名氏）結為好友，一日二人相聚，談話之中，準備前去拜訪新自錢塘來滬的名妓琬娘。

以【仙呂·北點絳唇】開場：“玉管吹香，金荃譜唱，無人賞。夢老鷗鄉，自署煙波長。”定場詩為：“【鷓鴣天】水閣花明映綺疏，涼波倒影玉浮圖。常參法雨心無礙，偶逐閑云意自孤。 書咄咄，悟如如，風流誰與問添蘇。庾郎自寫銷魂句，知有碧紗籠得無？”

此劇并未完成，難以窺見其全貌。從所見第一出曲文來看，作者對當時現實非常關心，對當時時事、人心世態多有感慨，寄托了強烈的思想感情和憂患情懷。如有云：“你看時事每下愈況了。前當熹廟之時，政由群小，齊侯如鼠，甘晝伏而宵行；今當崇禎之朝，相非賢者，衛國如棋，竟朝更而暮置。主上有操切圖治之心，臣下多懷安敗名之輩，病急醫庸，棋輸子亂。我們空抱一腔悲憤，手無斧柯，如何是好呢？”又寫道：“我看如今的人心呵，【南八聲甘州】報國總荒唐，空戴著英雄頭銜，幾曾似志士行藏？內憂如此，外患如此，他們尚別戶分門，潛爭暗斗呢！燕巢危幕，依然酣夢黃粱，一任他連天波沸風搖浪，還學那同室戈操釁鬩墻。人心難問，一至于此，可救者國是，不可救者人心。不知若輩何仇于國，要爭把這好家居撞壞呢？猜詳，這因由煞費平章。”①

可知此劇似是以明代末年為背景，但在具體情節中又有意淡化具體的時代特點，而較多表現民國初年國家的政治局勢和社會面貌。從總體上看，作者以古鑒今、感慨時局的創作目的和情感寄托還是相當明顯的。這也是王蘊章戲曲創作的重要思想特點之一，也是近代許多戲曲家經常采用的創作方式，反映了近代戲曲的時代特點。

八、《鐵云山傳奇》

《鐵云山傳奇》，載《七襄》第1期，中華民國三年十一月七日（1914年11月7日）出版。僅刊第一出《客感》，似未完，以下未見。署“西神殘客填詞”。

劇寫清乾隆年間文士舒位（字鐵云）年已三十，在貴西兵備王疏雨處任幕僚，客中得朋友書信，益覺生不逢時，遂以詩歌抒發無限感慨。因受王疏雨舉薦，其文章受欽差賞識，準備邀至大營中去做師爺，舒位仍有歸隱之意，對此無甚興趣，后經王家書僮勸說，方勉強答應前往一試。

以【仙呂引子·鵲橋仙】開場：“青油參幕，碧紗籠句，算是詞人消遣。瓶笙簫譜艷蠻箋，只劍氣寒飛匹練。”定場詩云：“握手復悲歌，生平三十當奈何？人生如樹花之開謝，又如白日之經過。庾徐潘陸不稱意，金張趙馬何其多！巨鹿公主青牛車，秺陽小侯紅兕靴。我今不樂見此物，脫身直上城南陂。歌夜黃，舞來羅，生年三十當奈何？”

作品對當時社會現實、世態人心特別是官員貪污受賄、官場的腐敗黑暗多有諷刺，這也是作者的主要創作目的之所在。如王疏雨家書僮史理有云：“自從派我伺伏這位舒相公以來，兩袖清風，一床明月，也清淡得我苦了。我想世上最可羨的是官，最可愛的是銀子。這位舒相公，既不是個官，又沒有銀子使用，不知咱家大人為甚么看重了這樣的一個窮措大，害得我史理也來吃苦，想來真真可恨。”在這出戲的最后，丑扮史理和生扮舒位又有如下一段說白：“這才好也，天下豈有送上門來的富貴，倒不謹領而璧謝的？（生）胡說！（丑）奴才方才胡說一番，就跑出一個欽差大人來請相公，若再胡說，敢怕皇上家也要來請相公了。天下事越是胡說，越是得意。相公只要也學我的胡說，哪怕不升官發財呢？”①

此劇除了反映乾隆年間文士舒位的清正個性、耿介品格之外，反映清代中期以來官員腐敗、官場習氣并對之表示諷刺批判，也是此劇的重要思想內涵。這既是王蘊章戲曲創作思想、藝術觀念的體現，也是他個人時局感慨、世相認識的戲曲化表現。

