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任訪秋先生以五四的精神來治古代文學史和現(xiàn)代文學史,文字多趣味與學識,與京派學術有所關聯(lián)。他研究周氏兄弟的遺稿,對后學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所在。
關鍵詞:任訪秋;魯迅研究;京派學術
我青年時接觸到任訪秋先生的文章,有格外的親切感。他的文字和那時候的學術表達不同,有晚清文人的氣象,而思想又沒有老朽氣。先生述學文體有一點周作人的味道,連思想也染有類似的脈絡。那時候的學者文章,沒有文人的感覺,多是八股的調(diào)子,他以五四的精神來治古代文學史和現(xiàn)代文學史,文字里多趣味與學識。那和京派的學術有著一點關聯(lián),但輕易不易察覺到。在我的印象里,現(xiàn)代文學界左翼傳統(tǒng)占了主導地位,而京派風格殊少,說他是學界的京派的孑遺,也是有道理的。
在研究明代文學的論文里,他顯示了良好的學術眼光,可以說為他后來的文學研究奠定了基礎。這個基礎的基本點是,從思想史與文本的關系中,尋找知識界心靈發(fā)展的規(guī)律,以審美的與社會學的方式,介入文學史研究的話題。他青年時代的文章,明顯感受到胡適、周作人的影響。一些文章是對自己的師輩思想的呼應。五四那代人給他的最大啟示是,一切文學現(xiàn)象,都是歷史的現(xiàn)象,同時也是心靈的現(xiàn)象。以靜止、孤立的眼光看待文學文本,總有些局限。我們看他的文章,基本的邏輯都與五四新理念有關。可以說,對那些學人的治學方法與價值觀,他是領略頗深的。
不過,治學不都是自己欣賞的文本的羅列,還要處理與自己經(jīng)驗相左的人與文。這給了他多種挑戰(zhàn),突出的是對現(xiàn)代文學史的描述和對魯迅遺產(chǎn)的解釋。他自己的知識結構,似乎無法面對西學的話題,對左翼的傳統(tǒng)也未嘗沒有隔膜的地方。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一段文學歷史的瞭望,他有自己的方法論,即從傳統(tǒng)文化延伸的邏輯與變異里,梳理歷史的脈絡。在對魯迅的認識上,以明清以來的學術承傳意識和五四新歷史觀為之,辟以新徑。這就與蘇聯(lián)傳來的思想有些距離,所走的是另一條道路。從所留下的文章看,先生在文學研究中所體現(xiàn)的精神,都是耐人尋味的。
早在1930年,當魯迅與周作人先后受到圍剿的時候,他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價值,對周氏兄弟的差異有會心的描述。那篇發(fā)表在《新晨報》上的《我所見的魯迅與豈明兩先生》,談及魯迅、周作人時,聯(lián)想起“李杜”“韓柳”,慧眼識珠,可以說是青年學人最早對周氏兄弟進行思考的文本之一。憑著良好的直覺,他看到了五四一代人的超越時代的隱含。那種理解力,以感性的方式證明了他是周氏兄弟思想的知音。
顯然,先生的審美判斷屬于文化批評的那一種,他的前輩學人有許多作品帶著這樣的思路。他的知識興趣,不在主流的世界。對他而言,以歷史的方法,從學術的流派史里把握文學,比那些從審美到審美來談作家作品更為重要。任先生覺得,文學史是可以與學術史并行不悖地加以考察的。魯迅、胡適、周作人的文章,就是跨界思維的產(chǎn)物。他們的文字,介于詩學與哲學之間。而治現(xiàn)代文學史,倘遺漏了學術趣味,則可能把豐富的文學景觀窄化了。
20世紀50年代后的文學史研究與教學,是淡化學術精神的,文學與哲學、史學交叉的地段殊少。而任訪秋覺得,文學研究不可避免要與其他學科交叉,因為研究的對象,就沒有現(xiàn)在的學科意識。章太炎、魯迅、胡適、周作人、郭沫若等人,在諸多領域的建樹,已經(jīng)讓現(xiàn)在的學科制度下的研究視角顯得有些蒼白。
這里,我們不妨看看他在魯迅研究領域給我們帶來的啟示。
任先生研究魯迅,和唐弢、李何林不同,自然沒有在那時候的魯迅研究的前沿。我有時候想,他的魯迅研究,是職業(yè)需要還是心靈的需要?這可能是理解其思路的關鍵點。我自己覺得,魯迅對于他,在信仰的層面是可能的,但給他最大興趣的不是其精神的共振,而是從其天才的文本里,考察作家何為的問題。即魯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改寫了學術史的基本理念。而這些,對他自己的治學而言,乃不能不面對的話題。
