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是以打倒“孔家店”為旗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領袖,但又被譽為“現代中國的圣人”。魯迅對孔子和儒家有批評也有贊譽,他的思想繼承了儒家關心國家人民的情懷和處事“誠”的態度。通過分析魯迅對《二十四孝圖》的批評,以及《十四年的“讀經”》和《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等經典的反儒文章,本文設法揭示魯迅對儒家的批評,實際上集中在“后之君子”將“誠”轉變成詐偽,以及后來權勢者樹立儒家以鞏固自己權力,而“聰明”人利用儒家為“敲門磚”以謀私利,實際上背離了儒家原來理念。魯迅抨擊這些權勢者和“聰明”人顯然不能證明他是徹底反孔和反儒。不過,現代的魯迅到底跟傳統的儒家不完全一致,他反對樹立偶像。
關鍵詞:魯迅;儒家;孔子
毛澤東曾說:“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會的圣人,魯迅則是現代中國的圣人。”{1}評價不可謂不高,但跟一般對魯迅的認知有很大的差異。我們知道,魯迅是以“打倒孔家店”為旗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領袖之一。在20世紀70年代,魯迅更一度被奉為徹底反封建即激烈批判孔子和儒家的代表人物。“打倒孔家店”的反儒先鋒竟然是與孔子一樣的圣人,不能不說是個很大的反差。當然,我們可以把毛澤東的比喻,理解為說明魯迅在當代中國的重要性,并非要探求他跟孔子的共同性。但魯迅究竟怎樣看孔子?——為方便起見,本文把孔子和儒家等同起來,而所謂儒家,為避免無謂的爭議,僅以宋儒理學以前的理念為限——對于這個問題,“現代中國的圣人”的說法,卻可以引起研究者的思考。其實,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在魯迅思想發展的研究中,早就應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魯迅從晚清參加帶著鮮明“國粹主義”傾向的光復會,到“五四”卻積極參與“打倒孔家店”,在孔子和儒家的問題上,究竟是怎樣的轉變?究竟有沒有轉變?這些問題直接關系到魯迅批判孔子/儒家的實質問題,就筆者所見,我們似乎還沒有對魯迅這方面的“轉變”,從簡單的“決裂”中,探求其更具體的原因。
(一)
首先,魯迅對孔子及儒家評論,并沒有像20世紀70年代普遍認為的那樣,完全徹底地加以否定。魯迅文章中有不少地方,表達了他對孔子及其學說的某種好感。例如,他對孔子雖然刪《詩》使之“溫柔敦厚”,但卻保留“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這樣并不“純厚”的句子,甚為贊賞;{2}對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也很佩服,認為“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1}
這些明顯的贊譽也許可以當作是個別孤立的言辭,不足以改變人們既定的看法。但魯迅有些主張和價值取向,雖然沒有明言,其實有著深厚的儒家基礎,更值得我們注意,例如,他一貫提倡的“認真”精神與贊賞擁有這種精神的“愚人”,與儒家核心價值之一的“誠”,實質上是一致的。我們把魯迅的“認真”跟儒家的“誠”等同起來有一定根據:(一)魯迅說過“真的聲音”,也就是至誠之聲,能動人,是以文藝改造“國民性”的重要工具。{2}(二)《中庸》所謂“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正是魯迅所欣賞的那些“認真”的“愚人”的品德,也是前面所說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精神的體現。(三)我們也可以從魯迅品評的歷史人物取得佐證,例如,魯迅對子路(542-480 B.C.)的認真,③對明儒顧獻成(1550-1612)、方孝孺(1357-1402)、袁宏道(1608-1610)以及東林黨人,對清末一些真誠的維新派,對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對他們“擇善固執,疾惡如仇”的態度,無疑是欣賞的。他們的“方巾氣”、“道學氣”成了“認真”的同義語。{4}
