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歐游心影錄》記述了梁啟超一行一戰后的歐游所見所感,內容豐富,同時是成熟的早期白話作品。借用游記、書信、年譜、日記、新聞、檔案等材料,可以還原此次歐游的諸方面細節,包括人員、旅行性質與目的、434天的旅行日志和路線、對巴黎和會的非正式參與、旅途中的演講與寫作等,并由《歐游心影錄》的寫作環境、成書過程,重返歷史現場,深化了解這部旅行筆記所承載的歷史和思考。
關鍵詞:《歐游心影錄》;旅行;異域書寫
《歐游心影錄》主要作于1919年冬巴黎郊區的白魯威(Bellevue),記錄“一年中所觀察和所感想”{1}。梁啟超一行對巴黎和會、國際同盟進展的關注、參觀考察、會晤拜訪、評論演說,都融進了這部旅行筆記。作者以“常帶情感”之筆,記述了對戰后歐洲社會全面細致的觀察和思考。
1920年春夏,《歐游心影錄》在《晨報》和《時事新報》上分別連載了108期{2}和107期③。1922年收入商務印書館版《梁任公近著第一輯》,1936年收入中華書局版《飲冰室合集·專集23》{4}。
一、重返現場——還原歐游細節
由于文本主要是年末追憶而非日記,對于旅行的詳細經歷,《歐游心影錄》記述并不十分全面。根據梁啟超的書信電報、報紙新聞、同行其他人文章以及在歐人士日記等資料,可以大致還原出梁啟超一行的歐游詳細活動。
(一)游侶
梁啟超一行七人,包括蔣百里、劉崇杰、丁文江、張君勱、徐新六、楊維新。隨行的六人并非同時定下,也不是一道出發,從報紙新聞即可看出。1918年12月1日的報道稱:
……擬帶隨員已定者為張嘉森、徐新六、蔣方震三人。{5}
12月5日人數已有增加:
其同行人員除先約蔣方震、張嘉森、徐新六三氏外,近又添約劉崇杰、丁文江兩氏。劉氏現送陸外長赴日,不日仍折回滬,與梁公偕行。{1}
而12月19日的消息最為準確:
其同行人員現分兩幫出發,如張嘉森、蔣方震、楊維新等與任公同行,如徐新六、丁文江等則由滬另趁他輪徑抵坎拿大,由坎拿大過歐……{2}
其中,楊維新在1919年秋赴英前是這個“考察團”③的總務;“添約”加入的劉崇杰并非以私人資格,他奉派為出席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專門委員;經徐新六介紹{4}而加入的丁文江,亦受農商部派遣考察{5},故1919年3月,梁啟超一行考察戰地時,“丁在君因為要去洛林調查礦業,所以未同行”{6}。丁文江于1919年夏離歐赴美,“劉子楷日內隨陸子欣歸{7},鼎甫留英”{8},都提前離開,歐游后期與梁啟超在一起的是徐、張、蔣三人。張君勱1920年留德,故回程時只有徐新六、蔣百里與梁啟超同道{9}。六人早年皆留學海外,專業領域不同,故能給這個“考察團”做翻譯和各方面專業參考。
表1:梁啟超隨行六人情況簡表
六人中,擅法語者為丁文江和徐新六。丁先行赴美,因此在1919年冬,梁啟超“本擬再住三月,全書可以脫稿,乃振飛接家電,其夫人病重,歸思甚切。此間通法文最得力者,莫如振飛,彼若先行,我輩實大不便,只得一齊提前”{10}。
此外,梁啟超很想讓大女兒梁思順和女婿周國賢同行,在路過新加坡時,曾給梁思順信:“頗欲招汝夫婦游歐,惟汝提攜兩兒實不便。試與希哲商,若欲來者可電告(電巴黎使館轉),我當電部調取。汝等則先將兩兒安置天津便可行也。”{11}在1918年底致梁思順{12}、周國賢的信{13}中,也有類似的內容。然而,周國賢當時任中國駐緬甸仰光總領事,梁思順帶著幼子不便出行,這一計劃終未實現。
(二)歐游的性質與目的