九、《蘇臺雪傳奇》

除上述傳奇八種的創作之外，還有傳奇一種與王蘊章有關。文鏡堂所著《蘇臺雪傳奇》，初載《娛閑日報》1905年；后經王蘊章補訂，發表于《小說新報》第2期至第12期，1915年至1916年出版。署“秋江居士原著，西神殘客補訂”。據載又有鈔本，筆者未見。此劇卷首有王蘊章乙卯正月（中華民國四年二月～三月，1915年2月～3月）所作識語，介紹此劇原作與補訂情況，頗有價值，錄之如下：

是書為江西文鏡堂先生所著，以金梅癡、杜琴思二人為主，而參以紅羊浩劫時之遺聞逸事。凡金陵大營潰敗之由，蘇、常各屬淪陷之慘，與夫何桂清之恣橫，張國梁之忠勇，靡不瑣屑備載。殆由作者身親其境，欲昭一代之信史，而又轉喉觸忌，不便明言，故托諸紅牙檀板，以寄其抑郁不平之氣。霓裳法曲，猶是人間；桃葉閑情，別工感慨。傳奇至此，嘆觀止矣。惜原書未鏤版刊行，哲嗣小堂君覓得舊鈔本，自贛垣郵示。轉輾繕寫，脫訛遂多，亥豕魯魚，所在皆是，每多不能句讀之處。而上卷自《棄常》以下，句白未全；《死墅》一出，竟全行脫漏。下卷《驚虹》等數出，又多不著一字。零珠碎玉，雖美勿影。因窮一月之力，博采他書，殘者續之，缺者補之。至書名回目，則一仍其舊，示不敢掠美也。拾遺補闕，雖難以全璧自矜，而庶幾為紅氍毹上，增一番搬演故實。鏡堂先生有知，或不以貂續見誚乎？旃蒙單閼孟陬，無錫王蘊章莼農識于海山仙龕。②

其中交代了文鏡堂所著《蘇臺雪傳奇》的主要內容和王蘊章對此劇的高度評價；特別值得注意者，是相當詳細地介紹了王蘊章受文鏡堂之子小堂之托，對此劇進行賡續補充、修訂完善之經過。而且此材料并不常見，具有相當重要的文獻價值。

關于王蘊章補訂文鏡堂原作《蘇臺雪傳奇》的具體情況，因為材料的限制，一直無法進行深入具體的考察和研究。在這種情況下，上引材料介紹了比較具體的事實，且材料來源當可靠可信。因此上述材料對于研究文鏡堂及其《蘇臺雪傳奇》、對于全面認識王蘊章的戲曲創作，都是非常難得的文獻資料。

在復雜多變的中國近代戲劇史背景下認識王蘊章的戲曲創作，可以看到一些比較明顯的特點：第一，在戲曲題材上，或取材于明清時期人物故事，或有詩文、筆記等材料依據，或寫時人時事特別是革命運動故事，均表現出一定的紀實性特點，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對動蕩時局、政治局勢的密切關注與深切感慨，表現了作者強烈的入世情懷，而對于明清改朝換代之際重要人物和事件的關注，特別是對其中蘊含的民族精神、興亡教訓的品味，則相當深刻地反映了作者的民族意識和民國初年的社會政治思潮。第二，在創作方法上，自覺繼承傳統戲曲的創作方法，并有所變革創新，有意識地將故事、人物的表現和濃重的個人感受、評價結合起來，感情色彩相當突出。部分片段甚至帶有突出的抒情特征，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和藝術個性，也是明清以來傳統戲曲發生多重復雜變化的一種表現。第三，在戲曲體制上，對標準的文人傳奇體制多有變革，主要是劇作長度的自由化，主要傾向是日趨縮短，愈來愈多地向著自由、寬松的方向發展，反映了傳奇和雜劇在近代所面臨的創作觀念、體制規范、文體形態等多方面問題和必然產生的顯著變化。

總之，在傳奇雜劇走向終結的近代時期，王蘊章的傳奇創作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具有特殊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因此可以認為，以往未被充分注意的王蘊章，是近代傳奇雜劇史上的重要戲曲家之一，也應當是中國近代戲劇史、文學史上的重要戲曲家，值得予以應有關注并進行深入的研究。

【責任編輯 鄭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