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都剌是元代著名的文學家,詩、詞兼擅,書法、繪畫及篆刻亦為人所推許。陳垣曾云:“講中國文學史至元朝,不能不提到薩都剌?!保ā端_都剌的疑年——答友人書》,吳澤主編《陳垣史學論著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然而,對于這樣一位卓有影響的人物,《元史》卻未予立傳。由于文獻記載的缺失或資料間的相互齟齬,薩都剌的家世、族別、籍貫、生卒年、仕宦乃至著作,都存在著纏繞不清的各類問題。民國時期柯劭忞《新元史》謂:
薩都剌,字天錫,答失蠻氏,后徙居河間。薩都剌本朱氏子,其父養為己出。弱冠成泰定四年(丁卯,1327)進士,授應奉翰林文字,擢御史于南臺。以彈劾權貴左遷鎮江錄事司達魯花赤(按:“達魯花赤”,蒙古語,意即掌印官),歷淮西廉訪司經歷。至正三年(癸未,1343),擢江浙行省郎中,遷江南行臺侍御史,明年左遷淮西江北道經歷。詩才清麗,名冠一時。虞集雅重之。晚年寓居武林,每風日晴好,輒肩一杖,掛瓢笠,踏芒,凡深巖邃壑,無不窮其幽勝。興至則發為詩歌。著有《雁門集》八卷、《西湖十景詞》一卷。后入方國珍幕府卒。(《新元史》卷二三八《薩都剌傳》)
以上記述,學界雖有歧見,但詞人生平當大致如此。
本首《木蘭花慢·彭城懷古》是薩都剌的代表作之一,清朱彝尊《詞綜》(卷二九)僅選其詞四首,其中就有此作。
古徐州形勝,消磨盡、幾英雄。想鐵甲重瞳,烏騅汗血,玉帳連空。楚歌八千兵散,料夢魂,應不到江東??沼悬S河如帶,亂山回合云龍。漢家陵闕起秋風,禾黍滿關中。更戲馬臺荒,畫眉人遠,燕子樓空。人生百年如寄,且開懷、一飲盡千鐘。回首荒城斜日,倚欄目送飛鴻。
本詞上片,開頭徑稱“古徐州形勝,消磨盡、幾英雄”,是緊扣《彭城懷古》之題旨而發,點出了徐州重要的地理形勢和深厚的歷史沉淀與文化積累。這座古城,既以山水形勢為史所稱,也是一個英雄輩出、豪杰時起的文化名城。相傳,彭祖作為黃帝之裔、顓頊之孫,自堯時舉用,歷夏、殷封于大彭,建大彭氏國于此。周穆王時(一說與楚文王同時)徐偃王,以仁義立國于此,江淮諸侯,從者三十六國,足見歷史之悠久。就地理環境而論,南朝宋時,曾先后在此任彭城太守、徐州刺史加都督的王玄謨(字彥德,太原祁人),曾在《論彭城表》中這樣形容道:“彭城南屆大淮,左右清汴。城隍峻整,襟帶衛周。又自淮以西,襄陽以北,經涂三千,達于濟、岱。六州之民,三十萬戶,實由此境?!保ā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地理形勢之重要,可想而知。古彭一帶,春秋戰國為宋地,后屬楚,謂之西楚,項羽建都于此。秦屬泗水郡,漢為楚國沛郡地。后漢及晉并為彭城國,晉立徐州以為重鎮(見杜佑《通典》卷一八○《州郡十·古徐州》)。