儒家的“誠”并非一種神秘的超自然力量,而是具有入世的社會政治意義。《中庸》中有一段話: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萬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可見“誠”不單是一種純粹的道德品質,也是改造社會和建設理想的手段,而這個社會作用跟魯迅文藝運動的目標不謀而合。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也說了跟《中庸》非常相似的話:
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5}
這“真的聲音”,也是“誠”的體現,同樣是感化人,改造人的靈魂,改革和建設新社會的手段。
魯迅的“認真”與儒家思想的契合,有一點需要說明。孔子和儒家是保守的,這點應該沒有疑問,這跟魯迅一生鼓吹改革表面上相反,不過魯迅似乎并不認為這是個問題。就以王國維為例,王國維是個真正的國學家,要研究和發揚國粹。然而,由于他保守,不用新式標點,結果整理出來的東西很難懂,也就因此不能達到弘揚國學的目的。魯迅因此指出,要認真發揚國粹還需用新式標點,也就是改革。{6}按照這樣的思路,只要“認真”為中國的生存和發展著想,即使再保守的儒家,面對中國當時的情況也會實施改革,會變成維新派,甚至會變成革命黨,{7}爭民主自由,支持共產主義革命。“認真”也是促成變革的動力。此處的關鍵是孔子入世的精神和人文關懷。
事實上,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憂慮,對社會民生的關懷,這種入世的精神也是魯迅精神很重要的一面。魯迅在思考中國“國民性”的改造時便強調過“誠”。他前期反對退隱書齋,只講問題不談主義;后期反對抒寫性靈,提倡匕首投槍,都是由“誠”到改造人們精神的這一儒家傳統的表現。就此而言,若說魯迅繼承了孔子的教導或儒家的理念,也不為過。當然,魯迅也對孔子和儒家做了尖銳的批評。對這些批評的具體分析,有助于我們了解魯迅對孔子和儒家的態度。本文集中討論魯迅以下的幾篇文章:《二十四孝圖》(1926),{8}包括《朝花夕拾》的《后記》(1927),{1}《十四年的“讀經”》(1925)和《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1935)。{2}
(二)
應該說,魯迅對《二十四孝圖》這本元代編成的宣傳儒家孝道的小冊子,雖然猛烈抨擊,但對里面的故事,還是有具體分析,并沒有全盤否定。例如,他認為其中“子路負米”、“黃香扇枕”等例子,是可以勉力而行的:
“陸績懷桔”也并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桔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
魯迅雖然語帶調侃,但他顯然認為儒家的孝行,可以是出自真情并體現在日常正常生活行為當中,并非什么不近人情或超自然的神力。這沒有什么不好或不對。然而,這本“孝子的教科書”里面的另外幾個故事“哭竹生筍”、“臥冰求鯉”、“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則不一樣。魯迅狠狠批判的正是這幾個故事,跟“黃香扇枕”等其他故事成鮮明對比。
魯迅基于科學和現實生活的常識,指出“哭竹生筍”的真實性很可疑,而“臥冰求鯉”更有“性命之虞”,根本上否定了這兩個“孝感動天”的故事。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在這兩個故事里,“孝”遇到困難時雖以“誠”感動天,但這個“誠”只是借“哭”或不切實際的行動來體現,所以《二十四孝圖》實際上也標榜了無能。也就是說,魯迅實際上也否定了那種遇到困難,毫無辦法,只會“哭”,希望上天感動拯救的無能的孝子模范。③還有一點,即使《二十四孝圖》標榜了“孝”與“誠”,由于這兩個故事根本脫離現實生活與科學,根本行不通,其教育效果也只能是“瞞”和“騙”,只會教人虛偽。
對于“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魯迅對其中的虛偽的批判顯得更加嚴厲,認為其貽禍后人的影響更為嚴重。在魯迅看來,“老萊娛親”中“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因為老萊子“應該扶一枝拐杖”,而不是“搖咕咚”,但問題的關鍵是,故事中的老萊子不單是假,而且是詐偽:
“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于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還有一點值得強調的是,對于這個“詐”,魯迅也是認為本非如此,是后來才演變而成的。他比較了一些新舊的版本,指出老萊子原來并不如此“詐”:
然而在較古的書上一查,卻還不至于如此虛偽。師覺授《孝子傳》云,“老萊子……常衣斑斕之衣,為親取飲,上堂腳跌,恐傷父母之心,僵仆為嬰兒啼。”(《太平御覽》四百十三引)較之今說,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卻一定要改得他“詐”起來,心里才能舒服。
出于同樣的心態,鄧伯道棄子救侄,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追不上來。這種“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而“古人”與“后之君子”的對比,“誠”與“詐”的明顯對立,很透露了魯迅對孔子和儒家的看法。
且不說“郭巨埋兒”反人性和常理的故事,這個故事其實連《孝經》“教民親愛,莫善于孝”的原則也違背,魯迅就以自己年幼時讀了這個故事的感受,道出了孔子和儒家“孝”的教育的失敗:
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絲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
這樣的“孝”的教育不單失敗,而且還“教壞了后人”。由于這些故事“以不情為倫紀”,其實是些無法實行的道德模范,然而,這些無法實行的道德模范,卻必須在口頭和筆端上加以贊頌和推廣,其結果只有一個,就是虛偽:
這些老玩意,本來誰也不實行。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卻很少見紳士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面,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
孔子推崇的“誠”也就從根本上遭到那些“昏妄人”或“后之君子”的破壞;而魯迅批判他們的虛偽,反過來看,也可以認為是擁護儒家的“誠”。
總之,魯迅一方面隱約繼承儒家的“誠”,另一方面又看到儒家的“誠”已蛻變成“偽”,這個矛盾值得我們深思。從另一個角度看,由原來是見諸行動的入世的“誠”,演變成面對困難無能為力只能求助于天的“誠”;古人合乎人情的倫理,被“后之君子”扭曲成詐偽的行為,這些變化是否也值得認真探究?可惜這個問題已超出本文的范圍以及本人的專業訓練,只好留待研究儒家的學者解決。
但這些對孔子和儒家教導的破壞者,還不止是“妄人”和“后之君子”,還有更廣闊的社會基礎:那些“太平無事”時的“閑人”。在《朝花夕拾·后記》中,魯迅通過曹娥投江覓父故事敘述歷史,從曹娥原本淹死后抱尸而出,變成要沉下去再浮上來的負尸而出,揭露那些“禮儀之邦”旁觀的眾多“閑人”,以己度人,將“百善為先”之孝扯到男女上去,做出種種閑言閑語。這些“閑人”顯然跟魯迅筆下的“庸眾”和“看客”一脈相承,都是些無處不在、飄忽不定、沒有臉孔的鬼影。他們屬于什么時代、什么階級,實在說不清楚,似乎古今中外都讓人感到他們的存在。但他們不負責任的閑言閑語卻有很大的殺傷力和影響力,在孝的問題上,它們的影響力可以說已經超過孔子的教誨。孔子和真正的儒家之徒為什么會喪失了道德闡釋的話語權呢?我們不妨看看《十四年的“讀經”》和《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三)
魯迅在1925年針對北洋政府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的讀經主張,寫了《十四年的“讀經”》;在1935年針對正在加緊侵略中國的日本推行尊孔活動,寫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里,人們就拿這兩篇文章作為有力的證據,把魯迅當成現代反孔批儒的先鋒。{1}然而,魯迅的批判是經過歷史分析的。首先,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中,魯迅認為:
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紀的。孟子批評他為“圣之時者也”,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圣人”實在也沒有別的法。……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嚕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
為什么權勢者或想獲權勢者要捧孔子呢?魯迅認為:
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圖獲得權勢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讀“四書”和“五經”,做“八股”,別一些人就將這些書籍和文章,統名之為“敲門磚”。這就是說,文官考試一及第,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被忘卻,恰如敲門時所用的磚頭一樣,門一開,這磚頭也就被拋掉了。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后,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
所以,簡而言之,吹捧孔子的人只是利用孔子,利用他作為謀取權勢利益的“敲門磚”。這些權勢的尊孔者既然把孔子儒家當“敲門磚”,用完即拋,與孔子儒家的理念自然沒有關系。但造成這種弊病的原因,孔子和儒家是否也有責任呢?在《十四年的“讀經”》中,魯迅早已指出,當時主張尊孔讀經者都是聰明的闊人,而孔儒為他們提供了有利的指導:
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曰:“學而優則仕”故也。
儒家原本的理念是通過讀書,入世當官,然后經國濟民,最終要實現儒家的社會理想。魯迅則指出,這個理念在后來的實踐卻變了樣,“想獲權勢者”或“聰明的闊人”利用讀書可以當官的機會,把當官變成為了謀私利的手段。這顯然并非孔子原來的教導,而是歪曲,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個儒家可以被壞人利用的漏洞。至于這個漏洞是否可以避免,能否堵塞,本文不能深究。但魯迅批判的目標明顯是針對利用這個漏洞而謀私的人。魯迅抨擊這些人說:
孔子豈不是“圣之時者也”么,而況“之徒”呢?現在是主張“讀經”的時候了。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后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
因此,他還進一步指出:對于這些人,“至于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么關系”,也就是說,魯迅表明他攻擊的真正目標不是儒家,因為那只是招牌,換成其他什么主義亦無不可。他的真正目標是那些借此謀私的“聰明”人。如果他抨擊了孔子,那也只是被利用的孔子而已。魯迅接著批判了當時那些尊孔者的虛偽: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盤據著江蘇和浙江,在路上隨便砍殺百姓的孫傳芳將軍,一面復興了投壺之禮;鉆進山東,連自己也數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目了的張宗昌將軍,則重刻了《十三經》,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體關系來傳染的花柳病一樣的東西,拿一個孔子后裔的誰來做了自己的女婿……他們都是連字也不大認識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談什么《十三經》之類,所以使人們覺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討厭。
有意思的是,魯迅還談到人們批評孔子的部分原因,是因為“既已厭惡和尚,恨及袈裟”,是由于孔子遭到假的尊孔者的褻瀆,所以惹人反感,故必批之而后快,類似魏晉時期那些真正崇尚禮教者,因禮教遭到褻瀆,反而要抨擊禮教的那種心態一樣。語氣頗像是個真正衛道的儒家之徒。魯迅還慨嘆說:“如果孔丘……還活著,那些教徒們難免要恐慌。對于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慨嘆。”{1}總之,魯迅把“教主”及后來只是利用“教主”謀私利的教徒區別開來。那些把孔子當成“敲門磚”的“聰明”人,跟前面魯迅所指責將“誠”變“偽”的“后之君子”,其間有沒有關系,是什么關系,還不是很清楚,暫且不管。但相對于那些真誠實行孔子理念的人物如子路,魯迅并沒有太多的批評。
(四)
當然,魯迅也沒有完全贊同儒家學說的全部,就正如在現實中,其實很難找到一個信徒或什么主義者,即使是“原教旨主義者”,會百分之百接受和實踐他們的信仰或主義,且不說意識形態問題從來擺脫不了各種詮釋的派別和爭論。魯迅肯定也批評了儒家,但他對儒家并非一概而論,而是具體分析。
