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菜是最具江南特色的菜品。《齊民要述》說:“諸菜中,莼為第一。”
春秋時期,人們就已經開始采摘和食用莼菜了。魏晉時期是食用莼菜的興盛時期,也是莼文化開始傳播的起點。莼菜之名的盛傳,代言人的張翰和陸機功不可沒。他們的“莼羹鱸膾”、“千里莼羹”成為影響深遠的文學典故。
莼最佳的食用時期是三月至七月,尤以三至五月味最滑美。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只是見洛起秋風,張季鷹便按捺不住,想直奔吳中,寫下《思吳江歌》:“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毅然拋出一句“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世說新語·識鑒》),決然掛冠而去。因為他知道“莼入秋輒不可食”,再不回去,這爽滑的莼羹、肥美的鱸魚錯過了就要等來年了。
魏晉的莼菜,味道如何,如今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從那時文字中嗅出一點點味道來。
但看張季鷹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棄官而去;陸機言“千里莼羹,未下鹽豉”足以勝過王武子自認美味十足的羊酪,可知此味非比尋常。
如果有評舌尖上的江南,那么我想這“莼羹鱸膾”至少排在TOP3之內。所以當祖思說羹膾之味為南北所推時,沈文季便駁了句“千里莼羹,豈關魯、衛(wèi)(見李延壽《南史》卷四七)”。雖然不知現今莼羹的制法與當時是否類似,但莼羹作為鄉(xiāng)土遺味之美至今都是不容置喙的。
元散曲《送友歸家鄉(xiāng)》中嘆曰:“離懷開肺腑,赤緊的世途難況味全殊。麟脯行犀箸,駝峰出翠釜,都不如莼菜鱸魚。”就連對食物十分講究的清代美食家袁枚也對莼羹稱贊不已,他說:“陸之蕈,水之莼,皆清虛妙物也,予嘗以二物做羹,和以蟹之黃,魚之肋,明曰‘四美羹’,座客食之而甘之曰:‘今而后,無下箸處矣!’”(見《食經》)引用何曾的“無下箸處”的典故,謂對四美羹之流連。
自張翰、陸機后“莼”漸漸融合了人的主觀情感,在詩文中常借此物寄托情思,成為一種意象。關于意象,如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所言:“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感。”都強調意象與人情感的交融,是傳達情思的媒介。而莼意象,自張、陸之后,在后代的詩文中也逐漸豐富并固定下來,筆者認為除了常見的用莼表鄉(xiāng)土美味、寄托思鄉(xiāng)之情外,還有寓歸隱、懷友人送別之意。
陳植鍔在《詩歌意象論》中,按意象取材的不同把意象分為自然的意象、人生的意象和神話的意象三大類。而莼則屬自然之意象無疑,寄托思鄉(xiāng)之情的自然意象有很多,譬如最典型的月、鴻雁、歸鳥、雙鯉等。在詩文中莼代表的因味懷鄉(xiāng)成分多由張翰的“莼鱸之思”作為典故引申出來。
筆者認為,莼與鄉(xiāng)思掛鉤,與莼本身的特點也有一定關聯。
