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的永恒悲歌

《迢迢牽牛星》是《古詩十九首》中最優美的詩篇之一。它以牛郎、織女的愛情悲劇為背景，突出描寫了織女的相思和愁怨，抒發了詩人與意中人的相思之苦和離別的哀怨。語言優美自然，情感真摯纏綿，感人情思，令人回味。而多種詩歌藝術手法的綜合運用，則是成就其不朽藝術魅力的重要原因。本文擬通過對整首作品的疏解，分析其變化多端的詩歌藝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詩的首二句是詩人仰望星空所看到的景象。“迢迢”言其高遠，“皎皎”狀其皎潔，寫出了夜空的浩瀚與星光的燦爛。二者互文見義，本可互換。然而這兩句詩既是寫實，又是詩人想象的源頭。河漢，天河。河漢女，即織女。它是雙關之語，既為織女星，又指織女這位仙女。則“皎皎”又嘉織女之美質，移之牛郎，未為妥當。

牽牛和織女本為兩個星宿的名稱，都是天空最亮的恒星之一。牽牛星，即河鼓二，是河鼓三星之一，也稱“牛郎星”，在銀河東南，是天鷹座的主星。織女星，即織女一，在銀河西北，是天琴座的主星，與牽牛星遙遙相對。牽牛和織女二星最早見諸《詩經·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此處二者似無關聯。其后《淮南子·俶真》和緯書《春秋元命苞》（《初學記》卷二十七引）皆以織女為神女。《星經》則以牽牛為神（《文選》揚雄《長楊賦》李善注引）。班固《西都賦》：“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李善《文選注》引《漢宮闕疏》曰：“昆明池有二石人，牽牛、織女象。”開鑿昆明池而立牛女像于左右，顯系象天，其時是否已經有了相關的故事，則不得而知。然《白孔六帖》注引《淮南子》：“烏鵲填河成橋而渡織女。”（卷九“橋”類“烏鵲”條）今本《淮南子》無此句，應為佚文。由此能夠看出牛女七夕鵲橋相會的傳說在西漢初年似已形成。即便這條文獻作為孤證還不能盡信，至少到了《迢迢牽牛星》的時代，由全詩的內容可知，后世廣為流傳的牽牛、織女的傳說已經形成了。蔡邕《青衣賦》：“非彼牛女，隔于河維。”“非”應為恨，即遺憾之意。曹丕《燕歌行》：“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皆用此典。曹植《洛神賦》：“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李善《文選注》引曹植《九詠注》曰：“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會。”則已明言牽牛、織女為夫婦。

所以，當詩人仰望星空，看到牽牛、織女這兩顆明亮的星星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牽牛和織女的愛情傳說。三四五六句都是他的想象之辭。“纖纖擢素手”即擢纖纖之素手，詞序的調整是為了與下句對仗。此句正如《青青河畔草》之“纖纖出素手”，因此，擢即出、伸出、擺動之意，《文選》五臣注張銑注曰“舉也”，也對。《韓詩》：“纖纖女手，可以縫裳。”這是《詩經·魏風·葛履》中的句子。薛氏《韓詩章句》曰：“纖纖，女手之貌。”（李善《文選注》引，《毛詩》“纖纖”作“摻摻”）雖然全詩只有這一句寫到了織女的外貌，我們能明確知道的也只是她長著一雙美麗、纖細、白皙的手，但是我們仍能想象到她一定是一位美麗、純潔、大方的仙女。札札，擬聲詞，織布機運轉發出的聲音。由后面的內容我們知道，這也象征著織女內心的煩悶和不安。杼，織布機上的梭子。“弄”字的使用，頗具匠心。它表明織女心不在焉，只是在隨便地撫弄織機而已。正因為如此，她的工作才“終日不成章”，這是化用前引《小雅·大東》的語句而來。章，指布帛的經緯、紋理。“終日”與“不成章”形成鮮明的反差，說明她必有極大的心事而無心織布。不僅如此，織女還“泣涕零如雨”。這句詩化用了《詩經·邶風·燕燕》中的詩句：“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零，是落的意思。那么，是什么樣的事，影響了織女機織的工作，又使她如此悲傷呢？答案在后面，但我們讀到這里，一定就已經明了其中的緣由了，因為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都是家喻戶曉的。

當然，關于“終日不成章”一句，也可能是雙關的用法。《詩經》的原句是：“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終日七襄”下鄭玄箋云：“襄，駕也。駕謂更其肆也。從旦至莫，七辰一移，因謂之七襄。”“不成報章”下鄭玄箋云：“織女有織名爾。駕則有西無東，不如人織相反，報成文章。”（《毛詩注疏》卷二十）鄭玄認為，織女空有織名，不能像人用梭織布，有來去反復而成章。所以，這句詩也可以解釋為織女不能往返于銀河兩岸與牛郎相會，因而才“泣涕零如雨”。