詞人途經徐州,自然憶及史書所載發生在這里的許多往事,故下文由“想”字領起,由許多挺立或消逝在這片土地上的英雄,自然聯想到“力能扛鼎”、英雄蓋世、叱咤風云、辟易千人的西楚霸王項羽?!拌F甲重瞳”三句,是正面渲染項羽雄姿英發之逼人氣勢和兵勢強盛、軍威浩蕩之情狀。至“楚歌八千兵散”以下三句,詞意頓跌,巧妙地將項羽四面楚歌、垓下被圍、玉帳悲泣、烏江自刎這一歷史上最慘淡、悲烈之事敘出,與“烏騅汗血,玉帳連空”所渲染的豪壯氣氛形成鮮明對照,使得詞意上下牽綰、跌宕多致。
“空有黃河如帶”二句,是緊扣“楚歌”數句詞意而生發。言下之意是說,徐州盡管有黃河環衛,青山屏障,“襟帶衛周”,天然之險,但仍難以挽救西楚一朝覆亡的命運,真令人可悲。這便強化了項羽兵敗身亡的悲劇內蘊。黃河,在州城東北,由河南流入境。其實,徐州古城周圍,并非僅一黃河。據《徐州府志》所引《漕河志》,黃河居中,汴河居南,沁河居北。黃河南徙,則與汴合;北徙,則與沁合,故此河之名有三,后人統稱為黃河。薩氏稱“黃河三面繞孤城”(《彭城雜詠》之三),亦是泛指。古人謂徐州“左右清汴”,本詞中僅出以最著名的河道——黃河,是以一概其余。同樣,徐州群山環抱,城北有九里山,城西有楚王山,城南有太山,城東南有奎山、三山,城東有子房山(一名雞鳴山)、定國山、圣水山,城東北有彭城山、桓山、寨山、荊山,數量眾多,難以枚舉,因云龍山最為著名,故舉其大者。相傳宋武帝劉裕(字德輿,小字寄奴)未做皇帝時,曾在此山休息,人見有云龍旋繞,故名。這一傳說,更為此山增添了神奇色彩。此處特將云龍山拈出,在強化詞作內容表達的同時,也透現出詞人對徐州山水名勝的酷愛。
既然敘及項羽之遭際,下片自然會延伸至對他的政治對手劉邦命運的揭舉。劉邦是乘秦末動亂之機,由沛縣走出的一位英雄,與項羽所率領的楚兵多次交戰,或勝或敗,至高祖四年成皋之戰,才重創楚軍,大有轉機。此時,楚、漢約定,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為漢,以東為楚。項羽亟欲衣錦還鄉,榮耀故里,遂率兵東歸。而劉邦卻適時把握作戰時機,“風云萬里奔走”,朱旗遙指,回定三秦,終滅楚而建立大漢王朝。
然而,在這里,詞人無意稱頌以劉邦為首的豐沛政治集團之赫赫功業,推出的卻是“漢家陵闕起秋風,禾黍滿關中”的凄清畫面,還將幾乎凝聚徐州數千年歷史的古戲馬臺推出,連帶敘及唐代名妓關盼盼與當時地方長官的一段情事,的確耐人尋味。尋繹其詞意,顯然是說,不管是兵敗烏江的項羽,還是位登九五的劉邦,抑或是圍繞燕子樓所發生的那段兒女情長的往事,都早已沉淀成遙遠的歷史記憶。昔日長安巍峨的皇城,“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雄偉的皇陵,也同樣淪為土丘,且皆為滿目秋禾所遮沒。當年項羽觀看訓練軍中戰馬的高臺,而今也失去了豪壯的氣象。英雄既然如此,而平凡如青樓女子關盼盼,當日對意中人是如此耽念,如今不也是紅粉飄零,“畫眉人遠繁華歇”(薩都剌《彭城雜詠》之四)?