最肥美時期的莼又叫“絲莼”。《袁中郎小品》中說到,莼剛采摘時“葉微類初出水荷錢。其枝丫如珊瑚而細,又如鹿角菜。其凍如冰,如白膠附枝葉間,清液冷冷欲滴”。新鮮的莼菜枝葉間,尤其是葉子具有黏性,折后有絲。古人又喜歡常借“絲”托“思”之意。故莼絲也自然容易引申出莼思之意了。清王士禛《漁洋山人精華錄》卷五有詩云:“歡似莼心滑,那識蓮心苦。莼絲何纏綿,柔白勝玉臂。”這里纏綿的肯定不僅僅是莼絲更應該是思!散曲《重游會稽》中也有“毛竹生銀筍,香莼罥上絲,慰我相思”,謂莼之絲是可以聊以寄相思的,這里的具象之莼絲已然化為內心之思了。再如明代張大復在其《梅花草堂筆談》中言“(楊)長倩許我蒪絲千縷,當乘興訪之。”這里的千縷絲也含著千縷思之意。這個“思”或許是思鄉(xiāng),或許是思友,或許是思物,然三思之中,最本意、最典型的當屬思鄉(xiāng)。
張翰、陸機與莼的典故表示的也是這個鄉(xiāng)思的意味。于此之后,晉后各代文人均有用此典以莼寄思鄉(xiāng)之情的例證。
例如唐賀知章《答朝士》:“钑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莼菜亂如絲。鄉(xiāng)曲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全唐詩》卷一一二)還有劉長卿《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時長卿下第歸嵩陽舊居》:“歸路隨楓林,還鄉(xiāng)念莼菜。”莼菜成了家鄉(xiāng)的特有標簽,深深地烙在了游子的心上。唐彥謙《客中感懷》:“托興非耽酒,思家豈為莼。可憐今夜月,獨照異鄉(xiāng)人。”以酒排憂,月照異客,莼是我思鄉(xiāng)的一個借口。到宋代有梅堯臣《路中月夕登霽景臺與唐英話別》:“休言羊酪敵莼羹,我亦長行念東楚。”梅和陸機一樣認為羊酪是不足以和莼羹相匹敵的。
到了明代有陳繼儒《筆記》卷二:“鱸魚正美蒪絲熟,不到秋風已倦游。”一直到民國這種現象依然不減,例如民國黃濬在其《花隨人圣庵摭憶》一卷第四詩有云:“鹽豉如荼只楚呻,苦思鄉(xiāng)味等思莼。”以及曾任國民黨“中央日報”社長的馬星野先生有《呈南懷瑾先生謝贈鮮味》一詩曰:“拜賜莼鱸鄉(xiāng)味長,雁山甌海土生香。眼前點點思親淚,欲試魚生未忍嘗。”這些均是寄莼托鄉(xiāng)思的典型。莼與鄉(xiāng)思一如葉圣陶先生在其散文《藕與莼菜》中說:“因為在故鄉(xiāng)有所戀,而所戀又只在故鄉(xiāng)有,就縈系著不能割舍了。”
莼在詩文中作為意象出現時,除了表達鄉(xiāng)思之情,在送別友人的詩文中出現得也很頻繁。譬如《全唐詩》有寫到莼的詩句里,近七成出現在送別類詩中,有的把莼羹作為送別席上的菜肴,想讓不知歸期的友人最后記住家鄉(xiāng)味道;有的則勸送友人不要為了江南莼鱸的口腹之欲,牽絆在他鄉(xiāng)才能的施展;也有的說莼動搖了游子內心的歸意,還有的則言一嘗到莼就想到了已故的友人。
唐代文人繼承六朝詩人,在送別詩中出現莼的現象更突出,如高適《秦中送李九赴越》:“鏡水君所憶,莼羹余舊便。歸來莫忘此,兼示濟江篇。”杜甫《贈別賀蘭铦》:“我戀岷下芋,君思千里莼。生離與死別,自古鼻酸辛。”錢起《送外甥范勉赴任常州長史兼覲省》:“憐君展驥去,能解倚門愁。就養(yǎng)仍榮祿,還鄉(xiāng)即晝游。橘花低客舍,莼菜繞歸舟。與報垂綸叟,知吾世網留。”韓翃《送客之江寧》:“吳士風流甚可親,相逢嘉賞日應新。從來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定卻人。”郎士元《贈萬生下第還吳》:“直道多不偶,美才應息機。灞陵春欲暮,云海獨言歸。為客成白首,入門嗟布衣。莼羹若可憶,慚出掩柴扉。”李群玉《送處士自番禺東游便歸蘇臺別業(yè)》:“啞軋暮江上,櫓聲搖落心。宛陵三千里,路指吳云深。莼菜動歸興,忽然聞會吟。南浮龍川月,東下敬亭岑。”李頻《明州江亭夜別段秀才》:“京關雖共語,海嶠不同回。莫為莼鱸美,天涯滯爾才。”
