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將著名文學史家任訪秋先生70年來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近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的研究稱之為“三史貫通”的學術工作,指出其由古代而現代再返照近代,“溯上端以探淵源,依下端而定立場”的特色。通過其代表作《中國新文學淵源》,探討他梳理揭示晚清晚明的思想、學術、文學狀態及與五四文學關系的重要成果。圍繞“三史”的研究和教育實踐,發掘他融匯古今、貫通中外的研究精華。并結合實際,指出任先生學術風范在今日之意義。
關鍵詞:任訪秋;古代文學史;近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三史貫通”
任訪秋先生治中國文學,而以文學史家聞名于世。數年前,河南大學出版社申報《任訪秋文集》為國家出版項目,我很榮幸,被邀寫了幾句評語。這讓我有機會在任先生近代文學史的研究成就之外,初窺了他一生的學術文字和生平文字。當年最讓自己印象深刻的,便是他打通“三史”的著述特色。這在我草寫的淺陋評語中也能反映出來:
任訪秋先生為我國少數幾位以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開端,直至中國近代文學史研究和現代文學史研究,在每一領域內均取得重大學術成果,對該學科建設產生開創作用的前輩之一。編輯10卷本以上的《任訪秋文集》,幾乎囊括了任訪秋先生一生70年學術生涯及其成就,顯示他勇于沖破文學史書寫的狹隘界限、梳理出演變軌跡來的嚴正學術品格。尤其是對于“五四文學”的發生除外國影響外主要來自中國文學本身淵源的探索,影響甚巨。
本書的完成,將匯入中華文明,特別是中國現代文化遺產的積累、承傳的洪流之中,成為其組成部分。它對于當前的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將成功地樹立起古今連貫、源流分明、中外兼融的重要學術范式,并有助于文學普及。它也足以體現出老一輩現代學術先行者們的博學開闊、求真明變、兼容并包、執著獻身的精神,以備后來者發揚光大。(2010年寫)
現在13卷本的《任訪秋文集》由河南大學出版社隆重出版了,我又一次感受到任先生博大求真、扎實創新的品格,并認識到“三史貫通”既是他終生研究的對象,所劃定的學術領域,又是他基本的學術范式,甚至是方法,足可給我們后輩學者(尤其是單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以種種啟示。
(一)
任訪秋先生的文學研究,帶有他濃重的學術個性,是與眾不同的。“三史”研究持續了他一生的教學和寫作,并在此基礎上樹立起他豐厚堅實的中國文學史學術大廈。“三史”研究有真偽、高下、深淺之分,而他是真正的打通者,有鮮明特色者。
其一,不是一般地涉及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文學史,而是長期下過真功夫,在大學講授而不斷積累,專論之外一律寫出專著,而且不止一種。古代文學他從研究古文始,1929年讀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一年級的時候,翻閱各家專集,用古書與大學講義對校,在學術刊物上發表了4萬字的《古文家的文論》。明代公安派袁中郎的研究是他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后改研究院)時期的研究生論文題目,導師是周作人。四年間,邊讀大學邊在師范學校教書,邊進行研究,后專注地讀研,翻閱北京圖書館的有關善本,發表袁中郎系列論文,到1936年終于完成《袁中郎研究》。參加答辯的教授為胡適、周作人、羅常培、陳寅恪、俞平伯五人。同年底,根據在洛陽師范的授課,有石印本《中國文學史講義》面世。近代文學研究他起始也很早,1930年發表了《劉師培的文學論》。最早成史的《中國近代文學史話》(后改名《中國近代文學簡論》)在刊物上連載,卻已是1984年之后了。現代文學史的講授始于1941年,借助于河大戰時遷移的圖書館居然找到了《新青年》、《小說月報》、《文學周刊》、《創造季刊》、《語絲》、《新月》、《現代》、《文學月報》等原始材料,時值于嵩縣潭頭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書的第二年。