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傳燈錄》卷三十載有《蘇溪和尚牧護歌》,其歌詞全文如下:
聽說衲僧牧護,任運逍遙無住。一條百衲瓶盂,便是生涯調度。為求至理參尋,不憚寒暑辛苦。還曾四海周游,山水風云滿肚。內除戒律精嚴,不學威儀行步。三乘笑我無能,我笑三乘謾做。智人權立階梯,大道本無迷悟。達者不假修治,不在能言能語。披麻目視云霄,遮幕王侯不顧。道人本體如然,不是知佛去處。生也猶如著衫,死也還同脫袴。生也無喜無憂,八風豈能驚怖。外相猶似癡人,肚里非常峭措。活計雖無一錢,敢與君王斗富。愚人擺手憎嫌,智者點頭相許。那知傀儡牽抽,歌舞盡由行主。一言為報諸人,打破畫瓶歸去。
《牧護歌》是一首六言古詩,共三十四句,十七韻,押仄聲韻。歌詞描寫禪僧自由自在、云游四方的生活,嘲笑戒律教乘的束縛,鄙視帝君王侯的富貴,盛贊任運逍遙、順應本性的修行態度。《牧護歌》作者蘇溪和尚是唐代的禪僧,屬洪州宗,為南岳下三世。其法系為:南岳懷讓→馬祖道一→五洩靈默→蘇溪和尚。蘇溪和尚的傳記資料甚少,法名已不可考,蘇溪應當是他住持的地方,在四川綿州昌隆,屬今綿陽市。他的籍貫也無明確記載,據黃庭堅說是蜀嘉州人,即今四川樂山市。其生活的年代大約與劉禹錫、白居易同時,屬中唐晚期。
唐代的六言詩主要為六言四句的絕句和六言八句的律詩。而《牧護歌》這種體制的六言詩極為罕見,據筆者所見,今存唐詩中僅此一例。所以早在北宋,人們對其得名來源已不甚了了。
最早談及《牧護歌》來源的是北宋詩人黃庭堅。紹圣、元符年間,黃庭堅先后在巴蜀地區生活了六年。紹圣二年(1095)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其地在今重慶彭水縣。元符元年(1098)徙戎州安置,其地在今四川宜賓市。在此期間,黃氏兩次親耳聽到民間賽神唱《牧護歌》,并對此作了田野調查。
第一次是紹圣年間,在黔州。《山谷集》卷二十五《題牧護歌后》記錄了這次調查和推測:
向嘗問南方衲子云:“《牧護歌》是何等語?”皆不能說。后聞劉夢得作夔州刺史時,樂府有《牧護歌》,似是賽神曲,然不可解。及在黔中,聞賽神者夜歌,乃云:“聽說儂家牧護。”末云:“奠酒燒錢歸去。”雖長短不同,要皆自序致五方之語。乃知蘇溪嘉州人,故作此歌,學巴人曲。猶石頭學魏伯陽作《參同契》也。
據黃庭堅所說,昔日他問南方的禪師,都不知道“牧護”的意思。后來聽說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作有樂府《牧護歌》,但也不知道意思。直到自己在黔州親自聽到賽神者唱“聽說儂家牧護”,才明白蘇溪和尚的《牧護歌》是仿效巴人曲。這段文字所言劉禹錫作《牧護歌》事,不見于今本劉禹錫文集,待考。蘇溪和尚《牧護歌》首句“聽說衲僧牧護”、末句“打破畫瓶歸去”,與庭堅所聞賽神者歌首句“聽說儂家牧護”、末句“奠酒燒錢歸去”的套語相同,應當屬于同一來源的民間樂府。
第二次是崇寧三年(1104),庭堅已除名編管宜州,在今廣西河池市。《山谷集·別集》卷十《題牧護歌后》有更為詳細的追述記載:
蘇溪作此歌,余嘗問深知教相俗諱人,皆莫能說“牧護”之義。余昔在巴僰間六年,問諸道人,亦莫能說。他日,船宿云安野次,會其人祭神罷而飲福,坐客更起舞而歌木瓠,其詞有云:‘聽說商人木瓠,四海五湖曾去。’中有數十句,皆敘賈人之樂,末云:‘一言為報諸人,倒盡百瓶歸去。’繼有數人起舞,皆陳述己事,而始末略同。問其所以為木瓠,蓋刳曲木狀如瓠,擊之以為歌舞之節云,乃悟“牧護”蓋“木瓠”也。如石頭和尚因魏伯陽《參同契》也,其體制便皆似之。編《傳燈錄》時,文士多竄翰墨于其間,故不知者輒改定以就其所知耳,此最校書之病也。崇寧三年八月宜州喧寂齋重書。
“教相俗諱”是指佛教的各種名相術語和民間的各種避諱說法,這些術語和說法中都沒有“牧護”一詞。“巴僰”是指黔州和戎州,黔州屬巴人,戎州屬僰人。“船宿云安”是指建中靖國元年(1101)自戎州乘舟東下途徑云安軍,其地在今重慶三峽,與夔州毗鄰。這時距紹圣年間在黔州聽賽神歌又過了幾年。在又一次田野調查之后,黃庭堅終于發現“牧護”原來是“木瓠”的意思。因為歌者一邊敲擊木瓠,一邊起舞唱歌,所以名為“木瓠歌”。而后來楊億等文士編《景德傳燈錄》之時,不明蘇溪和尚“木瓠歌”的本意,便改定為所知的“牧護”。