于是，寫作的視角又回到地上仰望星空的詩人這里來了：“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詩人知道織女的哭泣是由于她和牛郎的愛情為天河所阻斷，可是在他看來，那天河卻是十分清淺的。“相去復幾許”，實際上就是相去無幾許。這是由于他在地上看，將銀河的寬度和牛女的距離都無限縮小了的緣故。郭沫若詩《天上的街市》：“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那隔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采用的也是這種思維模式，恐怕就是受到了這首詩的影響。如果以為“幾許”是相隔遙遠的意思，在邏輯上不但與清淺、與地上的觀感矛盾，更與后面的詩句矛盾。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文選》五臣注劉良解為“端麗貌”，顯然是以“盈盈”為織女的修飾語。然而以詩句而言，認為“盈盈”修飾織女是完全沒有來由的，因為這句詩和《青青河畔草》中的“盈盈樓上女”并不相同。所以“盈盈”還是修飾“一水”即銀河的。“盈”本意為滿，但疊用以后內涵就豐富起來。如“盈盈樓上女”之“盈盈”應為端麗，“盈盈公府步”（《陌上桑》）之“盈盈”狀儀態。而陸云《芙蓉詩》“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文選》江文通《別賦》李善注引）之“盈盈”，由上下文語境，可知為晶瑩圓潤之意。本詩中的“盈盈”形容地上人眼中的銀河，應為水光輕盈、晶瑩閃亮的意思。間，是間隔、阻隔之意。脈脈，李善《文選注》引《爾雅》曰：“脈，相視也。”又引郭璞曰：“脈脈，謂相視貌也。”五臣注《文選》作“眽眽”，義同。所以這兩句詩兼寫牛郎和織女。

九、十兩句與七、八兩句形成一個轉折。雖然牛郎、織女相距不遠，但為天河所阻，“同心而離居”（《涉江采芙蓉》），因此只能相互凝望，無法交流，可謂咫尺天涯。這也是她“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原因。《古詩十九首》中的很多作品，都以距離來寫相思。《行行重行行》寫游子、思婦的別離，游子不斷行進，乃至雙方“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重逢之日是遙遙無期的，因此思婦發出了“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的感嘆。不斷加大的距離也加重了思婦的相思之苦：“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在“思君令人老”慨嘆中，也唯有自我安慰而已。有的作品寫因相隔遙遠，思念之情無法傳達的苦惱。《涉江采芙蓉》寫思婦涉江、澤采芙蓉、芳草，欲以遺遠道之所思。《庭中有奇樹》寫庭中奇樹花開，思婦“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然而長路漫漫，芙蓉、芳草、奇樹之花與相思之情皆無由寄達。有的作品則寫出了天涯咫尺的心心相印。《孟冬寒氣至》與《客從遠方來》都是這樣的作品。前者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后者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可見雙方雖相隔遙遠，但心是沒有距離的。相比較而言，《迢迢牽牛星》這種咫尺天涯的苦痛對人內心的觸動是更深重的。

那么，詩人通過這篇作品，就是要向我們講述牛郎織女的故事，或者對他們的婚戀悲劇表示同情嗎？當然不是。明陸時雍評《古詩十九首》云：“詩之妙在托，托則情性流而道不窮矣。……夫所謂托者，正之不足而旁行之，直之不能而曲致之。情動于中，郁勃莫已，而勢又不能自達，故托為一意、托為一物、托為一境以出之。故其言直而不訐，曲而不洿也。”（《古詩鏡》卷二）顯然，《迢迢牽牛星》也是用了“托”的手法。詩人以天上寫人間，通過寫織女與牛郎的相思和愛情悲劇來寫自己，寫自己與意中人咫尺天涯的哀怨。很多人以為這篇作品是寫游子、思婦的相思離別之苦，這恐怕是誤解了詩意，因為由詩的內容我們知道，詩人和他的意中人相隔不遠，不應是游子和思婦的身份與關系，他們無法在一起，應是由于某種無法抗拒的外力。

《文選》五臣注呂延濟曰：“牽牛、織女星，夫婦道也。常阻河漢，不得相親也。此以夫喻君，婦喻臣，言臣有才能不得事君，而為讒邪所隔，亦如織女阻其歡情也。”元人劉履亦承此說（《風雅翼》卷一）。這是以《毛詩序》解讀《詩經》中若干作品的思路解讀《古詩十九首》，顯然是牽強附會的。

《迢迢牽牛星》寫牛郎、織女的相思之苦，但其主要篇幅集中在織女身上，描寫了她的美麗、相思和哀怨，纏綿委曲，形象鮮明可感。作品不以寫景為主，然情由景生，實為觸景生情之作。同時，應該注意的是，作品的敘述和抒情都是由第三方即詩人完成的，其視角的變化是作品描寫和抒情的線索。《迢迢牽牛星》的格調清冷幽美，星（空）、天河、素手、機杼、水等都是相對清冷的意象，這也為作品奠定了情感的基調。全詩共十句，其中有六句用了疊字，并都用在句首，刻畫細致、準確生動，更使這篇作品產生了鮮明的節奏感和突出的音樂美。

《迢迢牽牛星》對后世的詩歌創作起到很大的垂范作用，從陸機的《擬迢迢牽牛星》開始，歷代均有擬作出現，數量十分可觀。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