到1944年公開出版了第一種《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為斷本上卷)。能在大學連講“三史”的人本來就少,以一人之力全都完成論著的更少,而任先生在整整70年里,由論到史,再從史到深一層的論,直至更進一步的史,周而復始,層層尋找不同的側面加深研究(比如綜合的中國文學史已經寫了數種,不斷改進,還要再寫《中國小品文發展史》、《中國文學批評史述要》等等)。近代文學史有了“簡論”,還寫“作家論”;現代文學有了“史”,還要有“論稿”:是傳遞式層層積累地寫下去,絕不止步,永遠可以修改。治文學史到了“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程度。
其二,我們從他的古代文學史和現代文學史的最早專著都在上世紀30到40年代出版,而近代文學史卻要到80年代才出版,就能看出他打通“三史”的學術工作,是按照先古代,后現代,然后到中間去“掏”出近代,這樣一個順序進行的。這與近代文學研究的“蛻變”過程也很相合。近代文學雖然在“近代史”的框架內,從1840年的鴉片戰爭,從龔自珍講起,但始終籠罩在“封建社會的末代文學”、“古代文學的落幕”的陰影之下,好像這一段文學的性質的消極性,性質判斷的搖擺性、不確定性,也影響了研究者,帶累了“史”的不得振作。只是在任先生等一批近代文學研究開創者的帶動下,從現代文學返身回去探索這“五四”文學從哪里來的時候,近代文學史的意義突然大大提高了,來源豁然開朗了,才得到真正的歷史位置。任先生自己回憶道:
我開始注意近代文學,是遠在四十年代在嵩縣潭頭河大教書的時候。由于系里要我給同學們開現代文學課,我在講授“五四”文學革命運動產生的淵源時,因而讀了一些晚清學者和作家們的著作。后來我把晚清這一段作為我所寫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第一編,即《文學革命運動的前夜》,下邊又分三章,即清末民初的政治、思想同文學。①
這就是說他因研究現代文學而覺悟到深入研究近代文學之必要,是由現代文學發現近代文學,由兩端發現中段。越到后來,任先生越發重視“三史”的中段,所以他自己說想“寫一部中國17世紀和18世紀的文學史,從晚明寫到清代乾隆中葉,借以說明這個階段反映市民思想的市民文學的發展”,以“把晚明文化革新運動與五四文化革命運動,這300年間的中國學術思想與中國文學的發展,聯系起來進行考察”。②有人指出,任先生最精深的研究出自中國文學全史的中間兩段:打通“自30年代即孜孜以求的明末與五四兩段文學史”,正是此意。③
其三,在“三史”這中國文學歷史的長河中,在這巨大的文學史網絡中,任先生抓住了要害,并立定了自己作為獨立學者的位置。文學史研究無論是“全史”或“斷代史”,任何時候都有它的上端和下端。如果看“三史”,古代是上端,現代是下端;假若看現代,近代是上端,當代則為下端。任先生的研究路線,是溯上端以探淵源,依下端而定評論立場。這是他研究文學史的一個原則,具有普遍的意義。具體到“三史”,晚明文學、晚清文學是他要溯源的處所,重評明清以來的文學是為了當代,是起因于對五四文學的闡釋;同時,闡釋的思想態度、文化立場也是從五四出發。比如重視歷史上的市民階級思想和文學,是由于“五四”首先是“作為市民階級后身的資產階級”所發動的,“‘五四’前夕的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就其主張來看,仍系用西方資產階級的政治思想、倫理思想與文藝思想來批判中國傳統的孔學、中國的倫理觀與文藝觀的”。①他從五四前夕資產階級思想文化運動的啟動,來肯定遙遠的市民階級的思想文化準備,認為他們互相“呼應”,站的是下端的五四立場。(這里我們順便領悟了任先生所持的“五四”立場:他并不全盤接受“五四”是由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結論,而使用了“前夕”的字樣,然后強調了五四的“資產階級”思想作用。這與瞿秋白“左聯”討論大眾語時期談“五四”的資產階級性質,與《新民主主義論》之前胡風談“五四”的市民階級性質,是可以相映襯的)小到對一個近現代人物的評價,如認為“盡管初期的維新者,到后來竟一變而為守舊者,像康有為同嚴幼陵等”,“但實際五四的種子,都是他們過去播下的”。②為什么能如此評說前面時代的落伍者呢?是因為從后面的“五四”立場(加上一定的寬容性)看過去,不能隨便忽略任何一粒“種子”的意義。這是“三史”研究的全新立場,我們可以推廣為歷史研究的當代立場。這個立場的最重要的成果,便是任先生自己也非常看重的一本書《中國新文學淵源》。