“人生百年”之感慨的發抒,是基于對英雄人物的緬懷、對名城往事的追憶。在詞人看來,人生既然如此短暫,不論以何種行為、面目流播人口的名人,都免不得隨著歷史風云的淘洗而消逝,何況自己這落拓之身,故借酒以自我排遣?!扒议_懷,一飲盡千鐘”的高調而出,就顯得比較豁達、灑脫,似乎有一種超越世俗價值觀羈絆、重新調整心態、尋覓如何面對人生之道路的況味。“回首荒城斜日,倚欄目送飛鴻”二句,則隱隱透露出他反思歷史、回省自身之時的悵惘不定、心緒浩茫的獨特情調。
從本詞的表層來看,該作品似乎傳示出一種憂傷、頹靡之情緒,給人以英雄末路之感。但薩都剌乃慷慨磊落之士,當不至如此。送別朋友,他不作兒女歧路之態,以“出門萬里,掀髯一笑,青山無數”(《水龍吟·贈友》),抒寫壯別之情懷;以“但操大柄常在手,覆盡東西南北行”(《雨傘》),譏刺當道大僚的獨攬朝政、為所欲為,基調是何等高朗。還曾以“詞人多膽氣,誰許萬夫雄”(《泊舟黃河口登岸試弓》)、“九重應有平徭托,日聽將軍奏凱還”(《送管十班監憲除廣西宣慰使》)、“孤臣泣血紫塞外,壯士倚劍青云邊”(《臥病書懷》)、“志士雞鳴中夜起,秋雨粼粼劍光紫”(《留別同年索士巖經歷》)等詩句,展露自己力圖為國立功的壯懷。而本作,為何流露出另類聲音?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
清人閻潛邱為學,“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清張穆《閻潛邱先生年譜》)。在他看來,作品的某些內容,“縱無正文,亦隱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清閻若璩《潛邱札記》卷二)。這隱在字縫中的究竟是何等內容,恰是我們所要追索的問題。
我們知道,詞人長期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想借助所任官職為平臺,做一些有益于國家、百姓之大事。而現實遭際如何呢?據清人邵遠平所編《元史類編》(卷三六)記載,薩都剌“弱冠成泰定中進士,授應奉翰林文字,擢御史于南臺,以彈劾權貴左遷鎮江錄事,歷淮西廉訪經歷”。清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一〇二)亦謂:薩都剌“以彈劾權貴之不法,左遷鎮江錄事宣差”。其立身處世之態度分明可見。遺憾的是,上引文獻均未標明其左遷之具體時間。今人周雙利《薩都剌年譜》(《內蒙古民族師院學報》1987年第2、3期)將此事系之于元順帝妥懽帖睦兒至正九年(1349)。次年薩氏改官淮西江北道廉訪司經歷,由京赴官途中,曾寫有《早發黃河即事》一詩。此次,或經行徐州,然未見相關文獻記載。若將本詞寫作時間系于本年,似不妥。
該《年譜》又載,元順帝妥懽帖睦兒元統二年(1334),薩都剌北上赴京,“由南行臺掾吏,調任燕南照磨”,“八月北上期間,途經鎮江”,徐州亦當是其經行之地。然而,掾吏乃不入流之官。《元史·百官二》稱江南諸道行御史臺,設官九員,除主要長官外,經歷一員,從五品;都事二員,正七品;照磨一員,正八品;承發管勾兼獄丞一員,正八品。“令史一十六人,譯史四人,回回掾史、通事、知印各二人”,卻未注品級,可見官職卑微。由不入流之小吏,擢為正八品之官,且距京師較近,其情緒當不致如此萎靡。本作亦不當寫于此時。
又據《年譜》記載,至元二年(1336),詞人“春天南行入閩,途經徐州,渡淮,臨近揚州已是二月”。另外,薩都剌曾寫有《彭城雜詠》組詩,詩又題《彭城雜詠呈廉公亮僉事》。廉公亮,即廉惠山海牙,公亮乃其字。布魯海牙之孫,希憲(人稱廉孟子)之從子。至治元年(1321)登進士第,授承事郎、同知順州事。尋拜監察御史。“出僉淮東廉訪司事,遷江浙行省左右司員外郎,既而歷僉河東、河南、江西廉訪司事,升江南行御史臺經歷”。至正三年(1343)初,召拜侍儀使,累遷河南行省右丞、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修國史。事見《元史》“本傳”?!杜沓请s詠》組詩,大概與本詞寫于同時。此間,薩都剌曾穿越呂梁洪,到過沛縣,又憑吊歌風臺,并承蒙沛縣縣尉景山、主簿趙伯顏款待。本詞若是寫于至正九年(1349),此時廉公亮早已擢任南去,不再任僉事一職,二人不可能有接觸。元時,徐州屬河南江北道。時廉公亮僉河南廉訪司事,供職時間當在至元元年前后這一時段。所以,將本詞的寫作時間判定于至元二年,或與事實出入不大。詞中所寫景物“荒城”、“飛鴻”云云,或是狀初春景色。此時,薩都剌已經是五六十歲的年紀,又由真定燕南廉訪司照磨之職,移任福建閩海廉訪司知事。在真定僅一年多,便千里迢迢趕往福建任所,距政治中心越來越遠,且官職與原來差不多,說不定還有所貶抑,他內心自然有許多感慨,時而用“左遷”來形容這次移官,何況還命運多舛呢?