儒家禮教在魯迅當時的中國,誠然是“吃人”的制度。前面已經提過,魯迅抨擊《二十四孝圖》中違反人性和常理的“郭巨埋兒”,其實連《孝經》“教民親愛”的原則也違背。魯迅談到老萊子及鄧伯道棄子救侄那段,直斥“后之君子”加以篡改,“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2}顯然,這些“后之君子”其實才是儒家的破壞者,他們才是真正“反傳統”,那些把孔子當成“敲門磚”的“闊人”就更不用說了。若循著上面的分析和思路,我們就可能會提出這樣的疑問:這“吃人”的制度是儒家禮教原來的宗旨和效果呢,還是別人假借這塊招牌來“吃人”呢?對于一些我們經常接觸到的對儒家的批評,我們也可以循著這種思路去重新審察。例如所謂“三綱五常”,夫為妻綱,把婦女當奴隸,大多數男人樂于執行,但《左傳》所贊的夫妻“相待如賓”,就沒有多少人聽了。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歷來為人詬病,認為是要維持一種對統治者有利的僵化的等級制度。{1}然而同是《論語》中,孔子補充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2}表明“君君,臣臣”應是一種相互尊重相互負責的關系。后來孟子再進一步提出:“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③魯迅是知道這種君臣關系的,把有關的故事編入《會稽郡故書雜說》,供后人景仰。{4}總之,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系,體現儒家有嚴格的禮制,不管這個禮制有什么缺點,君權及夫權在其中并非可以任意妄為。后世聲稱儒家的遵循者和實踐者,究竟其中有多少是儒家原本的理念,恐怕還有待分辨。
另一方面,儒家也不是那么死板僵化。例如,推翻一個皇帝,即不忠,原是違反儒家最基本的倫理的嚴重罪行,但也可以因為皇帝不行仁政,喪失天命,而得到解釋和接受;孟子為了推行“王道”,面對《書經》“血流漂杵”的記載和詰難,干脆就說“盡信《書》不如無《書》”,{5}“霸道”得很。所以儒家并非教條主義者,并不一定是改革的障礙。“維新”一詞就見于《詩經》和《書經》。《中庸》早就批評過食古不化的保守主義者:“愚而好自用……,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與魯迅“五四”時期對保守傳統的批評,其實不相伯仲。{6}雖然,魯迅認為儒家“中庸”所體現出來的靈活性常常為“聰明”人利用來謀私利,但這只是工具,若用于改革,魯迅還是支持的。{7}可惜魯迅所欣賞的“愚人”,已沒有足夠的社會力量去利用儒家的靈活性來進行改革創新。所以,如果我們同意社會責任、“擇善固執,疾惡如仇”以及“認真”態度都是儒家的核心精神,那么,魯迅可能比一些儒家信徒更體現原本的儒家精神。
對于魯迅對孔子和儒家的批評,例如,他認為孔子對婦女和兒童的輕蔑態度,又認為儒家屬于過去,與民眾無關,{8}似乎也值得我們重新思考。魯迅把“小人”解釋為“兒童”,有歪曲孔子原意之嫌;至于孔子所謂女子,是否包括人們的母親?似乎不包括,但不包括的話,這里的女子是指什么地位的人?與小人并舉,是否傭人?不是很清楚。總之,孔子認為女子難養,但這個問題是否可以推演出不止一種的后果和選擇?例如,是繼續讓女子被“養”而遭到輕蔑呢,還是讓女子自“養”而得到解放,爭得尊嚴呢?也許歷史已經做出了選擇,但究竟什么形勢和力量決定了這種歷史選擇?而且,這些不符合現代社會的要求的態度和價值標準,看來并非不可改變。
另外,魯迅在談論中國神話時,同意儒家“實用為教”造成古代神話散亡的觀點,{1}如果對照《破惡聲論》(1908)和《文化偏至論》(1908),則魯迅早期主張宗教和抨擊物質主義,實際上是針對儒家傳統,認為儒家窒息了中國人精神的發展。這個批評比較嚴重,涉及儒家根本缺陷的問題。然而《毛詩序》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雖然“手舞足蹈”并非專指神話,但也可以包含其中,都是人們正常自然的感情反應和活動,與《破惡聲論》所述能夠培養民眾“心聲”和“內曜”之類的活動沒有根本的不同,而儒家似乎并沒有要鏟除那些活動的意思。因此,我們對“實用為教”這個缺陷也可以理解為“獨尊儒術”后(尤其是發展到理學后)走了極端即“偏至”的結果,并非儒家原來的主張。
還有一個很根本的批評,魯迅認為孔子“太聰明了”。{2}這個批評表達了魯迅對儒家理念和實踐的失望,倒是值得我們深思。儒家是入世哲學,但入世是以參與“建制”來實現其理念,說白了就是當官(講學與歸隱只是不得已的退路),這就給“聰明”人謀私利提供方便和借口。雖然,利之所趨,不管是什么思想和制度,都不可避免地會引來謀私利的“聰明”人,但儒家只依靠道德修養來控制,缺乏實在制度的制衡,比起其他制度似乎就更難避免“聰明”人的利用。不過,魯迅似乎沒有興趣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也許他認為當時已經是“聰明”人占主導,任何制度的改革已不能根本解決問題。表面看來,魯迅在中國文化興衰和社會進步的問題上,似乎跟儒家一樣,重視道德修養,其實不然。魯迅探索的是“國民性”問題,其心理精神的內涵,比道德修養范圍要廣。若從奴性的角度看,魯迅抨擊的“聰明人”其實是喪失“內曜”等精神力量,以“瞞”“騙”茍活的奴才,并非儒家道德修養所能解決;他所厭惡的“閑人”,亦非道德教化所能改變。