在《歐游心影錄》中,梁啟超說:“我們出游目的,第一件是想自己求一點學問,而且看看這空前絕后的歷史劇怎樣收場,拓一拓眼界。第二件也因為正義人道的外交夢。以為這次和會,真是要把全世界不合理的國際關系根本改造。立個永久和平的基礎,想拿私人資格把我們的冤苦,向世界輿論伸訴伸訴,也算盡一二分國民責任。”{14}可見這次私人性質的歐游,旨在增進自身學問和協助本國外交。
1.私人旅行與竭誠外交
在《歐游心影錄》和報紙新聞中,梁啟超都強調這是一次私人資格的旅行:
梁任公擬以個人資格赴歐……{1}
余此次歐行純以個人資格,所以然者,為謀考慮各方情形及發言上之便利{2}
……我們本是私人漫游,這種禮貌,實太過優渥了。③
除去丁文江、劉崇杰、徐新六有實際公務外,梁啟超設想此次旅行全以私人身份,但鑒于時局,也做好了“化私為公”的思想準備:
此行全以私人資格,(經費殊不充,公家所給僅六萬,朋舊饋贐約四萬耳。)不負直接責任,然關系當不小。近數日來陸使在日本鬧笑話,輿論嘩然,復有將我資格化私為公之議,然吾殊不欲也。……然萬一到必須化私為公時,仍當借重希哲,屆時則惟設法先送汝歸耳。{4}
鄙人今有歐行,雖純屬私人汗漫之游,亦誠欲郵達吾國民多數所希望,訴諸彼都輿論,以冀為當局之助。{5}
在歐期間,梁啟超以個人身份觀察局勢,發表意見,力圖影響歐洲輿論,對“關系于吾國利害者”之山東問題“竭誠有所貢獻”{6}。
梁任公先生以私人資格赴歐,除觀察戰后各國情形之外,對于世界平和會議將在野有所盡力。{7}
梁任公此次赴歐,抱定以私人資格鼓吹各國輿論,援助我國排除在歐戰期間中所受日本之壓迫。{8}
因此,梁啟超密切關注和會情形,自言:“仆此行雖以私人考察,然茍可以為國家雪恥復權者,不敢辭匹夫之責。”{9}并在危急關頭致電國民外交協會,“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10}。收到來電后,外交委員會事務長林長民撰《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發出“國亡無日,愿合我四萬萬眾誓死圖之”{11}的慷慨之言,并進而引發了五四運動。
從這個意義上,梁啟超“觀察和會情形,并代表中國為輿論之鼓吹”{12},實際上起到了巴黎和會中國會外顧問的作用。
2.考察文明與謀求正義
梁啟超一行此次歐游,目的除“在和會上以私人資格鼓吹國事”{13}外,就是考察戰后歐洲文明。出行之前和在歐期間,任公也談過相關內容:
此次鄙人游歐,非僅欲一飽眼界,實欲親歷戰事最烈之地,親見于斯役任絕大犧牲之民族,藉以吸取此互助之新精神,領略此世界之新文化也。{14}
出游之主要目的,在考察戰后世界文明變遷之跡,以歸餉國民。{15}
在歐游一年將盡之時,梁啟超感慨“如今外交是完全失望了,自己學問匆匆過了整年,一點沒有長進”{1}。外交方面自是出于對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之感,學問方面則是謙虛之言。事實上,梁啟超外交方面的努力,與巴黎和會中國拒絕簽字和五四運動的爆發都有關系;一年中先生所見、所聞、所學、所著非常豐富,歐游經歷對其后期學術思想也有重要影響。
(三)旅行日志和路線
綜合各方面材料,可以還原出梁啟超一行歐游期間的具體旅行日志。這些所見、所聞、所述是《歐游心影錄》的成書基礎,也是重返其游歷與寫作現場的憑據。行前一個月,梁啟超的活動已圍繞歐游展開:
表2:1918年12月梁啟超活動
而從登程到歸滬的434天,則是《歐游心影錄》的直接記錄對象。
1.434天旅行詳情
由于“橫濱丸”號一再改期,梁啟超等人的出發日期也多次變動{1},最終于1918年12月28日從上海出發,經印度洋、大西洋赴歐,1920年3月5日返回滬上{2},歷時434天,至少經過12國45城市。
表3:梁啟超一行434天歐游日志