據載,薩都剌少年即有才名,然功名卻與他無緣。方弱冠,就曾外出經商,游吳、楚間。后又長期在家耕讀,直至四十六歲才中進士,又一直沉抑下僚,政治懷抱未得施展。而且,在此之前,國內動蕩不已,朝中政變時有發生。至順三年(1332)八月、十一月,文宗、寧宗先后死去。元統三年(1335)六月,“唐其勢及其弟塔剌海私蓄異志,謀危社稷”。七月,太傅伯顏“鴆殺皇后伯牙吾氏”。伯顏身居高位,自恃有功,“獨秉國鈞,專權自恣,變亂祖宗成憲,虐害天下,漸有奸謀”(《元史》卷一三八《伯顏傳》)。帝亦無可奈何。這一嚴峻形勢,薩都剌自然有所耳聞,且有時還形諸筆墨。然官職卑微,回天無力,故情緒有些低落。他之所以在看待項羽、劉邦諸人功業時,帶有一定的虛無色彩,恰與這一心境有關。也正因為詞人胸中郁積了太多的憤懣與不平,才以英雄與常人并無二致都將歸于荒隴來自我寬解,以排遣壯志難伸的憂憤。有此心理在起作用,所以呈現于眼中的景物多帶有蒼涼慘淡的色彩?!皝y山”、“秋風”、“臺荒”、“荒城”,均是其內在心境的映現。王國維《人間詞話》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正此謂也。
同樣,他在《百字令·登石頭城》中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痹凇鄂隆み^淮陰》中也說:“古木鴉啼,紙灰風起,飛入淮陰廟。椎牛釃酒,英雄千古誰吊?”都表現出同樣的情調。追念前代英雄,感嘆無人憑吊,恰映襯出當世無英雄,致使國家多難。詞人的登高懷古、觸目興慨,皆與此有關。然真正理解其“激烈深沉”情懷者太少,所謂“無人會得登臨意,獨上將軍戲馬臺”(《彭城雜詠》之一),恰傳示出這一心聲。其實,有此懷抱之志士,并非薩都剌一人,南宋愛國詞人辛稼軒在其《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中,也曾寫道:“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蓖瑯邮惆l的是英雄壯懷不為人所識的感憤。
前人稱,薩都剌詞“含蓄深厚,杜牧之不是過也”(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是說他的作品,情由景物而感發,故情感深摯,言之有物,而又含蓄蘊藉,多有風致。又謂其“兼擅蘇(軾)、秦(觀)之勝”(劉熙載《藝概》卷四),點出其融豪放、清麗于一爐的特色,揭示出詞人激越感慨、頓挫有致風格的成因。本作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詞風。毛澤東主席認為薩都剌的詞“大有英雄豪邁、博大蒼涼之氣”,又曾評價這首《彭城懷古》“好似低沉頹唐”,實際上“激烈深沉”,確實道出了詞人的潛在心理。其識見非常人所及。
本詞以豪壯之語、闊大之景,寫悲慨豪宕之情,同樣使人感發奮勉,意欲有所作為。尤其是末二句的“回首荒城斜日,倚欄目送飛鴻”,意境邈遠而心連廣宇,筆勢回旋而思接八荒,余音裊裊,繞梁不絕,一個昂首云天、身手待展的志士形象隱約紙上,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