今日我們學界的最大弊病是浮躁。我們可從任先生的“三史”研究中得到啟發者有三:一曰寬大的知識面,一曰“上下文”的考量方法,一曰尊重歷史的當代立場。現在的學者讀書量小,知識面不夠。青年學者連必要讀的書都付闕如,現代文學博士生連經典的現代文學作品都未讀全,入學的時候是靠背誦文學史的條條考上的。研究生做學位論文時只看與課題相關的材料。古代、近代文學的知識相當淺,“三史”連讀都有困難,更不必說將“三史”研究作為現代文學學者的必備功課了。我們不像現代文學研究的前輩學者多半是古代文學研究出身,少時讀過經史,天然具備“三史”打通的條件。任先生的學術傳統直接承傳北大、北師大,博大開闊,精究細研。我現在經常給研究生講面對論題,“盤子要開得大些”的道理,拿王瑤先生招現代文學學生要專考古代文學一張卷子做例子。也講北大考研究生所出外國作家的小題,要求回答這些外國作家什么時候引入中國,哪些中國現代作家受了他們的影響。這又是中國文學研究,特別是與外國文學關系密不可分的現代文學研究應注意的,學理與“三史”相類。“三史”是典型的在整體中考察彼此聯系的個體,給個體準確定位的方法。此為普遍的有用的方法,由一個網狀結構來理解每一個網眼。是比較的方法,在與一般事物的復雜比較中去了解個別,因為如不在“上下文”的環境中,就無法把握一切以不同時空為轉移的“這一個”。而研究歷史既要回到原生狀態,給予同情的理解,以免受不同解釋者的遮蔽,也要有堅定的當代立場,比如任先生的“五四”立場。不過在“五四”已受到廣泛質疑的今天(主要是“五四”是否割裂傳統,是否全盤西化,是否應該“打倒孔家店”等)來談“五四”立場,其本身便是個當代熱門話題。如何看待“五四”,并非本文重心所在,在這里只是借任先生研究“三史”的“五四”立場提醒學界:因為不同的對待“五四”的態度和立場,必將帶來日后不同的現代文學研究的結果,不可等閑視之了。
(二)
嵇文甫先生在1944年為任先生的第一本《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卷)》所寫的序言中,便一語道出其所敘述的現代文學史成因的最大特色是:“文學革命本由長期孕育而來。當初幾個倡導者都是從整個文學進化史上,找出他們的理論根據,認為這一次文學革命是歷史的必然。他們的工作,實際上是和清末文學界發展的趨勢,一系相連的。”“歷史上的因果是錯綜倚伏的,只要把清末文學界的動向細細加以研究,就知道五四以來的文學革命實非偶然。”①論證一種現代文學史的核心,居然是大談清末文學,嵇、任師生兩代如此地發生共鳴,這在1940年代豈非一個學術美談?
但我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解讀,實在是任先生的“三史”研究已經趨于前沿,給人的印象過深了。這個學術前沿便是晚清文學及晚清與五四文學關系的研究。
大致來說,他這方面的整體研究成果起始于上面所說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卷)》第一編《文學革命運動的前夜》(以下簡稱《前夜》),終結于他晚年的力著《中國新文學淵源》(下稱《淵源》)。嚴謹、謙恭、儒雅本是任先生這代學者的普遍風格,即便這樣,在他暮年總結自己的一篇文章《五十年來在治學上走過的道路》中也談到,一生“用新的觀點、方法寫出的書”僅四種,而“《中國新文學淵源》一書,自信為個人的創獲”。②從《前夜》到《淵源》,他走過一條長期探索的心靈之路:《前夜》里面,清末民初的政治思想和文學狀況,已呈一個平行的互相碰撞的態勢,只是梳理得比較簡單,《淵源》則細密得多。《前夜》只前伸到晚清,《淵源》把源頭直接探向明代中葉。“前夜說”和“淵源說”,后者是從前者發展而來,兩者還是有點區別。僅看命名,“前夜”稍不同于序幕,“前夜”仍然是夜,所述的晚清文學史是長長的一部衰亡史之末;“淵源”是從舊的里面發現新的萌芽,雖仍新舊混雜,卻已趨新,是拉開晨幕盡顯光明,本身便是光明的一分子,頂多晨曦微光尚欠明亮,而引來的卻的的確確是新歷史之開端。“淵源說”更積極了,“前夜”是看它消亡,“淵源”則是樹立新事物本身強大,敢于向舊營壘吸取養分和力量。所以,《淵源》一書實為任先生“三史”研究的精髓。