此外,《歐游心影錄》述及見美國記者賽蒙氏(Frank Simond{5}){6}、在巴黎見哲學家蒲陀羅(émile Boutroux){7};《與仲弟書》述及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外交家笛爾加莎(Théophile Delcassé),和會美國代表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蘭莘(Robert Lansing)、豪斯大佐(Edward Mandell House)、槐德(Henry White){8},張君勱述及見倭伊鏗(Rudolf Eucken)、德國社會黨首領柯慈基(Karl Kautsky)、前總理夏特曼(Philipp Scheidemann)、陸軍總長諾司開(Gustav Noske)、右黨首領海爾佛立希(Karl Theodor Helfferich)、戰時參謀長羅頓道夫(Erich Ludendorff),未記述之名人亦應不少{9}。
另有些參觀和旅行未記載具體時間,例如《與仲弟書》提及參觀克魯蘇(Creusot)大鐵廠、游隧道(les Catacombes)、游盧騷(Jean-Jacques Rousseau)故居等{10};有些活動未記載,例如巴斯蒂根據巴黎外交部檔案館、巴黎國家檔案館的文件,補出參觀鑄幣廠(la Monnaie)、下水道、卡爾納瓦雷(Carnavalet)巴黎史博物館、巴黎宮醫院(Hotel-Dieu)、巴黎勞工聯合會(Bourse du Travail)、巴黎藝術院校、巴黎市政廳(Hotel de Ville)、消防隊營地、索邦大學(La Sorbonne)、巴黎大學實驗室、巴黎高勃蘭(les Gobelins)花毯編織廠{11}、默洞(Meudon)天文觀象臺、賽夫爾(Sèvres)瓷器制作等{12}。另外,由梁啟超為蔣百里《歐洲文藝復興史》所作序文,可知他們共同聽了“法人白黎許氏(Amédée Britsch)講演”{13}。由此可見,梁啟超歐游不是單純的私人旅行,而是包括了政治會議、經濟文化考察的多樣化內容。
2.旅行路線
從梁啟超一行的日程,可以還原出他們的路線圖{14}:
二、文化旅行與現實關注
在梁啟超范圍不斷擴大的旅行中,他完成了從“鄉人”、“國人”、“世界人”的自我定位轉變{1},被李歐梵評為“中國進入世界歷程的開始”{2}。而自《新大陸游記》始,梁啟超在旅行中寫作的動機,就告別了早期“昔賢旅行,皆有日記。因效其體,每日所見所聞所行所感,夕則記之”③的日記式記錄,而轉為重點關注西方政治社會、歷史文化,表現出深度的現實意識:
中國前此游記,多紀風景之佳奇,或陳宮室之華麗,無關宏旨,徒災棗梨,本編原稿中亦所不免。今悉刪去,無取耗人目的,惟歷史上有關系之地特詳焉。{4}
早在1902年,梁啟超就翻譯了《歐洲地理大勢論》{5}、《近世歐洲四大家政治學說》{6}等文,從地理文明、政治思想諸方面關注歐洲。歐戰爆發后,任公先后撰寫了《歐戰后思想變遷之大勢》(1914)、《歐洲戰役史論》(1914)、《歐戰蠡測》(1915)等,對這場“有史以來所未嘗睹聞”{7}的戰爭的原因、戰況做了詳盡分析。在戰爭伊始,作為非參戰國的中國正忙于內戰,對歐戰隔岸觀火,梁啟超由“德人政治組織之美,國民品格能力訓練發育之得宜,學術進步之速,制作改良之勤,軍隊之整肅而忠勇,交通機關之敏捷,全國人之共為國家一器械而各不失其本能”等“舉世界各國無一能逮德者”,“終信德之決不能敗”{8},“此次歐戰,不至有大惡影響于我國,而比較的反有良影響于我國”{9}。而隨著戰事時局的轉變,梁啟超的戰局觀也發生了相應變化,力陳宣戰之必要,并親擬《大總統布告·對德對奧宣戰文》{10}。中國成為一戰的參戰國,也是日后參與巴黎和會的前提。而參加巴黎和會,也曾是梁啟超等人在戰爭甫歇之時,希望借助國際力量要求公平正義的美好愿望。此次梁啟超親赴關注20年之久的歐洲,自會產生更多思考。
