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詞論家梁啟勛《曼殊室詞話》卷一指出,北宋詞人張先詞繪影之作最多,他先舉出“云破月來花弄影”、“隔墻送過秋千影”、“無數楊花過無影”等八例,“均屬以影字為韻腳,用重筆描寫者”;接著又舉“花影閑相照”、“棹影輕于水底云”、“草樹爭春紅影亂”等十八句,皆是“輕描淡寫之影,亦殊見佳妙”;其后更舉出三個句子,說張先詞中“更有寫影而不著影字者”。梁氏對張先詞繪影之妙具特殊興趣,其見解別有會心。其實,宋代詞人中,“寫影而不著影字”的高手,并不止張先一家。這里筆者試舉幾例,請大家欣賞。
片段落霞明水底,風紋時動妝光
張先《河滿子·陪杭守泛湖夜歸》詞云:“溪女送花隨處,沙鷗避樂分行。游舸已如圖障里,小屏猶畫瀟湘。人面新生酒艷,日痕更欲春長。衣上交枝斗色,釵頭比翼相雙。片段落霞明水底,風紋時動妝光。賓從夜歸無月,千燈萬火河塘。”熙寧七年(1074)春,杭州太守陳襄即將離杭移守南郡。某日,張先陪陳襄泛舟西湖,夜歸后作此詞。全篇描寫在泛舟中觀賞湖山美景與暢飲美酒之樂。下片前兩句寫歌妓衣上花色與頭上鳳釵之光彩華麗,交枝斗色、比翼雙飛,極生動逼肖。三、四句即施展其擅于繪影之技藝,描繪晚霞倒映湖中,猶片段錦繡飄落水底,光華燦爛,連水底都明亮了;陣陣清風吹來,湖上波紋粼粼,歌女光艷的妝飾也不時隨著漣漪閃動。上句寫晚霞影,下句寫美人影,其光彩相互輝映,一靜一動也彼此襯托,西湖水的澄澈透明與賞景人的心曠神怡不言自明,這就比直接寫天上晚霞與舟中美人顯得空靈蘊藉,誘人想象。當然,上句的“明”與下句的“光”稍嫌犯復。
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
梁啟勛舉出這幾句,認為是張先之句。詞調名《滿庭芳》,分見于張先、秦觀詞集。據唐圭璋《宋詞五見考》,定為秦觀詞。詞云:“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霽天空闊,云淡楚江清。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云:“此詞言‘云淡楚江清’,又云‘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當為紹圣三年(1096)湘中作。是年十月江行過潭州,歲暮抵郴州。‘煙渚沙汀’云云,皆宋人詩詞中常見之瀟湘景色。”全篇抒寫他在瀟湘夜泊中垂釣、吹笛情事;在看似恬淡曠達中郁積著銜冤被貶的憤懣不平。上片展現一幅幽靜迷人、境界空闊的清江月夜獨釣圖。“金鉤細”三句,寫他把“孤篷小艇”停靠在深潭邊,然后垂釣。當他發現水面上浮標忽然下沉,感知有魚兒吞餌,便把系在釣竿上的絲線慢慢地從水中拉起。這時,倒映在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牽動起來,在潭面上閃爍、動蕩不已,就若顆顆明珠,十分奇幻美妙。“慢卷”,表明詞人垂釣時的悠然從容,因其意不在魚;“牽動”的是“一潭星”,極有詩情畫意,倘若是“一尾魚”,那就大煞風景了。這里還須注意“金鉤細”三字,只有在這云淡月明、繁星滿天的秋夜,詞人才能看到細小的金色的魚鉤。艾治平先生說:“秦觀在《臨江仙》詞里也有‘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之句,寫的是夜泊瀟湘浦口,月高風定,秋水澄藍,水不動,星亦不動,如浸水中,一片靜景,與此詞的絲綸垂釣,‘牽動一潭星’的以動寫靜,各擅其妙,可謂善寫水中星影者。”(《唐宋詞鑒賞辭典》第832頁)比較賞析得妙。明人李攀龍《草堂詩馀雋》卷四眉批:“‘一絲牽動一潭星’,驚人語也。”清人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也贊為“警絕”,可見秦觀這三句確是妙寫星影的佳句。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
