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雖名為短篇小說集,卻是文備眾體,形式體裁多種多樣。大體說來主要有三種體式,一是唐代文言小說中的傳奇體,即比較接近于現代小說觀念的小說體裁,以寫人物為主,情節也較完整曲折;二是所謂志怪短書,篇幅較短,以記述神鬼怪異之事為主要內容;三是紀實性質的散文小品。《偷桃》是第三種體式中的代表作,寫得極為精彩,絲毫也不輸于《聊齋》中傳誦眾口的小說佳作。
蒲松齡不愧是一個杰出的小說家,他寫作紀實性的散文作品,也嫻熟地運用小說筆法,非常成功,寫出了有別于其他作者記敘散文的藝術特色。人物、情節、細節,這是小說藝術最重要的三個要素,我們就從這三個方面來考察這篇散文的小說家筆法。
先說人物。人與事是相關的,有事必有人。但在寫法上,因事出人,還是以人系事,卻有很大的不同。這篇散文是以人系事,即以描寫人物為中心,自然地帶出事件。題為《偷桃》,重點理所當然應該是寫這一奇詭技藝本身;但是這個重點是通過寫人物才得以表現的。而作者寫人物,又并不局限于寫人物令眾人喝彩的神奇技藝,而是著意于表現人物的行為、思想、感情。
從篇首直到篇末,對話成為表現人物的重要手段。這在小說中常見,而在一般的散文作品中卻是非常少見的。同時,作者寫人不忘敘事,通過人物對話,又巧妙地將事件的發展,層次分明地一步步推向高潮,寫出那個不可思議、令人叫絕的天宮偷桃場面。
父子二人一上場,堂上的赤衣大官就讓“青衣人”(大官之侍從小吏)“大聲命作劇”。二人不是馬上應命就開始表演,而是問:“作何劇?”這是以問作答,暗示他們可以表演各種各樣的節目,不用說一定是技藝精熟、超群。這就在不經意間給予讀者一種閱讀期待:下面的表演一定非常精彩。當“吏下宣問所長”時,答言“能顛倒生物”,即能顛倒季節得到生物。這個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在當時簡直是匪夷所思。反季節食品在今天已是家常便飯,但在蒲松齡的時代,卻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事情。術人說這話時充滿信心,也就進一步給讀者以很高的預期。當官員商議后“復下,命取桃子”時,“術人聲諾”,答應得同樣十分爽快。然而同時,卻又“故作怨狀”說:“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所怒。奈何!”明明是自己提出要表演的節目,卻又有違常理,表現出為難和無奈。其間自然是必有原因。“故作怨狀”的一個“故”字,其中透露出的一點消息,很值得我們玩味。接著寫“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在為難、矛盾、無奈中,還是答應了表演。這是第一層。
接著又寫“術人惆悵良久,乃云:‘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唯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在。’”惆悵良久,也是很犯愁的樣子;卻同時又表現得很有主意,看起來是胸有成竹。這一段,將奇術從人間引到天上,難上加難,暗示非常危險。這里又引出了又一個懸念。這是第二層。
當術人將繩子拋向天上時,“乃呼兒曰:‘兒來!我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于是“以繩授子”,“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之高天。倘中道斷絕,骸骨無存矣!’”“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悔無及。煩兒一行。兒勿苦,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為兒娶一美婦。’”父在對話中有埋怨、有鼓勵,兒在無奈和恐懼中終于持索上天,開始表演。這是第三層。
“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人喜,持獻公堂。”正當堂上眾官難辨真假時,“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隨即,一物從天上墮,乃其子之首也。父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墮,無復存者。術人大悲。”連續用“殆矣”、“休矣”寫表演釀成慘劇而令父“大悲”。這是第四層。
既而寫父親將兒子的尸骨“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并升堂對著那些大官下跪說:“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觀戲諸官驚駭之余,“各有賜金”。這時,突然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術人受(金)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忽一蓬頭童(呼應開頭“披發童”)首抵笥蓋而出,望北(呼應開頭“南面者”)稽首,則其子也。”峰回路轉,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喜劇大結局。這是第五層。