(一)“西方的沒落”——時代凄惶中的思考
梁啟超一行抵歐時,一戰剛剛過去,這場歷時4年、33國參戰、造成千萬余人死亡的浩劫,成為一時代的劇痛和夢魘。1918年7月,4年大戰的轉折點之時,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一書出版。它不啻為一戰時期歐洲思想界的一顆炸彈,因為它“想去預斷歷史,想在一種文化的命運中去追蹤尚未被人涉足過的各個階段,尤其是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星球上那唯一實際上已處于完成狀態的文化的各個階段,那就是西歐及美洲文化”{1},并直言“西方的沒落”。“大戰給許多人留下的是綿綿不斷的痛苦——西方文明已失去了它的活力,陷入了一個崩潰瓦解的低谷”{2},19世紀的歐洲神話解構,人們不免陷入時代的悲觀主義之中。
梁啟超一行所見,正是經歷了浩劫的歐洲。他們看到戰爭破壞的道路、房屋,成片的墓地,凄風苦雨中,更是對戰后的物質匱乏有著切膚之感:
歐戰以來,此地黑煤的稀罕,就像黃金一樣,便有錢也買不著。
面包是要量腹而食,糖和奶油,看見了便變色而作。因為缺煤,交通機關停擺的過半,甚至電燈機器也商量隔日一開。③
……一根之火柴,一片之薄紙,得之如寶,用之如金。{4}
在這種背景下,昔日“日不落帝國”的神話已然被“要煤沒煤,要米沒米,家家戶戶開門七件事,都要皺起眉頭來”的現實所沖破,加上歐洲冬季固有的大霧,對倫敦“時不辨朝夕,地不識南北,離離火焰青,漫漫劫灰黑”{5}的第一印象,凄惶失望中,實地的見證引發出時代的思考。《歐游心影錄》中有這樣一段話:
當時謳歌科學萬能的人,滿望著科學成功黃金世界便指日出現。如今功總算成了,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以靠他向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誰,就是這位“科學先生”。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來。{6}
為了避免誤解,梁啟超加了一個“自注”:
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7}
但“科學破產”的提法,還是在新文化運動背景下的中國引起軒然大波,以至于胡適在《〈科學與人生觀〉序》中說:
自中國講變法維新以來,沒有一個自認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毀謗“科學”的,直到民國八、九年間梁任公先生發表他的《歐游心影錄》,科學方才在中國文字里正式受了“破產”的宣告。……《歐游心影錄》發表之后,科學在中國的尊嚴就遠不如前了。一般不曾出國門的老先生很高興地喊著,“歐洲科學破產了!梁任公這樣說的”。{8}
《歐游心影錄》“世界末日,文明滅絕”{9}的筆調,讓一些人認為梁啟超見了戰后歐洲的凋敗之象,而對歐洲文明、科學產生了懷疑與菲薄之心。其實,《歐游心影錄》中同時還有完全相反的態度,如對“歐洲不是整個完了嗎”這一問題的決然回答:
他的文明,是建設在大多數人心理上,好像蓋房子從地腳修起,打了個很結實的樁兒,任憑暴風疾雨,是不會搖動的。
我對于歐洲,覺得他前途雖然是萬難,卻斷不是墮落。{1}
誠然,《歐游心影錄》在論述中不乏自相矛盾之處,一方面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一方面自言“科學到底有多少進步,卻成疑問”{2}。造成矛盾的原因,既與《歐游心影錄》成于多人合作的基礎有關(詳下文),也與梁啟超一行在歐期間的思想變動有著密切聯系。