也許因為儒家為“聰明”人掌握,魯迅晚年推崇墨家,以大禹和墨子腳踏實地苦干的形象來代表“中國的脊梁”。但魯迅弘揚的墨家并未超出“誠”和“入世”精神,其根本還是原來儒家的精神。③所以魯迅并非以墨代儒,而是引墨入儒,只是形象更新,并非理念轉換。這樣的理解還有一個根據。魯迅的儒、墨并非“聰明人”與“愚人”的對立,因為他認為墨俠與孔儒都有相同的歷史命運:“老實”的俠死完,剩下“取巧的俠”當權貴的奴才,{4}跟“聰明”的儒取代老實的儒一樣。問題的癥結顯然并非兩家的理念,而是造成中國人奴性的歷史。而且墨家這個“顯學”因后來衰微,從未成為社會主流,若成主流,從《理水》(1935)結尾的處理可以推斷,魯迅估計墨家被利用的命運跟儒家一樣。再者,他對墨家過于理想的“兼愛”以及嚴密的等級組織,恐怕會比儒家思想各種弊端更有保留。
魯迅對儒家及其信徒的失望,除了因為“聰明”人已成儒家的主流,還因為“聰明”人的對立面“愚人”,以及“誠”的人格體現,無力成為社會的支柱,無力帶動文化傳統的自我更新,實現符合時代需要的“創造性轉化”,使民族精神“時時上征”。尤其是在異族入主的時節,“聰明”的儒者“雖則被俘,猶能為人師,居一切別的俘虜之上”,變成侍奉外來主子的奴才了。{5}對此,儒家學說及其門徒亦多少難辭其咎,第一,他們的治國方案沒有重視培養國家實力,因此,無力對付外患;第二,他們也沒有具體行之有效的治國辦法。儒家以禮教治國,皇帝原本只是儒家禮、道之器,也在禮教約束和管治之下。然而對不遵從禮教的皇帝來說,例如在明代,真誠的儒家之徒除死諫之外,便無能為力。他們的社會責任變成空言。如果要繼續堅持“誠”,繼續社會責任的承擔,那么,儒家之徒就只好對儒家學說和策略手段作重大修改(收徒講學就是對輔助朝廷替天行道的一種改變),甚至將儒家主張修訂得面目全非。明末清初王夫之(1619-1692)歷史進化觀便非常反傳統,黃宗羲(1610-1695)的民主思想更影響到后來的維新運動,{1}及至當代新儒家提出一些民主政治的觀點和主張,其實都是儒家這種內在矛盾的邏輯發展。所以,儒家思想實際上也在不斷演變和調整。如果魯迅因對“誠”以及對知識分子社會責任的執著,也稱得上或者算得上是堅持儒家理念的話,則他對儒家和孔子的批判,并不妨礙他為儒家的發展開辟另一條道路和選擇。但那是怎樣的一條道路呢?筆者無意在此回答,但卻認為值得思考。對傳統批判最深刻的思想家,其深刻就是因為沒有離開傳統。
結束語
魯迅的“拿來主義”,論者多注重外國文學與思想,而魯迅其實也從傳統中挑選、“拿來”。在魯迅的篩選與“拿來”之間,似乎也抓住了孔子的主要精神,而他對儒家的激烈批判,因此也可以看成是儒家“創造性轉化”的一種努力。雖然,中國當時的形勢使得自強自救的首要任務,是學西方的現代知識,魯迅“創造性轉化”的論辯也因此被“全盤西化”或“全盤現代化”的時代話語所遮蔽,其中繼承傳統儒家的“誠”并符合現代科學“實事求是”的“認真”精神,即使被尊為“現代中國的圣人”之后,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發揚。
不過,魯迅對孔子和儒家的批評,除了因為他們已經被“聰明”的闊人所歪曲和利用,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魯迅到底已經是現代人,不可能追求過去的“王道”,因而有更大更遠的理想,所以他主張打倒當時的“偶像”。魯迅雖然說過,“與其崇拜孔丘、 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 易卜生”,{2}但那只是退而求其次,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任何偶像都不崇拜。為什么要反對偶像崇拜?因為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最終目標是克服奴性的“個性解放”,“個性解放”最終是要培養獨立的個性,自由的思想,雖然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到,人人都想要達到。而偶像崇拜的后果,已有孔子的前車之鑒,有可能被“聰明”的闊人利用為“敲門磚”,被“后之君子”歪曲,被眾多“閑人”糟蹋。偶像崇拜實際上只是培養奴隸精神,扼殺個人的發展。看來魯迅深明此理,他本人拒絕接受青年當門徒,也就并不奇怪了。③他絕不想當“聰明”人的“敲門磚”,不想當“摩登圣人”。
【責任編輯 孟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