而文士所知的“牧護”,又寫作“穆護”,也是唐樂府。一名“穆護子”,曲名見于唐崔令欽《教坊記》。一名“穆護砂”,見于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近代曲辭”。正因為教坊樂府中有“穆護”一詞,所以有學者以為《牧護歌》就是《穆護歌》,由此而進一步考證“穆護”的出處。最具代表性的是南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的論述。姚寬引宋次道《東京記》“祆神廟”注與段成式《酉陽雜俎》等文獻,考證了祆教在中國流行的情況。所謂“祆教”,又稱拜火教,來自波斯。其傳法的牧師或神父號稱“穆護”。祆教大約西晉十六國時期傳入中國。唐貞觀五年,有傳法穆護何祿,將祆教指闋聞奏,勅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又名波斯寺。會昌五年,敕大秦穆護火祆等六十余人,并放還俗。由此,姚寬提出了不同于黃庭堅的看法:
則祆教流行外域,延入中國,蔓衍如此。……《教坊記》曲名有《牧護子》,已播在唐樂府。《崇文書》有牧護詞,乃李燕撰六言文字,記五行災福之說。則后人因有作語為牧護者,不止巴人曲也。祆之教法蓋遠,而穆護所傳,則自唐也。蘇溪作歌之意,正謂旁門小道似是而非者,因以為戲,非效《參同契》之比,山谷蓋未深考耳。且祆有祠廟,因作此歌以賽神,固未知。劉作歌詩,止效巴人之語,亦自知其源委也。
他認為,牧護曲來自祆之教法,為祆教的穆護所傳,后來的賽神曲,都是祆教賽神的遺法。也就是說,“牧護歌”是祆教神父穆護賽神所唱之歌。這一說法得到后之學者的贊同。如明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九考證《穆護煞》曲子,雖認為黃庭堅和姚寬“兩說皆非”,并引沈寵綏論北調以證“木斛沙”即“穆護沙”,但仍然相信“始或以賽火祆之神起名,后入教坊樂府,文人取其名作歌,野人歌以賽神,樂人奏以為水調,皆可。樂曲必煞,煞訛為沙”。
然而,姚寬、方以智的說法未必可信,至少難以解釋蘇溪和尚的《牧護歌》。
首先,《牧護歌》的文本是六言詩,三十四句,共二百零四字。在樂府中算是長詩。而《教坊記》中的曲子《穆護子》,卻很難說是長詩。我曾在《說“子”——關于唐宋曲子詞一種命名慣例的考察》一文中下過這樣的定義:“子:曲子或曲子詞的簡稱,特指短小的曲子詞。”《牧護歌》顯然不同于《穆護子》的體制。
其次,《樂府詩集》卷八十所收的《穆護砂》,是五言絕句的形式,其詞曰:“玉管朝朝弄,清歌日日新。折花當驛路,寄與隴頭人。”與賽神的六言古詩《牧護歌》在內容和形式上毫不相干。換言之,《穆護砂》的短小,正與《穆護子》的名稱對應,而與《牧護歌》迥異。
其三,黃庭堅的考證來自田野調查,有文本的支持。他兩次在夔州附近地區聽到的賽神曲,在六言的體制以及首尾的套語方面與蘇溪和尚《牧護歌》如出一轍。其對應關系為:首句——“聽說衲僧牧護”、“聽說儂家牧護”、“聽說商人木瓠(牧護)”;末句——“打破畫瓶歸去”、“奠酒燒錢歸去”、“倒盡百瓶歸去”。我懷疑“儂家”二字是“農家”之誤,因為《牧護歌》首句似乎都以職業入手,如“衲僧”、“商人”,而“農家”正好與之對應。換言之,《牧護歌》的內容是“皆陳述己事”,形式是“始末略同”,不同職業的人都可唱《牧護歌》,只需根據自己的職業特點來重新填詞。正如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四所說:“蘇陰和尚作《穆護歌》,又地里風水家亦有《穆護歌》,皆以六言為句,而用側韻。”可見,如果是“地里風水家”來唱的話,歌詞首句多半會是“聽說堪輿牧護”之類。《崇文書目》所載李燕《牧護詞》六言文字未留傳下來,據其“記五行災福之說”的性質,歌詞多半會以“聽說善相牧護”開頭。
其四,蘇溪和尚籍貫為蜀嘉州,且在蜀地綿州住持。黃庭堅所聞賽神曲也在巴蜀地區。而《穆護砂》(或曰木斛沙、穆護煞)屬于“北調”,與巴人曲不屬于同一音樂系統。而且,祆教主要流行于兩京大都會,在黃河流域,恐怕難與巴蜀山區有多大聯系。
其五,黃庭堅的“木瓠”之說,不僅有田野調查的親證,而且有同時代人田野調查的支持。《墨莊漫錄》在引證黃氏的說法之后,舉證說道:“予見淮西村人多作《炙手歌》,以大長竹數尺,刳去中節,獨留其底,筑地逢逢,若鼓聲。男女把臂成圍,撫髀而歌,亦以竹筒筑地為節。”這可以說是“木瓠說”非常有力的旁證。其實,民間樂府以刳空的竹木擊打而歌,乃是一種極常見的形態。可以想象,唱曲賽神者一邊敲木瓠一邊唱“聽說衲僧(或農家、商人、堪輿、善相……)木瓠”,由此套語而為開場白,最后唱“打破畫瓶歸去”(或其他“歸去”)而散場。“木瓠”的說法也得到學者洪邁的支持,《容齋隨筆·四筆》卷八“穆護歌”條,引證黃氏之說而批駁了郭茂倩以《穆護歌》為“曲犯角”的妄論,而間接承認“木瓠說”為“知本原”之論。
綜上所述,蘇溪和尚的《牧護歌》,其源應以黃庭堅所說為是,與祆教的穆護賽神曲演化而來的《穆護砂》或《穆護子》并無關系。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