他對魯迅的研究,沒有周揚那代人的調(diào)子,毛澤東思想的痕跡有限。在那樣一個時代,跟著潮流者多,保留自己的興趣個性者少。做到言從心出,思由己見,是大難之事。他談及魯迅,用的是學術史的眼光。以晚清的學術史脈絡討論問題。注重魯迅與嚴復、章太炎、梁啟超、林紓這些前輩學人的關系,看到魯迅成為魯迅的學術因由。比如,在討論晚清的思想運動時,把握住了魯迅受到前人影響的因素,梳理的恰是哲學觀、審美觀的邏輯起點。從學術傳統(tǒng)去把握一個人的世界與時代文學的特點,他做得比許多人要自覺。
在諸多研究文字里,他特別喜歡對魯迅與同時代人的關系的描述。《魯迅與胡適》、《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蔡元培》、《魯迅論錢玄同》諸文,所言均為學術史的話題,不似一般人的泛道德化的語錄,其談吐自然,都有見識。這很接近五四文化的生態(tài),對不同色調(diào)的存在頗多心解。胡適在回憶近代以來的文學時,是自覺運用這樣的方式的,后來此套邏輯斷裂,而任先生在思想單一的年代獨解其妙,對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而言,是廣增見識的選擇。
因為這種交叉的思路的運用,就不是就魯迅而談魯迅,他與環(huán)境的關系就復雜了。
就個人性情而言,任訪秋與周作人近。比如對野史的感覺,對文學流派的認識,都有相通之處。這不僅是因為周氏是自己的老師,重要的在于,其學術思想在本質(zhì)上是貼近歷史,又有現(xiàn)代性的因素的。在周作人附逆之后,學界不太敢談他,可任先生依然守住底線。以周氏的思路繼續(xù)自己研究。他有意無意地運用周氏的學術理念,在多樣化的文學形態(tài)里穿梭,筆下的文學地圖,就有了別人少見的標志。
任先生說,周作人是一個消極的反抗者,這是對的。就學術思想而言,政治的盲點或失誤,與學術研究不在一個尺度里可以評價。學術是學術,政治是政治。學術史的觀點與人生觀,不是簡單的重疊,而有諸多的差異。這個尺度,他掌握得較好。也由于此,他的文風與理路顯得不合時宜。當左翼文學史觀統(tǒng)治學界的時候,他以厚重的史家感覺,延續(xù)了京派的傳統(tǒng)。在他的潛意識里,五四后形成的學術精神,有歷史的緣由,不可一筆抹煞。
任先生研究魯迅,看到的是文本背后的存在。他意識到魯迅文本沒有被言說的部分,那個隱含在詞語深處的一切,對研究者更為重要。比如談到《狂人日記》、《祝福》,他能從反理學的層面展開話題,把李贄、戴震、譚嗣同、劉師培的思想與魯迅的意識交織于一體加以關照,有著自己的氣象。當一般的研究把魯迅作為作家加以關照的時候,他卻喜歡將其看為學者進行研究。他眼里一直有一個學術的生態(tài)概念。在他看來,魯迅的出現(xiàn),與那時候的學術生態(tài)有關。因為熟悉嚴復、梁啟超、林紓、章太炎的傳統(tǒng),又能以中正的看法描之,現(xiàn)代文學背后深遠的歷史情思,便飄然而出。
民國時代的學術地圖,在他心里清清楚楚。他談論五四那代學人,形成了瞭望魯迅的參照。他看重那些差異,在差異里才能見到真面目,而沒有差異,則會使創(chuàng)造性得以遏制。這里,他繞不過去的是對自己的老師的評價。曾經(jīng)深切影響過他的胡適、周作人,當如何定位,這有他的痛苦。而那時候給他啟示的是魯迅。在魯迅的參照下審視民國的知識群落,看出的恰是彼此的差異。《魯迅與胡適》一文,討論兩人治學方法與清代樸學的關系,頗得要義,言及胡適的缺陷,則說其改良主義與站在統(tǒng)治者立場說話的選擇,限制了其發(fā)展,所言懇切,那是與魯迅對比的緣故。他能夠從一種文化生態(tài)里看一代人的恩恩怨怨,在這個層面考察魯迅的獨異性,話題就豐富了。新中國后,學界對五四那代人的理解,是日漸簡化的,而任先生卻注重彼此的不同,看到內(nèi)在的復雜景觀。學術的魅力在于直面復雜的、不可理喻的存在。越是難以以日常語言歸類的人與事,越有深入考辨的價值。現(xiàn)代文學史在他那里,乃波瀾壯闊的世界,許多沉入水面的遺存,可能更有打撈的價值。他于此得有搜尋的快慰。