人物對話貫串全篇,不僅層次分明地展現了事件演進的全過程,更重要的是寫出了人物的種種內心活動,并從中表現出他們的思想性格。在對話過程中,作者不斷地點染出人物思想和表情的變化,如表演前是“故作怨狀”,“惆悵良久”,“有難色”;表演后桃從天上墜下時是“術人喜”,繩落時是“術人驚”,兒首從天上掉下時是“捧而泣”,“肢體紛墮”時則是“術人大悲”,一直寫到坐官賜金后,從容地扣笥呼兒出謝。讀完全篇我們才豁然領悟,開首“故作怨狀”的那個“故”字是統領全篇的,父子二人喜怒哀樂的全部感情變化,都是他們的故弄玄虛。仔細尋味父子二人的對答,以及在對答中表現出的種種情態,就會參透其中隱含的玄機。他們顯然是游走江湖的老手,謀劃得非常周密,配合得非常默契,表演得天衣無縫,瞞過了在場的觀眾和讀者。在人物對話帶出的事件演進過程中,就生動自然地表現了人物的自信、沉穩和機智的性格。讀者感受到的,不僅是父子二人幻術表演的奇詭怪異,也有他們情態表演的以假亂真。在蒲松齡的筆下,兩者同樣都很精彩。
次說情節。上文分析以人系事,已經涉及敘事和情節。通過人物的活動來展開敘事,在小說中常見;但通過人物的對話來組織安排情節,即便在小說中也不多見。這里再從情節藝術的角度,作一些補充分析。
全文敘事嚴謹,有章法,前后照應,一絲不亂,體現出作者精巧的藝術構思。其間,伏筆、鋪墊的設置,不僅使情節的發展自然流暢,而且還營造出一個接一個的懸念,產生強烈的吸引人的藝術力量。如開頭的“值春節”三個字,看似不經意間點出的故事發生的時間,但聯系到后文的情節發展,就會發現這是作者有意設下的伏筆。首先跟下文提到的“演春”有關,不是春節就不會有演春活動;而沒有“演春”的民俗,也就沒有驚心動魄的偷桃表演。其次更重要的,是與下文術人回答的“能顛倒生物”有關:春節還是“春初雪積”、“堅冰未解”的時候,不是產桃季節,要變出桃子來就不是一般的戲法了。可見這三個字,就已經為整個情節的發展伏脈,為下文的懸念設置了必要的條件。
情節的發展又是一步步自然引出的。時令不對,“人間何處可覓”這一問,就把情節從人間引向了天上;而“必竊之天上”的一個“竊”字,又伏下文兒上天偷桃發生的一系列情節。子在緣繩升天時說的“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更伏后文兒碎尸從天墜落的情節。父在回答子“天可階而升乎”時說的“有術在”的這個“術”字,也大有文章,隱含了豐富的內容。文中表演者被稱為“術人”,全文所記,就在一個“術”字上:不唯天無階而可升有術,入王母園偷桃亦有術,人被尸解而可以瞬間復活更可稱為奇術;就是他們“故作怨狀”等一系列掩人耳目的表演,也是一種術。最后的喜劇結局,坐官各有賜金,術人呼兒出謝,又與前面父喝令兒上天偷桃時的鼓勵語:“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一脈相承。這樣,前有伏筆,后有呼應,一層層鋪墊而來,就將情節組織安排得懸念不斷,波瀾層疊,讀來令人欲罷不能,感到驚心動魄。
三說細節。細節是小說的血肉。可以說,沒有細節描寫就沒有小說藝術。但一般的敘事散文多采用粗略的敘事手法,很少生動的細節描寫。本文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雖然不像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那樣較少限制,可以左右逢源,但由于敘事者本人就在場中,而不是在場外,是寫自己的親見親聞,有作者鮮活的生活體驗在內,因而顯得格外生動真切。
如開頭寫“演春”現場的熱鬧氣氛,即從一個孩童的眼中、耳中寫出:“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聞人語嚌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發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動,亦不聞為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在這一段文字后面,馮鎮巒有幾句評語:“寫瑣事細。從髫年望中看出,閑甚。情景如繪。”這寫出了他在閱讀這段文字時真實的藝術感受,是評得非常中肯的。尤其“似有所白”的“似”字,和“但視堂上作笑聲”的“視”字,是互相呼應的,下得都極為精妙傳神。“笑聲”本應該是聽出來的,這里卻說是看出來的,這就傳達出在特殊情境之下的特殊感受。沒有臨場的真實體驗,或雖有此體驗而沒有蒲松齡那樣高超的表現手段,都是不可能寫出來的。
最出色的是寫拋繩上天一段:術人“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繩亦盡”。接下去寫兒緣繩上天一段,同樣精彩:“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云霄,不可復見。”寫得如此細致生動,逼真傳神,讀來如見,如聞,如身臨其境。
已有多位學者指出,這種引繩上天和偷桃的幻術(即今人所稱“魔術”),在中國的民間已有很長的歷史。唐以后各種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其中著名的如唐皇甫氏之《嘉興繩記》(見《太平廣記》所錄之《原化記》),明王同軌《耳談》有《蟠桃宴》、馮夢龍《古今譚概》有《方朔偷桃法》,錢希言《燴言雜志》有《偷桃小兒》等。甚至在蒲松齡之前,還有外國旅行家的相關記載。有學者因此而指其中的某些記載為蒲松齡《偷桃》之本事,即他創作時的素材來源。這種看法是不太確切的,容易產生誤導。如果把各家記載拿來和蒲松齡的《偷桃》對比起來閱讀,就可看出他們大都只是簡單的敘事,缺乏生動的藝術描寫,尤其缺乏作者自身的真切體驗。而蒲松齡所寫,卻是那樣的具體生動,蘊涵了作者血肉豐滿的獨特感受。據此,我們可以斷言,《偷桃》的素材不是來自書本和文獻,而是來自生活本身,來自他親見親聞的真切體驗。
陸游在總結他寫詩的經驗時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看來,不僅僅是寫詩如此,寫散文、寫小說亦復如此。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