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錢謙益有《中條行》一詩:
君不見中條山,陽城昔日曾閉關。白衣征起作諫議,脫就職無慚顏。月俸計口送酒媼,諫紙疊置空箱閑。歌呼痛飲夜達旦,醉臥客懷不聽還。貞元奸佞不可當,白麻旦夕宣朝堂。忠臣延頸待誅僇,宰相懾伏眠如羊。中條山人起伏閣,延英門上飛風霜。諫官叫天爭喧豗,金吾萬歲聲如雷。延齡不相陸贄免,奮臂坐使唐天回。乃知酩酊不言有深意,務欲撥棄細碎爭。崔嵬我過中條山,念君如宿昔,君名長比條山云,君心尚似條山石。一代相知李鄴侯,千年涕淚避賢驛。思君不見可奈何,酹君一餞歌主客。君不見,長安棋局日紛紛,著眼爭如局外人。若無衡岳爐邊客,誰向中條訪隱淪。
詩中所寫的陽城是唐代德宗朝一位“由隱而仕”的名士,中條山即是其當年隱居之地。陽城的隱居與出仕、居官與遷謫,在當時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與論爭,或褒或貶,不一而足。更有趣味的是,他的姓名與唐代藍田武關道中的驛站“陽城驛”同名,引起了經由此處的詩人的懷思追慕之情,進而為之題詠,建議改“陽城驛”為“避賢郵”。清人吳榮光《陽城驛》一詩寫的即是此事:
一泓富水向東流,忽憶青驄陽道州。終古逝川名姓在,路人遙指避賢郵。
葉紹本《寄懷張芷庭先生》詩作中也用了這一典故:
平生蹤跡半天涯,今日莼江老釣師。白首一官真似夢,素衣卅載化為緇。商山盡避陽城驛,履道空歸太傅池。遙憶程門風雪里,蒼松可是舊容姿。
我們不妨將陽城其人、其行以及因之產生的各種議論、褒貶、詠嘆及其與驛站聯系起來統而觀之,以全面考察其時、其人的風貌以及文學創作中的相關內容。
《舊唐書·隱逸》載:
陽城,字亢宗,北平人也。代為宦族。家貧不能得書,乃求為集賢寫書吏,竊官書讀之,晝夜不出房;經六年,乃無所不通。既而隱于中條山。遠近慕其德行,多從之學。閭里相訟者,不詣官府,詣城請決。陜虢觀察使李泌聞其名,親詣其里訪之,與語甚悅。泌為宰相,薦為著作郎。德宗令長安縣尉楊寧赍束帛詣夏縣所居而召之,城乃衣褐赴京,上章辭讓。德宗遣中官持章服衣之,而后詔,賜帛五十匹。尋遷諫議大夫。
陽城之早期生平概見于此。陽城的好學、隱居、德行得到宰相與天子的尊崇,被征召入京,后官至諫議大夫,這種由隱知名、因名得位的“終南捷徑”,在唐朝于士人未必不是一條入仕的途徑。從下面一段記載我們可以看到陽城入仕后的表現:
初未至京,人皆想望風采,曰:“陽城山人能自刻苦,不樂名利,今為諫官,必能以死奉職。”人咸畏憚之。及至,諸諫官紛紜言事,細碎無不聞達,天子益厭苦之。而城方與二弟及客日夜痛飲,人莫能窺其際,皆以虛名譏之。有造城所居,將問其所以者,城望風知其意,引之與坐,輒強以酒。客辭,城輒引自飲,客不能已。乃與城酬酢,客或時先醉,仆席上;城或時先醉,臥客懷中,不能聽客語。約其二弟云:“吾所得月俸,汝可度吾家有幾口,月食米當幾何,買薪菜鹽,凡用幾錢,先具之,其余悉以送酒媼,無留也。”
時人賦予陽城能夠“以死奉職”的想象與期待,但其居官之后卻是“日夜痛飲”,一如錢詩云:“月俸計口送酒媼,諫紙疊置空箱閑。歌呼痛飲夜達旦,醉臥客懷不聽還。”由是韓愈寫出一篇《爭臣論》來,對陽城飲譽當世卻無所作為的行為給予了批評。《爭臣論》采用對問的方式,通過對陽城形象的四次塑造,然后逐一加以批判,層層剖析,借樹立陽城這樣一個名不副實的反面形象,對諫官的職責提出要求。韓愈拆穿了所謂“有道之士”的門面,反對清虛自任的官員,希望更多的士人能夠慷慨任事,思欲變革,而不是如陽城一樣的身為諫官卻明哲保身、尸位素餐,如此道統方可得繼,王朝方可中興。這種直面當下、指斥時弊的議論,對于中唐以后的社會狀況無疑是有極大的現實針對性的,而陽城這樣一個諫官的形象也在四番對問之中得以建立,得以清晰。
若論陽城生平與行事至此,那么其被韓愈所抨擊之處似均可坐實,陽城其人也就成為了沽名釣譽的代名詞。然事實并非如此,此后陽城在諫官任上可謂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舊唐書》載:
時德宗在位,多不假宰相權,而左右得以因緣用事。于是裴延齡、李齊運、韋渠牟尋以奸佞相次進用,誣譖時宰,毀詆大臣,陸贄等咸遭枉黜,無敢救者。城乃伏閣上疏,與拾遺王仲舒共論延齡奸佞,贄等無罪。德宗大怒,召宰相入議,將加城罪。時順宗在東宮,為城獨開解之,城賴之獲免。于是金吾將軍張萬福聞諫官伏閣諫,趨往,至延英門,大言賀曰:“朝廷有直臣,天下必太平矣!”乃造城及王仲舒等曰:“諸諫議能如此言事,天下安得不太平?”已而連呼“太平,太平”。萬福武人,年八十余,自此名重天下。時朝廷欲相延齡,城曰:“脫以延齡為相,城當取白麻壞之。”竟坐延齡事改國子司業。