我們稍稍仔細些來理解這本《淵源》。它從頭至尾擺開了兩條粗大的線索,條分縷析,將文學史看成是民族文化發展的一個組成,是由“思想革命、文學革命匯成一支文化革命的洪流”。③寫的是文學史,卻是“思想學術史”的線索和“文學史”的線索并行不悖,互相糾纏、交叉,同時梳理的。《淵源》里,“思想學術史”這條線有與程朱理學對峙的王陽明學派的左翼代表李贄(所謂“王學左派”)、袁中郎的明代思想解放運動,有清代反理學的樸學家顧炎武、戴震、汪中、俞正燮、俞樾直到蔡元培、劉師培(劉的早期)的思想傳播,有晚清維新派嚴復、梁啟超與革命派章太炎的西學輸入,有晚清夏曾佑、譚嗣同的“排荀”和章太炎、劉師培的“批孔”等。“文學史”的梳理又分理論、創作兩個板塊,有明末公安派袁中郎的文學革新運動和17世紀延續到18世紀的《牡丹亭》、《三言》、《長生殿》、《桃花扇》、《聊齋志異》、《紅樓夢》和民歌民謠,給市民文學的杰出作品以全新的估價;有清代的焦循、王國維、李汝珍、俞樾的文學觀念革新;有梁啟超的文學革新(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辛亥革命前夕周氏兄弟圍繞《河南》雜志的文學革新。思想和文學有的分開敘述,有的則緊緊咬在一起,如袁中郎的文學觀念和小品寫作,西學輸入和近代文學,晚清文學兩次革新和五四文學革命等都是屬于后者寫法。上述史的梳理,時刻抓住主線中的兩大內涵:思想方面圍繞批儒反孔教,引進“進化論”、“民約論”,均指向人的自由解放、平等權利,直接影響了文學的反復古主義;文學方面以作品的主情、反等級壓迫、關心婚姻自由和同情婦女命運為出發點,用人民立場來考察對待小說、戲曲的根本態度,來反對文學的形式主義。這些最后都匯入浩蕩的五四文學潮流,是一以貫之的。兩條線索即文學史內部包含文學和學術思想并重,是任先生文學史寫作的重大特色。此外,任先生承認文學發展的歷史能量爆發效應,但他更看重文學史的文化積累性質,看重文學除世界潮之外的“固有之血脈”,講究古今文學精神之呼應,因而認定近代文學的地位“是一個過渡的時代”,“時代是漸進的,所以發展到一個相當的時期,革命運動就終于爆發了”。①說爆炸性的例子舉來舉去總是一個“五四”,《淵源》就用這樣的文字結尾:
由此可見,“五四”的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從反孔教到反復古主義文學,就中國固有的傳統來說,實上承晚明文化革新運動。隨著中國歷史的發展,作為市民階級后身的資產階級與伴隨資產階級而出現的工人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于是,在吸取西方的科學與民主思想和新的文學觀,并上承中國市民階級的反封建主義文學和反對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復古主義文學的進步傳統的基礎上,爆發了新的文化革命運動……②
我們今天知道了任先生70年前便開始醞釀中國現代文學的“前夜”和“淵源”在于晚清晚明的前衛觀點,第一時間就會想到他實在是海外華裔學者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論斷的先行者。王德威和任先生的論斷,都是他們各自獨立做出的。任先生來于他“三史貫通”的研究,王德威來于他豐贍的晚清小說研究和對前民國史料的充分把握。他們觀點產生的年代相距較遠,側重點有所不同,一個著力要糾正人們長期對晚清的貶低、誤解,一個是要解決五四發生的本土來源。王德威突出研究晚清的現代性,由“現代性”提出的問題在大陸發生很大的反響,牽扯到對中國文學百年甚至百年以上的認識,并不僅僅是認識晚清而已;任先生的關注放在了近代以來新興市民階級的思想與文學訴求,以及中國市民階級的古今承傳和市民階級與中國資產階級的文化銜接上面,他有更濃厚的學術思想史的興奮點。