任先生在魯迅研究的過程中,不喜歡孤立靜止地就文本而談文本。有時候面對一些話題,以互證的方式為之,參之他人的經(jīng)驗。這與周作人的思路接近,也是民國史學界常用的方法。在談到魯迅的時候常常提到周作人,深知彼此的精神聯(lián)系,而研究魯迅,放棄對周作人的打量是有問題的。他在論文《試論晚清第二次文學運動》中對周氏兄弟企圖在晚清發(fā)動的第二次文學運動的考察,有出人意外之筆,所談深入而得體。先生把留日時期的周氏兄弟的翻譯活動當作一個運動,似乎有意放大了話題,但細想一下,這確繞開了一般學人的思路,不失一家之言。周氏兄弟在日本期間的文學活動,已經(jīng)脫離了梁啟超的思想,又別于章太炎,那深意在后來日益顯現(xiàn)出來。魯迅自己對此所述甚少,倒是從周作人那里流露頗多。從周作人的資料看魯迅,印證歷史的話題,就把魯迅的暗功夫與暗背景浮現(xiàn)出來。
周作人給他最大的影響,可能是讀書的趣味。比如喜談掌故,深味雜學,從今人身上看古人的投影。而文章的寫法,都非宏大的敘述,沒有八股的元素,多知識與情調(diào)的流露。任先生的許多文章都非一本正經(jīng)的論文,乃學術小品的放大。我們讀他們的文章,能夠覺出學術的樂趣來。
以學術史的感覺治文學史,連帶著的問題是思想史與審美精神的關聯(lián)。這樣的研究是跨語境的嘗試。胡適、魯迅、周作人都有此風。后來的學界,把文學史靜止在作家文本、思潮上,抹去了文學身邊的那些影響作家世界的存在,就只有樹木,不見森林了。任先生在面對魯迅的時候,不是僅僅停在文學感覺里,他特別關注非文學的因素,因為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過程中能夠從史學的角度,從一種歷史的視角來切入魯迅研究的人不是很多。較同時代人來講,他更自覺從學術史的視角來打量魯迅。他在看《漢文學史綱要》時,發(fā)現(xiàn)魯迅在梳理中國文學作品時,其概念的使用和當時流行的詞語,包括魯迅自己翻譯的理論存在差異性。為什么引進的西方文學理論的概念,自己卻以中土的思維為之?這引起了任先生的思考。他從一些話語中,窺見了魯迅血液里的中國舊式的治學思維。魯迅翻譯了那么多域外文學理論文章,自己的批評文字與述學章句,卻有劉勰、太炎遺風。這是了解魯迅思想的重要一環(huán)。如果不從這個角度看魯迅,也就把其思想單一化了。魯迅從域外文學家的言談里感到,那些作家對母語的內(nèi)在潛能是有一種召喚力的。屠格涅夫就強調(diào)了詞語音響的效果,那是民族語言特有的東西。魯迅雖然攝取了大量的外國作品,但精神深處的傳統(tǒng)精神是濃烈的。我們看屠格涅夫等人的寫作經(jīng)驗,魯迅是深味其中的要義的。
在許多文章里,任先生喜談魯迅與傳統(tǒng)的關系。這個話題很難。尤其言及儒學在魯迅思想里的位置,是有挑戰(zhàn)性的。我注意到他對魯迅和儒學的關系的看法,特別是對魯迅和孔子的關系的闡釋,是厚道者之言。他注意到魯迅當時在北平吳承仕所主編的《文史》雜志上發(fā)表的《儒術》,由此發(fā)現(xiàn)了許多隱秘。吳承仕所主編的《文史》雜志很特殊,既有京派人的文章,也有魯迅這樣的左翼作家的文章。彼此都涉及到儒家的傳統(tǒng)。魯迅對此有自己的新解,他在《儒術》里隱含了對京派文人的批評。中國消極反抗的知識群落,是有一個傳統(tǒng)的。那些借儒家思想茍全性命于亂世當中,藉此來達到身心的平和的思想,在他看來是值得警覺的。他認為其間隱含了中國讀書人的消極墮落的因素。任先生可能是最早對這幾篇文章進行研究的學者。研究《儒術》這篇文章,我們會發(fā)覺到魯迅跟京派文學、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史之間復雜的關系,也涉及到吳承仕從章太炎重要的弟子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信徒的緣由,有現(xiàn)代學術史中復雜的學術線索。任先生在打量這篇文章時,其目光之深切,在同代學者中是少見的。而且他對魯迅與程朱理學的思考很深刻,說明他對整個中國學術史的深切領會頗深。