同時,這種莼文化的鄉(xiāng)思內涵,在唐代還開始向鄰國蔓延,曾傳播到當時平安時代的日本。據神田喜一朗《日本填詞史學》記載:大約在張志和寫成《漁歌子》四十九年后(公元823年,即日本平安朝弘仁十四年),這五首詞傳到日本,備受當時嵯峨天皇的贊賞,還在賀茂神社開宴賦詩,君臣唱和。天皇也自和五闋,其中有云“寒江春曉片云晴,兩岸花飛夜更明。臚魚膾,莼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陳耀東《張志和〈漁歌子〉的流傳和影響》,《浙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看來莼鱸之思這股熱風自張翰奠定之后,經張志和之手漂洋過海刮到了異域。不得不說這種文化的滲透力之強。
若說“思”是莼主打的品牌文化,那么我想“隱”就是莼派生出的最具風格的子品牌。所以提到“莼羹鱸魚”不得不提到它作為意象表達歸隱的層面。季鷹因味棄官是思鄉(xiāng)之意,當然也是一種歸隱之舉。后世也常將“莼鱸之思”作為表達遠離仕途,歸隱田園,追求獨立自由的代名詞。近人王文濡就說:“季鷹吳江鱸莼與淵明故園松菊,同斯意致。”將莼鱸和田園歸隱之宗的松菊放置在同一象限內。
唐代詩人顧況在《湖南客中春望》一詩中也表現了效仿思莼歸隱的意向,云:“故里音書應望絕,異鄉(xiāng)景物又更新。便拋印綬從歸隱,吳渚香莼漫吐春。”仿佛莼是一位詩人愛慕已久的戀人,為能一睹芳姿,千里拋印歸去也在所不惜。元散曲中也常常將莼鱸、張翰與其他歸隱文人相類比。如“菊栽栗里晉淵明,瓜種青門漢邵平,愛月香水(一作長)影林和靖,憶莼鱸張季鷹,占清高總是虛名”(【雙調】《凌波仙》);“達時務,薄利名,秋風吹動田園興。瓜邵平,思莼季鷹,采菊淵明。清淡老生涯,進退知天命”(【雙調】《慶東原》);又如“浮生擾擾紅塵,名利君休問。閑人,貧,富貴浮云。樂林泉遠害全身。將軍,舉鼎拔山,只落得自刎。學范蠡歸湖,張翰思莼,田園富子孫”(【中呂】《齊天樂過紅衫兒·道情二首》),還有“松菊幽懷,莼鱸高興,樂桑榆淹暮景”(【中呂】《朝天子·歸隱》)等,把張翰和陶淵明、邵平、林和靖、范蠡等人相類比,同時也把莼看成和松、菊、梅、瓜一樣是散發(fā)著田園氣息、蘊含獨特人格的隱士。于是莼又成為了文人墨客的一個把玩之物。
莼雖然“性易生,一種永得”,但是對生長環(huán)境要求還是比較嚴苛,《齊民要術》提到“莼,宜凈潔,不耐污,糞穢入池即死矣”。它與蓮生性不同,蓮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莼卻不容所生之處有污物存在,不能容忍一道同流合污,骨子里似乎流淌著倔強和清高之氣。故而很多文人對其有所偏愛。
到了清代,很多騷客文人還將莼作為名號,如李慈銘,號莼客;屠文漪,字莼洲;戴熙,號莼誒;陸琛,號莼鄉(xiāng);黎庶昌,字莼齋;高不騫,號莼鄉(xiāng)釣師;董俞,號莼香釣客;董含,字榕城,號蒪鄉(xiāng)贅客。此外吳穎還將其書屋稱為“莼羹堂”(張興文《千里莼羹今何在》,《民族大家庭》1997年1月)。而“莼客”(指客居在外思鄉(xiāng)懷歸之人)、“莼鄉(xiāng)”(指思念的地方)等詞后來作為固定詞語漸漸沿用了下來。這些足以看出“莼”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可謂是“千縷莼思駐吾心”啊!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