任先生的新文學淵源研究自然令我們想到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這是師承。任先生在周作人指導下做過袁中郎的研究,他1934年就認真讀過周作人此書,并在扉頁上寫了讀后記一則,認為老師的觀點“頗受西洋文學史的影響”。③他將新文學從晚明說起,這肯定是受到了老師的“啟發”。當然,兩人也有差異,任先生自己也對照過,說周作人“他對這段思想解放與文學革新以及二者相互間的關系,在論述中很少涉及”,意思是著眼點不盡相同。任也不同意“載道”和“言志”的截然分法,認為言志者也不一定就不載道,“‘言志’與‘載道’兩派互相消長的看法”,也“值得商榷”。④另外兩人研究的理論方法區別也很明顯,周作人文學史研究所據有的循環歷史觀以及文化學、社會學、民俗學的知識是有一定超然性的,而學生后來接受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方法,采用的是市民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階級關系分析。順便還可提到任先生對明代李贄、袁中郎的思想研究中使用了“左派王學”一詞,這是吸收了中國思想史家嵇文甫先生的專著《左派王學》、《晚明思想史論》兩書的概念。嵇先生是任先生在開封一師時的老師,后來任先生在河大教書期間更得到同在一校的老師多方提攜。所以這也是師承。
“三史”研究最后使任訪秋先生成為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他的近代文學“過渡性”的總述,至今仍有絕大的指導意義。比如它可以讓我們在現代性研究的問題上降溫。因為掌握住晚清文學“過渡”這一基本的性質判斷后,就不會對這一段文學的“現代性”做出過分的闡釋,而目前在學術界確乎有這個危險。另外,“過渡說”也可以克服我們為了尋找現代文學的起點,一定要在晚清確定一部標志性作品或一個標志性年份來的“熱勁”。我不是絕對地反對這樣做,也對這種努力表示尊重,但既然都是晚清“過渡文學時代”的產物,千方百計尋覓出某部標志性作品所具有的某些現代性因子,這些新因子很可能在另一作品中也有。《海上花列傳》具備的若干現代性,《孽海花》就沒有了嗎?而按照任先生所做晚清和五四文學的關系研究,只有《新青年》上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旦披載問世,才會發生新思想、新文體、新語言的爆炸性效果,引動歷史真正轉折的到來呢。
(三)
終其一生,任訪秋先生都在孜孜矻矻教學“三史”。他的“三史貫通”的研究是在大學講壇產生的,這使他的治史特色同中國文學通史進入現代大學教育的歷程緊密相連。
我們不妨簡述他教學“三史”的歷史。1932年到1939年在洛陽師范教書(中間有一年多在北大脫離工作讀研究生),民國初期的師范學校也和大學一樣,是較早進行“中國文學史”教學的地方。從任先生現存1936年的石印本《中國文學史講義》的內容看來,他在師范一定教過古代文學史了。加上1940年后與1950年后兩次都從“中國文學史”教起,積累自然豐厚。然而這也是他的“三史”教學與眾不同的所在:兩次剛講古代文學史不久,都因為新文學已處在打入大學文科教育的歷史關頭,任先生在1941年后的民國河大和1953年后的今日河大都開始參與“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教學工作。這樣,他就親自經歷了現代文學史的形成,如何由“當代批評”演變為“現當代文學”的過程(這種過程目下仍在進行中)。而新文學講授進入大學課堂,是建立中國現代文化的路途之一,是幾代學人為之奮進的目標。從1929年起,朱自清先生就在清華、北師大、燕京等校開設了“中國新文學研究”的課程,現在留下了提綱草稿。楊振聲在燕京大學講“現代文學”很早,也是1929年。在上海中國公學和武漢大學兩地教過書的沈從文,于1930年講過新詩,題目是《新文學研究——新詩發展》。而他的老師周作人出版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影響頗大,是基于1932年在北平輔仁大學的多次同名講演記錄,修改而成的。當時大學中文系教現代文學的,要被教古代文學的人輕視,被認為“無學問”,是要有點篳路藍縷、開辟道途的勇氣的。任先生跟隨前輩學人,在1940年代成為新文學進入大學教育的先驅之一,這給他的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注進了新的血液。現代文學研究使得他第一次有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參照物,能對中國文學的兩端進行比較。由課堂講義經不斷講授、不斷修改而成各種文學史專著,是他研究的原動力,也帶來他肅正、嚴明的敘述風格。教授現代文學史,是他“三史”研究的開頭,后來1970年代末期正式進入近代文學史研究,更加強了此種“返身”探望前史的全局性品格。