而在談到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的時候,他言及到謝無量先生的《中國大文學史》,對謝無量提出了批評,說他的觀點比較平庸,其見識未必中正。這里有他的偏激處,但一些地方也不無道理。他的整個學術活動和中國近代以來學術史不同的知識譜系不同,任先生進入話題的時候,能在復雜的學術形態(tài)里面有自己獨特的視角。謝無量沒有被其認可,可能與其五四的情結有關。對一個文化形態(tài)有獨立的理解,且有批評之聲,不是人人可以做到,而先生獨能,我們看得出他的功底。
理解魯迅最難的地方,是如何把握其知識結構和思維方式。他于此留下的筆墨,我看很是重要,且最有價值。我覺得他對此的心得是新的,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任先生對魯迅的思維方式的把握,沒有用邏輯學和哲學的理論為之,對魯迅評價歷史人物的文章,有細致入微的解析。在《學習魯迅的治學精神》、《魯迅評論人物淺談》、《魯迅與龔自珍》諸文里,他發(fā)現(xiàn)了魯迅思維和和傳統(tǒng)的士大夫是不一樣的,和五四以來那些激進的知識分子也路徑不同。我一向認為,魯迅說話從來不說“是”與“不是”,他在探討問題的時候,在肯定什么的時候也會否定什么,他從不在單一的層面上來把握自己,而是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上把握一個人、一件事。任先生大概是最早有這樣體悟的人,他是從主流上辨別邪正,從環(huán)境本質(zhì)上辨別是非善惡,全面的考察,不以偏概全。而且在舉例子的時候,最常見的是一些明清學界的典故,沒有舉30年代以來魯迅和各種人的論戰(zhàn),這和他的興趣有關。他在魯迅的雜文里看到了對六朝乃至晚明文人的態(tài)度包含的隱喻,所得頗多。從雜文里讀出歷史的經(jīng)緯,恰也證明了魯迅不凡的價值。
這樣的視角,深味古代文學的人才能具備。與其齊肩者,也就只是王瑤那樣的學人。不過王瑤在政治的中心,雖然有中古文學研究的基礎,但歷史的語境使其不能于此長久沉潛,有意遺漏學術層面的話題。唐弢是有類似的意識的,但審美偏好多于學術史的意識,還不能承擔此任。李何林是戰(zhàn)士,自然關心的是革命的話題,與京派的傳統(tǒng)隔膜也系自然之事。任訪秋先生在學界的邊緣,卻獨以學術眼光與文學史相遇,與魯迅對視,所得的印象與結論,與時代精神略有偏離,但卻說出別的史學家沒有的話來。他由此具有了一種氣象。不是從50年代的政黨政治的層面討論文學史,而是保留了魯迅、周作人、胡適的史學傳統(tǒng)和文學史理念。這是明代以來學風的延續(xù),而且把作家與文化史的關系作了厚重的梳理。在魯迅研究方面,他堅持的以學術精神整理文學文本與作家思想的理念,是對泛意識形態(tài)精神的抵制。這一點與曹聚仁比較接近。他的立場,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被注意。而現(xiàn)在能夠做到此點的人,真的不多。我從陳平原等人近年的思考里,感受到了他們彼此的內(nèi)心的相通性。
自晚明以來,中國知識階層面臨的問題一直沒有很好解決。文學一直在守節(jié)與失節(jié)、個人與團體間游蕩。文人作文,也徘徊于言志與載道之間。文學發(fā)展與文學研究,并不在一個層面展開。后者對前者的不對位思維甚多。較之于學界的偏執(zhí)性,我們聆聽他的聲音,顯得頗為重要。我偶爾讀他的書,就想起京派學術的承傳,想起五四學術的精魂。他是這精魂的另一類守護神。以任先生研究魯迅的風格為例,就表現(xiàn)出與歷史貫通的風范。能夠從文學現(xiàn)象看到思想的邏輯,由這邏輯進入學術史的反思。而學術的根本問題就是人生問題。他欣賞周作人乃因其學術見解之深,佩服魯迅是因其智性之高。前者是他學術的引導,后者乃人生境界的楷模。學周作人易,模仿魯迅難。但二者的精華都在其身上有所折射。魯迅對他的支撐在治學里也是不可小視的,他研究周氏兄弟的遺稿,對于我們這些后學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所在。這個思路如果深入解之,是可以少走彎路,使現(xiàn)代文學研究這一學科更有歷史的厚度。
2013年10月6日
【責任編輯 孟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