蘇軾《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詞云:“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張懷民字偓佺,又字夢得,蘇軾的友人。他謫居黃州,在其宅西南長江邊筑亭。蘇軾貶黃州后,為張的亭臺取名為“快哉亭”,并賦此詞相贈。時為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詞的上片主要描繪快哉亭周圍的江天景象,并將眼前景與當年在揚州平山堂所領略的“江南煙雨”交融起來寫;下片緊扣著一個“風”字狀景抒感。換頭以下五句,寫江面的倏忽變化。“一千頃”三句,寫廣闊的江面平滑寧靜,好像一塊被擦拭得潔凈的巨大明鏡,清澈見底;碧綠的山峰,全都倒映在江水中。這三句寫的是無風靜景。作者僅用三個三言句,九個字,就展現出一幅明凈優美、境界空闊的圖畫,語言清新自然、凝煉明快,仿佛脫口而出,毫不費力,真是寫影高手。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四引《談苑》載,南唐至宋初詩人徐鉉有《徐孺子亭記》,其中有警句云:“平湖千畝,凝碧乎其下,西山萬疊,側倒影乎其中。”蘇軾這三句“用徐騎省語意也。”但兩相比較,徐鉉這十九個字就顯得拖沓、雕飾,遠不如蘇軾九個字形象生動、干凈利落,不用影字而碧峰倒影豁然入目。近人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曰:“語氣清快,如以并刀削哀梨也。”評得精切。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北宋詞人周邦彥《花犯·梅花》詞云:“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此詞調為周邦彥始創。邦彥于元祐八年(1093)二月知溧水(今屬江蘇),至紹圣三年(1096)二月任期已滿三年,詞當為去年冬或此年春離任赴京前賞梅之作。詞題為詠梅,詞人以多種景物襯托、烘染,運用白描寫了梅花的光色、香味、情態、風韻,將自我宦途失意、飄零不定的身世之感融入對梅花等景物之中,使梅花的形象也有知有情、愁悴幽怨。全篇打破時空界限,把今日的感受、對昔日的回憶以及對來日的想象錯綜交織起來。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評曰:“此只詠梅花,而紆徐反復,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余于此詞亦云。”結拍兩句:“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設想他漂泊于煙波迷茫的江面上,仍然夢想著梅影。顯然,這兩句從宋初詩人林逋《山園小梅》詩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化出,描繪梅枝的疏影,瀟灑橫斜于月黃昏之時、清淺水中,化原句的實寫為夢中的幻影。上片“香篝熏素被”句,已描寫了梅花的暗香從雪中傳出,有如內燃香料的竹籠子熏染白色的被子,所以這兩句不再寫暗香。周邦彥最善于點化前人詩句。這兩句點化,比林逋原句簡潔,保留了原句梅花“橫斜”之態,添加了“一枝瀟灑”的風韻,更妙在寫影而不著影字。筆者認為,這兩句是全篇意境營造的點睛妙筆。正如近人喬大壯批《片玉集》所云:“‘舊風味’、‘去年’、‘曾’、‘今年’、‘相將見’、‘夢想’,皆時也。‘粉墻’、‘雪中’、‘苔上’、‘空江’、‘照水’,皆地也。合時與地,遂成境界。”
暗里東風,可慣無情,攪碎一簾香月
南宋詞人周密《疏影·梅影》詞云:“冰條凍葉,又橫斜照水,一花初發。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滅。疏疏滿地珊瑚冷,全誤卻、撲花幽蝶。甚美人、忽到窗前,鏡里好春難折。閑想孤山舊事,浸清漪、倒映千樹殘雪。暗里東風,可慣無情,攪碎一簾香月。輕妝誰寫崔徽面,認隱約、煙綃重疊。記夢回,紙帳殘燈,瘦倚數枝清絕。”南宋的幾位杰出詞人張炎、王沂孫、周密都寫了《疏影·梅影》詞,表現清孤的情操與高雅的審美趣味,并顯示狀物的藝術本領。梅影比梅花更清幽、朦朧,也更難描繪。但這幾位詞人通篇描繪梅影,不犯正位,不用“梅”與“影”二字,卻能生動美妙地表現出不同環境中的梅影。周密這首詞就運用了白描、比喻、擬人、用典、烘托等多種藝術手法,先后寫了水中、壁屏上、月下、鏡中的梅花影。筆者選出“暗里東風”這三句來賞析,乃因其意象格外新奇美妙。詞人說:東風可是習慣了這樣無情,常常暗地里吹動簾幕,攪碎了月光照出帶著幽香的一簾梅影。詩人將月影梅影交融起來描寫,并使視覺與味覺感受相互溝通,梅影的幽香浸透了月光,從而大膽創造出“一簾香月”這個新奇意象,發展了張先的寫影藝術,值得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