在最早闖入現代文學講壇的兼有作家、學者雙重身份的人群里,顯然以當年的京派為主。任先生有北京的學術背景。他當初在北師大和北大邁入的是錢玄同、胡適、周作人的學術門檻。這里有自由、闊大、開放的求知空氣,有堅實的“五四”立場(京派要比左翼更重視五四性。當左翼主流派于各種文藝論爭中越發地遠離人性的解放和國民性批判的主題時,只剩魯迅、胡風代表了堅持五四性的左翼作家),也有溯源傳統文化包括重視市民文學的寬大氣度。到建國后,他和大部分知識分子一樣,隨時代而動,接受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觀點 ,但并無絕對化、簡單化。他的階級分析和人民立場從簡單到復雜,學術研究的時代性質雖無法回避,畢竟他本來就不執理論方法于一端,而是兼收并蓄、綜合融化之人,所以到了1980年代之后,一方面他正好面臨了近代文學研究的重整期,一方面“三史”研究也到了回溯階段,他的從五四文學到晚明、晚清去追索根源的研究終于成熟,由“三史”研究形成的融匯古今、貫通中西的學術通則也開花結果了。
打通古今、中西,是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在任訪秋先生這里是他的學術支柱。因為所謂“三史”研究,如果離開了這一條,也就成無本之木。任先生選定的學術領域和他的學養根基,使他更傾心于描述古今演變,但他不僅經常強調“五四”文學形成的外國文化的沖擊,即便是談到明清古典文學,也并不忽視世界文化的總背景。比如在研究袁中郎的早年,便于1932年的北師大《國學叢刊》上發表了題為《公安派與英國十八世紀浪漫派之比較》一文。在1986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淵源》,專門寫了第六章“晚清西學輸入與中國近代文學的發展”。此章除了梳理魏源、嚴復、梁啟超、林紓、魯迅、周作人等人的引進之功外,還從《天演論》(達爾文進化論)和《民約論》(盧梭主張天賦人權,人生下來即有平等自由之權)兩大西方思想,描述了傳入中國后對思想界文學界的巨大沖擊力。尤其是《民約論》在辛亥以前的流傳,一向為文學理論界所疏忽。我們片面地關注進化論,而任先生正是從五四的立場上提醒了民約論對中國文學的直接影響,提出梁啟超的《盧梭學案》、楊廷棟據日譯本所做最早的轉譯、劉師培的《中國民約精義》和《攘書·罪綱篇》,是如何運用這種西方思想破除“三綱”,否定儒家“綱常名教之論”,起到“為中國思想界空前一大解放”的作用的。①此為任先生通過文學史研究與教育實踐,體現他貫通的學術風格之一例。
至于“三史”研究和教育的專業意義和一般意義,都十分顯然。從專業上說,任先生樹立了文學史不能定于一尊的良好風氣,他對于文學史從來都是不斷改動、補充、修正的。他的文學史視野寬大,不將一個學科拘束過死,善于做跨學科、跨史的研究。從一般的文化作用上看,向全社會普及文學史的常識,讓一般民眾記得自己民族國家的文學經典,記得屬于全人類的偉大作家的名字,顯示出我們文學史的研究和教育將建立現代中國文化作為我們目標的宏大愿望。
到了任先生的晚年,他的“三史”研究好似是以出版自己的近代文學史著作,以主編集體寫作的大型近代文學史和近代文學大系(散文部分)作為自己的壓軸大戲。其實他是沒有終了的,只以自己的身體目力為限。讀關愛和所寫《從同適齋到不舍齋》一文,許多部分令人感動。比如在他主持近代文學史集體寫作的時候,他能允許青年學者用新的觀念、新的學術話語來寫作“緒論”,這是特別了不起的一件事。或許有人還會不以為然,覺得一個老學者只應固守一方。那就違背了任先生的學術性格。所謂融會貫通,就是懂得寬容。一輩子寫和教文學史的人,懂得什么叫容納,什么叫匯納百川,知道這不像寫一篇評論可以夸大也可以縮小。這又是一種魯迅精神:自己肩著艱難沉重的閘門,放年輕一代到開闊明朗的天地中去。像任先生如此打通三段文學歷史,精心選擇經典作家作品,還歷史本來面目,將材料置于歷史大態勢中,求實求真,獲取文學史創見的人,他的精神天地是沉實的。
總之,前輩學者已經標示出融匯古今,貫通中西,以引領青年一代前行的學術風范,雖然是我們下幾代學者因歷史條件和本身修養的限制而很難望其項背的,卻又是可以永遠追尋的。
2013年10月6日增改于假日閉戶之小石居
【責任編輯 穆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