與韓愈所論不同的是,陽城并非尸位素餐之徒,其諫議之事在大不在小,其凜然之風在朝不在野。當陸贄等人遭詆毀之際,陽城仗義執言,舍身相救,無愧諫官之職;當奸臣裴延齡將為宰輔之時,陽城獨不畏權勢,設使任命裴延齡為相,他敢將皇帝下達命令的詔書以白麻毀之,因而八十高齡的武將張萬福將其視為天下太平的征兆,從中可以想見其人慷慨凜冽之風。其改官國子司業之后,終官道州刺史。在陽城死后,他的品格與事功得到了當時文學巨子元稹與白居易的稱頌,由是傳芳千古。
元稹在《陽城驛》一詩中,以“商有陽城驛,名同陽道州。陽公沒已久,感我淚交流”起筆,將陽城的生平事跡一一細數,娓娓道來。其“道德仁明,孝愛友悌”,兄弟三人“和且柔”,“一夕不相見,若懷三歲憂”,甚至遠赴他鄉去收妹夫遺骨時“相別竟不得”,只好“三人同遠游”。“聲香漸翕習,冠蓋若云浮”,陽城高潔的品行令其聲名赫赫,得以征召入京。入朝為官后,“貞元歲云暮,朝有曲如鉤。風波勢奔蹙,日月光綢繆”,在政治斗爭加劇、宦海風波險惡的情況下,從“公雖未顯諫,惴惴如患瘤”,到“延英殿門外,叩閣仍叩頭”,陽城屢屢上書論事,以致被貶道州。“道州聞公來,鼓舞歌且謳”,陽城于居任上亦頗有作為,“滋章一時罷,教化天下遒”。最后元稹寫到自己路經此驛,感傷昔人,提出更改驛名的想法:“我愿避公諱,名為避賢郵”,以此來紀念陽城。
了解此詩內涵,當與白居易之和作《和陽城驛》相對讀。元、白兩人,自少時相知,至老不相違逆,《和陽城驛》堪稱是對《陽城驛》的最佳解讀。所謂“上言陽公行”、“次言陽公跡”、“次言陽公道”、“次言陽公節”、“終言陽公命”,白詩精煉概括了元稹之作的主要內容,又明確其借“今典”而抒發貶謫的悲郁:“商山陽城驛,中有嘆者誰。云是元監察,江陵謫去時。”以及字里行間不乏褒揚先賢、教化天下的苦心。正如白居易所言,“一一皆實錄,事事無孑遺”,“但于國史上,全錄元稹詩”,詩歌描述的詳實遠遠超過史傳,堪稱“詩史”,其與陽城及陽城驛有關者主要有四點:
其一,陽城驛成為元稹抒寫傷悲的觸發點。《陽城驛》一詩是元稹貶謫江陵,路經陽城驛時有感而發之作,因陽城驛而聯想到陽城,觸發成一篇詠嘆時政的文字,與詠史詩實際上異曲同工,同時又與其身世戚戚相關,因此基調是悲憤沉郁的。《舊唐書·元稹傳》載元稹在監察御史“分務東臺”任上:
河南尹房式為不法事,稹欲追攝,擅令停務。既飛表聞奏,罰式一月俸,仍召稹還京。宿敷水驛,內官劉士元后至,爭廳。士元怒,排其戶,稹襪而走廳后。士元追之,后以棰擊稹傷面。執政以稹少年后輩,務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監察御史與諫議大夫皆為諫官,元稹在監察御史任上不能不說是十分稱職,然非但沒有得到朝廷的信任,反被召還回京,途中為宦官所羞辱,并最終遭貶官。《舊唐書》本傳稱元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可見其言行與陽城有著相似共通之處,與其說是寫陽城,不如說是借寫陽城來寫自己,因此其路經陽城驛而寫成八百言的長詩,也是可以細細玩味的。
其二,二詩針砭時事,而欲成一代詩史,這一點與新樂府的精神一脈相承,實踐了闡揚美刺褒貶、“炯戒諷喻”(《策林》八十六“議文章”),以補察時政、教化天下的理論精神。非常巧合的是,白居易《新樂府》中有一首《道州民》曰:
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余。市作矮奴年進送,號為道州任土貢。任土貢,寧若斯?不聞使人生別離,老翁哭孫母哭兒!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矮奴頻詔問。城云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吾君感悟璽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從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賜,欲說使君先下淚。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為字。