(二)梁啟超對巴黎和會的非正式參與
如前所述,梁啟超一行此次歐游,目的之一就是以非正式資格在巴黎和會鼓吹國事。梁啟超1919年4月間的一封電報,間接地引發了五四運動;而梁啟超的言論與活動,對于和會進行本身和各全權代表的決策,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根據《顧維鈞日記》、《王正廷回顧錄》③、《顏惠慶日記》、《War Memoris of Robert Lansing》{4}等當事人的日記、回憶錄,巴黎和會歷史資料,美國外交檔案,當時報紙的報道等材料,可以對這些關系復雜的事件做一歸納。
表4:巴黎和會重要事件與梁啟超在歐活動對照表
由于名次和列席問題,和會中國全權代表之間素有矛盾,《顧維鈞回憶錄》、《顏惠慶日記》都顯示了這一點。例如:
會上提出了名字排列順序問題,在王、陸、施之間引起爭吵,施毫不留情逼陸拿出密電來,指責他說假話。陸最后眼淚汪汪被迫拿出最后一份電報了事。施發泄了他一肚子的怨氣。顧以健康不佳為由退出。
王說:“可以肯定顧在幕后操縱,想名列第二。”{1}
全權代表之間爭地位。{2}
四位全權代表未到,無法開會。③
自然我從中得到了一個教訓:在政治生活中,是會有像王正廷那樣全然不顧事實的人的。{4}梁啟超以私人資格赴歐,而在其動身之前,就有“化私為公”的準備。梁啟超的到來,在某種意義上加劇了代表團的疑慮與猜忌。
顧說梁啟超的到來意味著代表團人員有變動。{5}
顧認為梁是來取代陸的,陸時運不濟,他是位“笨伯”。{6}
這時巴黎有謠傳說,梁啟超先生已離京前來,將代陸任代表團團長。{7}
1919年2月21日,在抵達巴黎的第四天,梁啟超參加了代表團會議。梁啟超帶有整套案卷,并與公使、全權代表一同參會,難免使人疑慮。與此同時,梁啟超以私人資格而受政府優待遭到了全權代表、在法官員的妒忌,與北京政府頻繁的電報聯系,更是讓代表團成員感到不快:
適梁任公赴法大受法人歡迎,當時王以梁僅以私人資格而受法優待,出專使上,尤為不平。{8}
梁啟超發了很多份電報去北京,大肆標榜自己!{9}
在這種背景下,巴黎傳出了“梁啟超袒日賣國”的謠言。在1919年6月9日《與仲弟書》中,梁啟超談到了這些內容。他認為雖“平情論之,失敗之責任,什之七八在政府,而全權殊不足深責”,但“據吾所見,事前事后,因應失當者亦不少,坐視而不能補救,付諸浩嘆而已”{10}。
不能否認,代表團的內耗極大地影響了工作效率,但代表們也并非沒有盡力。根據《秘笈錄存》、《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War Memoris of Robert Lansing》和時任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副秘書的金問泗所著《China at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in 1919》{11},情況確如《顧維鈞回憶錄》所言,直到簽字的6月28日中午,代表們還在努力尋求交涉保留。最后,“中國無路可走,只有斷然拒簽”{12}。“施肇基博士、王正廷博士和我三人態度都很鮮明:贊成拒簽”{13},王正廷還發回一旦簽字則“氣餒勢孤,永劫不復”,故將“誓死必爭”的慷慨之言{14}。拒絕簽字,一方面是外交失敗,國人寄予和會的公平之夢破碎;而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中國外交聽命于列強時代的終結。
