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古時代,所謂“通家”一般是指互相通婚的家族。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十《右軍書記》:“仰與公宿舊通家,光陰相接。”這是王羲之為兒子王獻之求婚于郗鑒時講的話。又如《宋書》卷五八《王球傳》:“球公子簡貴,素不交游,筵席虛靜,門無異客。尚書仆射殷景仁、領軍劉湛并執重權,傾動內外,球雖通家姻戚,未嘗往來。”卷七三《顏延之傳》:“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家,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北周庾信《庾子山集》卷一六《周冠軍公夫人烏石蘭氏墓志銘》:“夫人諱某,樂陵人也……祖行,代郡尹。父魏司空、蘭陵郡公。司空佐命,魏朝少傅,丞疑周室,并為大族,俱蒙賜姓。秦晉匹也,是曰通家。”秦晉之匹,就是“通家”。至于《世說新語·言語》第3條劉孝標注引《續漢書》記孔融對李膺所言:“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也。”這里的“通家”意為“世交”,與上引各例“通家”之詞義不可相混。
中古時代的潯陽翟氏盡管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建樹非常有限,但這個家族的三門“通家”卻不乏名人,所以這種家族關系很值得我們關注。關于翟姓和翟氏的起源,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外篇第四《高車諸姓》指出:
西河翟氏,出自春秋時赤翟(即赤狄)之后,以種名為氏,高車族也。《姓纂·二十陌·翟氏》下云:“黃帝之后,代居翟地。《國語》云,為晉所滅。”《辨證》三十九:“西河翟氏,出自黃帝之后,春秋時居北地,后徙西河。”按春秋宣十五年:“晉滅赤狄潞氏。”宣十六年:“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史記·匈奴列傳》,赤狄作赤翟。《千家姓篇》云,翟音狄。據此,可知翟氏即狄氏,乃春秋時赤狄(即赤翟)之裔,以種族之名為氏也。(中華書局1962年版)
《宋書》卷九五《索虜傳》有司馬名翟廣,卷七九《文五王傳·劉誕傳》有司馬翟弘業;《晉書》卷四五《崔洪傳》有散騎常侍翟嬰,卷八六《張軌傳附軌子寔寔弟茂傳》有臨洮人翟楷,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有翟嵩。他們都是翟氏族人。當時翟氏家族分為南北兩支,他們雖然可能具有同源性,但其現實的存在卻是互不搭界的。西漢后期的名相翟方進是翟氏家族的最耀眼的人物之一。《漢書》卷八四本傳說:“翟方進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也。……方進知能有余,兼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緣飭法律,號為通明相,天子甚器重之。”但不知何時,有翟氏族人遷移到了南陽,又從南陽遷移到了南方。《世說新語·棲逸》第9條劉孝標注引《晉陽秋》:
翟湯字道淵,南陽人,漢方進之后也。篤行任素,義讓廉潔,饋贈一無所受。值亂多寇,聞湯名德,皆不敢犯。
翟湯屬于潯陽翟氏。潯陽翟氏是豫章名族之一。這一家族最顯著的特點是崇尚隱逸,多出隱士。《晉書》卷九四《隱逸列傳》記翟湯:
司徒王導辟,不就,隱于縣界南山。……咸康中,征西大將軍庾亮上疏薦之,成帝征為國子博士,湯不起。……康帝復以散騎常侍征湯,固辭老疾,不至。年七十三,卒于家。子莊字祖休。少以孝友著名,遵湯之操,不交人物,耕而后食,語不及俗,惟以弋釣為事。……晚節亦不復釣,端居篳門,歠菽飲水。州府禮命,及公交車征,并不就。年五十六,卒。子矯亦有高操,屢辭辟命。矯子法賜,孝武帝以散騎郎征,亦不至。世有隱行云。
潯陽翟氏,一門四代隱士,而以翟湯最為著名。當時江州刺史庾亮對他是非常推崇的。《世說新語·棲逸》第9條劉孝標注引《尋陽記》:
初,庾亮臨江州,聞翟湯之風,束帶躡屐而詣焉。亮禮甚恭。湯曰:“使君直敬其枯木朽株耳。”……終于家。
翟湯去世后,庾亮作《翟征君贊》(見《藝文類聚》卷三六),其中有這樣的話:“晉征士南陽翟君,稟逸韻于天陶,含沖氣于特秀,體虛任而委順,恢昭曠而高蹈。先生載營抱一,泊然獨處,神棲飆藹之表,形逸巖澤之隅。”足見對他的推尊。翟湯為潯陽翟氏樹立了崇尚隱逸的門風。他沒有繼承祖先的功業,而是選擇了隱逸的人生道路,足見漢、晉時代風氣之轉移。翟氏是晉宋時代廬山隱逸文化的重要代表。《世說新語·尤悔》第10條劉孝標注引《尋陽記》曰:“周邵字子南,與南陽翟湯隱于尋陽廬山。”廬山隱逸風尚的形成與翟氏族人的活動是密切相關的。《宋書》卷九三《隱逸列傳》:
翟法賜,尋陽柴桑人也。曾祖湯,湯子莊,莊子矯,并高尚不仕,逃避征辟。矯生法賜。少守家業,立屋于廬山頂,喪親后,便不復還家。不食五谷,以獸皮結草為衣,雖鄉親中表,莫得見也。州辟主簿,舉秀才,右參軍,著作佐郎,員外散騎侍郎,并不就。后家人至石室尋求,因復遠徙,違避征聘,遁跡幽深。……后卒于巖石之間,不知年月。