《舊唐書》亦載此事:
道州土地產民多矮,每年常配鄉戶,竟以其男號為‘矮奴’。城下車,禁以良為賤,又憫其編甿歲有離異之苦,乃抗疏論而免之,自是乃停其貢。
《道州民》一詩歌詠陽城道州任上廢除進貢“矮奴”的善舉,其主旨與《陽城驛》、《和陽城驛》前后一致,語言淺俗明白,表達真率自然,為陽城的生平事跡做了很好的注解,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元、白詩作中一以貫之的精神所在。
其三,陽城驛被賦予了人文化的色彩。元詩曰:“我愿避公諱,名為避賢郵。”白詩和曰:“改為避賢驛,大署于門楣。”因為陽城之賢良,而不忍讓驛站與之同名。“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公羊傳·閔公元年》),所謂“避賢郵”、“避賢驛”,即是對驛站之人文色彩的建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四總結了歷史上三個有名的避諱之例:
羊祜,荊州人,為祜諱名,屋室皆以門為稱,改戶曹為辭曹。初,王維過郢州,畫孟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鄭謂賢者名不可斥,更榜曰孟亭。商於有陽城驛,元稹以為名與陽道州同,當避其諱,改為避賢郵,乃知賢者為人愛慕如此。
清人周廣業撰《經史避名匯考》,亦收錄“陽城”這一詞條。人與驛同名,驛因人知名,“陽城”二字背后的故事,不禁令往來驛道上的行旅之人產生豐富的聯想,以詩作的形式抒發自身情感,或題詠或哀嘆,為這一驛站增添了幾多客思,幾多感喟。
其四,《陽城驛》一詩通過對陽城“行”、“跡”、“道”、“節”、“命”的描寫,加之白居易的唱和,使之成為文學上的經典形象,而陽城驛也成為了可供反復題詠的對象。元和、長慶年間,白居易數度遷謫,三次經過商山驛路,與元稹有大量唱和之作。在被貶途中赴杭州的路上,寫下《宿陽城驛對月》一詩:
親故尋回駕,妻孥未出關。鳳凰池上月,送我過商山。
將夜宿陽城驛作為背景,沒有直接敘述旅途艱辛、客愁鄉思,而是融情入景,表情含蓄,以簡潔的語言記錄親友的征程,反襯自己的行旅,以清淺的意境寄托自己的羈愁,將一切不盡的情懷訴于陽城驛中鳳凰池上月光的清輝,伴著它度過漫漫商山之路。
晚唐杜牧有《商山富水驛》一詩:
益戇猶來未覺賢,終須南去吊湘川。當時物議朱云小,后代聲華白日懸。邪佞每思當面唾,清貧長欠一杯錢。驛名不合輕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
詩中原注云:“驛本名與陽諫議同姓名,因此改為富水驛。”由此可知,至杜牧時,陽城驛已更名為“富水驛”,“驛名不合輕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可謂對元稹詩的回應,反面落筆,其用意依然相同,即保留驛名,從而表彰骨鯁直諫的士人。正如宋代王禹偁《不見陽城驛》詩所言:“題詩改驛名,格力何高奇。樂天在翰林,亦和遷客詞。遂使道州名,光與日月馳。”元、白之作與杜牧詩雖立意不同,但“一以諱事神,名呼不忍為。一以名警眾,名存教可施。為善雖不同,同歸化之基”。王氏之所以題作此詩,是由于“我遷上雒郡,罪譴身縶維。舊詩猶可誦,古驛殊無遺”,與元詩所稱“今來過此驛,若吊汨羅洲”、杜牧詩所謂“益戇猶來未覺賢,終須南去吊湘川”意蘊相通,一脈相承。陽城、陽城驛經由詩人們的反復題詠,成為了貶謫文學中的重要名詞。
悠悠百歲之后,淳化二年秋九月,宋初名臣王禹偁被貶商州,亦過于陽城驛。此時的陽城驛已經不復存在,只余富水之地,而無驛站之實,王禹偁思接千載,感慨系之,回想起此地元、白二公的唱和佳話以及杜牧“驛名不合輕移改”的警醒之言,有感于自身左宦商於的遭遇,寫下了《不見陽城驛》一詩,繼續書寫著具有濃郁人文色彩的陽城驛。《宋史》載其被貶之由:
未幾,判大理事。廬州妖尼道安誣訟徐鉉,道安當反坐,有詔勿治,禹偁抗疏雪鉉,請論道安罪,坐貶商州團練副使。歲余移解州。四年召拜左正言。上以其性剛直不容物,命宰相戒之直。
性格剛直的王禹偁沿著先賢走過的道路——無論是行旅之路,還是創作之路,聆聽著穿越歷史塵埃的深沉嘆息,感受著何其相似乃爾的歷史宿命,在陽城驛的心靈之路上漸行漸遠。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