對于和會結果,梁啟超態度是消極的。其中也許有“袒日”謠言的原因,而更多的當出于“正義人道的外交夢”之破碎。梁啟超作為主張對德宣戰之一員,“觀察和會情形,并代表中國為輿論之鼓吹”{1},卻終免不了被誤解甚至誹謗。國家外交的失敗、個人觀點的被誤解,都給《歐游心影錄》的寫作增添了灰色心情。
(三)旅行中的講演與寫作
《歐游心影錄》作于歐游將結束之時,而400余日的旅行,所感所述并非一書能囊括。一路上的詩作、信札、電報、演說、論文、隨筆,都是此行點滴的記錄,最后也成為《歐游心影錄》的寫作素材。
根據可考材料,梁啟超一行在歐游期間所撰有:
表5:梁啟超一行歐游期間著述目錄
由此,結合他們的旅行日程和路線,可以把梁啟超一行所見所聞和所感所思聯系起來。其中政論游記、演說電報自是特定時期的觀點,而書信則記錄了較私人化的隨感。《歐游心影錄》的寫作,就是建立在此基礎上的。
(四)“須磨舊狀”中的異域書寫
《歐游心影錄》寫于戰火甫熄、窮冬閉藏之時的白魯威,當時梁啟超重感冒剛剛病愈{17},故行文間也帶有一種“沉憂凄斷之色”{18}。
白魯威(Bellevue)位于巴黎西南,巴黎和凡爾賽之間,靠近著名的游憩地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是巴黎人避暑之處。由于煤炭缺乏,梁、蔣、張、徐幾個人點著半干不濕的木柴,把白魯威當作深山道院,開始了各自的讀書與寫作:
巴黎是絕跡不去的,客人是一個不見的,鎮日坐在一間開方丈把的屋子里頭,傍著一個不生不滅的火爐,圍著一張亦圓亦方的桌子,各人埋頭埋腦做各自的功課。這便是我們這一冬的單調生活趣味,和上半年恰恰成個反比例了。我的功課中有一件,便是要做些文章把這一年中所觀察和所感想寫出來。{1}
吾自十月十一日迄今,未嘗一度上巴黎,且決意三個月不往,將此地作一深山道院……吾日記材料,由百里、君勱、振飛三人分任搜集,吾乃取裁之,現方著手耳。此亦非同居不可,在此多住數月,亦為此也。
吾現在又晏睡晏起,二十年惡習全然歸復了。……{2}
兩月來生活完全恢復須磨舊狀,讀書著述固多,然晝夜又已易位矣。③
由上可知,《歐游心影錄》并非純然出自梁任公之手,故在行文的內容、觀點上也會受到蔣、張、徐的影響,這在《歐游心影錄》與歐游期間張、蔣的文章對比中可以見出。有些是所寫內容的相似{4},而更多的則當為思想觀點的融合。數人分工的結果,一方面會出現《歐游心影錄》中前后抵牾之處,一方面也會將張、蔣的思想帶入其中,包括蔣百里的軍事理念、張君勱的科學觀等等。《歐游心影錄》正式動筆時丁文江已赴美,如果他也參與了寫作,“科玄論戰”的發生也許就會提前,而《歐游心影錄》的面貌也將有所不同。
梁啟超在寫作中自稱“生活完全恢復須磨舊狀”,并且相隔一個月的兩封信都提到“晏睡晏起”、“晝夜易位”,描述了《歐游心影錄》的書寫狀態。“須磨”是梁啟超流寓日本期間的住處,“須磨舊狀”不僅是晝夜顛倒的作息狀態,更有對一年來經歷沉靜的回味。
三、結語
《歐游心影錄》是梁啟超一行寫在家國之外的觀察與思考。它雖終未完篇,但作為一戰后游歐知識分子的異域“心影”,從中可見出一時代的中西文化、社會政治和思想變遷。1919年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是個重要的年份,而赴歐一舉,對于梁啟超、張君勱、蔣百里等人,也都具有轉折意義{5}。通過游蹤考釋、資料對比,還原歷史現場,回到梁啟超一行歐游的時代場景,看旅行一年的經歷和《歐游心影錄》的成書過程,對于文本的解讀、梁啟超歐游前后思想觀念的變化的理解以及1920年代丁張“科玄論戰”的認識,都會有所裨益。
【責任編輯 王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