翟法賜顯然是一位隱居辟谷的道教徒,所謂五斗米道也可能是潯陽翟氏世襲的宗教。這或許是這一家族崇尚隱逸的深層文化背景。
翟氏的“通家”之一是臨淄左氏。西晉著名詩人左思之妻就是翟氏之女。1930年,洛陽出土了著名的《左棻墓志》,其志陽文字如下:
左棻,字蘭芝,齊國臨淄人,晉武帝貴人也。永康元年三月十八日薨。四月廿五日葬峻陽陵西徼道內。
其志陰文字如下:
父熹,字彥雍,太原相弋陽太守。兄思,字泰沖。兄子髦,字英髦。兄女芳,字惠芳。兄女媛,字紈素。兄子聰奇,字驃卿,奉貴人祭祠。嫂翟氏。(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卷一,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
左棻是左思的妹妹,她的嫂子翟氏自然也就是左思的妻子。據《晉書·左貴嬪傳》和《晉書·左思傳》,“左貴嬪名芬。兄思……芬少好學,善綴文。名亞于思,武帝聞而納之”。“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其先齊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為氏焉。家世儒學。父雍,起小吏……妹芬入宮,移家京師”。盡管有如此豪貴的婚姻背景,左思卻有“世胄攝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詠史》)的深沉慨嘆,可見世族豪門勢力的強大。但由于史料的缺失,我們對左氏與翟氏通婚的具體背景則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左思之妻出自北方翟氏。
翟氏的“通家”之二是新蔡干氏。《晉書·隱逸列傳》載:
始安太守干寶與湯通家,遣船餉之,敕吏云:“翟公廉讓,卿致書訖,便委船還。”湯無人反致,乃貨易絹物,因寄還寶。寶本以為惠,而更煩之,益愧嘆焉。
干寶是東晉時代的著名歷史家和小說家,主要代表作有《晉紀》和《搜神記》等等。對于干氏與翟氏通婚的具體背景,我們也無從知曉。
翟氏的“通家”之三是潯陽陶氏。陶淵明的第二任妻子就是潯陽翟氏之女。清嚴可均《全梁文》卷二十蕭統《陶淵明傳》說:“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又《南史》卷七五《隱逸列傳》:
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夫耕于前,妻鋤于后云。
所謂“志趣亦同”,足以表明翟氏對陶潛歸隱田園、躬耕隴畝是非常理解和支持的,這自然與潯陽翟氏家族文化傳統的熏陶分不開。宋王質《栗里譜》載:
太元九年甲申。……《楚調》詩云:“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妻翟氏偕老,所謂“夫畊于前,妻鋤于后”。當是翟湯家。湯、莊、矯、法賜四世,以隱行知名,亦柴桑人。(許逸民輯校《陶淵明年譜》,中華書局1986年版)
由此看來,崇尚隱逸的家族傳統或許是潯陽陶氏與翟氏締結婚姻的一個重要因素。事實上,陶潛對翟氏的家族史也是非常關注的,如《陶淵明集》卷九《集圣賢群輔錄》上“八友”條:“右八友。《后漢書》無范滂,有翟超。”這條自注絕非閑來之筆。有趣的是,據敦煌研究院所藏《大唐伊吾郡司馬上柱國潯陽翟府君修功德碑》所載,西秦相國翟勍的第五代孫翟遷因出任敦煌郡司倉參軍而移居敦煌,從此這一家族開始冒認潯陽翟氏來敘寫其家族譜牒,從翟方進到翟法賜等名人都成了敦煌翟氏的先祖。由此敦煌翟氏與敦煌張氏、曹氏、慕容氏、陰氏和馬氏等土著豪族通婚,在敦煌世族社會中建立了穩固的根基。敦煌翟氏崇尚儒學,翟遷之子翟通于貞觀至龍朔年間在敦煌石窟組織修建了第220號“翟家窟”,在敦煌的世族社會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參見陳菊霞《敦煌翟氏與敦煌士族間的通婚》,《敦煌學輯刊》2007年第2期)。
由上述可知,中古時代的翟氏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家族。以翟氏為家族聯結點,左思、干寶和陶淵明也成了“親戚”。就生活的時代而言,左思之妻與陶潛之妻相距大約120年,也就是五六代人的間隔,而干寶之女則與陶潛之妻相距不遠。如此看來,鍾嶸《詩品》卷中“宋征士陶潛”條稱陶詩“又協左思風力”,極可能有家族關系方面的考慮;而陶淵明在干寶撰寫《搜神記》之后又寫了一部《搜神后記》,這種續書現象的發生也并非偶然;同時,陶淵明能夠成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鍾嶸《詩品》語),自然與他的第二次婚姻有關。歷史事實證明,家族之間的文化交流以及來自家族文化傳統的張力,乃是中古時代知識分子進行文化創造的一個重要背景。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