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辛元房《唐才子傳》記載:“(崔)顥,汴州人。開元十一年源少良下及進士第。天寶中,為尚書司勛員外郎。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并驅江、鮑。后游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斂手云。然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娶妻擇美者,稍不愜,即棄之,凡易三四。初,李邕聞其才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云:‘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入。顥苦吟詠,當病起清虛,友人戲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詩瘦耳。’遂為口實。天寶十三年卒。有詩一卷,今行。”(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87年版)
傅璇琮在《崔顥考》及《唐才子傳校箋》“崔顥傳”下提出:“東家王昌”雖還未有確解,但肯定與男女相思有關,本為詩歌常見典故,卻遭李邕怒叱,是很奇怪的。傅先生認為在崔顥進士登第前,李邕名位并不顯達,且大多貶謫遠地州縣。說崔顥投獻其文于李邕,且李邕斥崔顥為“小兒”,恐系傳說之詞,不盡可信(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中華書局1980年版)。
但是,此事似不能輕易否定。《唐才子傳》雖非史傳,但極具史料價值。辛氏采摭自傳、別傳、集序、行狀、墓志等大量文獻,并從各傳主詩文及他人酬贈作品中勾稽事跡,多用一手資料,取材較為可信。“李邕叱崔顥”一事,《國史補》、《新唐書》、《唐詩紀事》中皆有詳細記載。崔顥中進士之前詩名未顯,前輩李邕斥責“小兒無禮”,是有可能的。
后來,傅先生就這一問題請教錢鍾書,錢先生解釋道:“觀六朝、初唐人句,王昌本事雖不得而知,而詞意似為眾女所喜之‘愛餑餑兒’,不惜與之‘隔墻兒唱和到天明’或‘鉆穴隙相窺’者;然皆‘隔花陰人遠天涯近’,只是意中人、望中人,而非身邊人、枕邊人也。崔詩云‘十五嫁王昌’,一破舊說,不復結鄰,而為結婚,得未曾有。李邕‘輕薄’之訶,誠為費解,然胡應麟謂‘豈六朝制作全未過目’,亦不中肯;蓋前人只言‘恨不嫁’、‘憶東家’,并未有‘嫁’而‘入堂’之說。李邕或是怪其增飾古典,夸夫婿‘禁臠’獨得(如《兒女英雄傳》所說:‘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語近佻耶?”(傅璇琮《緬懷錢鍾書先生》,選自《一寸千思:憶錢鍾書先生》,何暉、方天星編,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
錢先生將崔顥受李邕訓斥原因歸結為崔顥“增飾古典”、“語近佻”,有一定道理。但即便是“增飾古典”、“語近佻”,就至于被斥責“小兒無禮”嗎?筆者認為這需要聯系當時更深廣的社會文化背景,具體考察崔顥和李邕的地位、人生觀念、詩美觀念,以及“王昌”這個文化符號的淵源和內涵,才能解釋得盡可能清楚可信。
一、 關于崔顥
崔顥,生卒年不詳(聞一多先生《唐詩大系》推算其生年為704年,譚游學先生《唐詩人行年考》將其生年定為694年。崔顥卒年基本可定為754年),汴州人,開元十一年(723)中進士以后未得到推介,崔顥遠離京城浪跡江湖,在長達二十年的漫游后回到長安(744),卒于天寶十三載(754)。
《全唐詩》收入崔顥詩39題、42首,(《全唐文》收崔顥文《薦樊衡書》、《薦齊秀才書》2篇,但據岑仲勉先生考證,《薦齊秀才書》非崔顥作品)。崔顥的詩歌題材廣泛,藝術上有鮮明的特色,在當時詩壇影響很大。《舊唐書》稱崔顥與王昌齡、高適、孟浩然齊名。唐人還常把他和李白并論,所謂“李白有詩道不得”的說法便是明證。到了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推崔顥《黃鶴樓》詩為“唐人七律第一”。直到明清時,仍有不少文人墨客對崔顥詩作的評價很高,如他仿南朝樂府民歌體所作的《長干曲四首》就受到王夫之的極力稱許(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內編中稱贊說:“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
崔顥有如此詩名,但事跡、作品留傳甚少,除資料保存的客觀原因外,應與史書多指責他“有才無行”有關。
《舊唐書·文苑中》載:“崔顥者,登進士第,有俊才,無士行,好蒱博飲酒。及游京師,娶妻擇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后數四。”
記錄極簡略,且評價較低。
《新唐書·文藝下》亦言及“崔顥見李邕”事:“初,李邕聞其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去。”
關于崔顥的出身,宇文所安《盛唐詩》中專門提到“崔顥與京城崔姓大族”的關系。據史料記載,“崔氏自漢訖唐蜚聲延譽,甚盛益興”。魏晉至唐初,按氏族門第排姓氏,或稱“崔、盧、王、謝”,或稱“崔、盧、李、鄭”,均把崔氏列為一等大姓。這樣尊貴的血統給了崔顥資本,所以宇文氏稱“崔在詩歌和行為中都扮演了放蕩不羈的少年公子角色”,尤其是“他接連地結婚和舍棄了數個妻子,令八世紀的社會目瞪口呆”(宇文所安《盛唐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中國文學傳統素來講究“頌其詩,讀其書,知其人”,這樣的輕薄之舉使得崔顥落得“有文無行”的惡名,致使后人對其早年創作不以為意,稱其“多寫閨情,流于浮艷”。如殷璠在《河岳英靈集》評價:“顥年少為詩,名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那么,崔顥獻給李邕的《王家少婦》詩,大概就是“少為詩”中的一首: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矜年正少,復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閑來斗百草,度日不成妝。
此詩《全唐詩》卷一三○載,但版本多有不同,其中第二句亦作“盈盈出畫堂”;第三句亦作“自憐年最少”、“自憐年正小”、“自矜年正小”。第八句亦作“度日不能妝”。本詩大意是寫女子嫁入夫家恃寵而驕的日常生活情態——舞前溪之舞,歌子夜之歌,盡管是“自矜年正少”又倚仗夫婿為郎官的漂亮少婦,她卻依然百無聊賴。結尾處——“度日不成妝”句極細膩地表現出短暫歡愉過后的空虛和惆悵。
通觀全詩,嬌吟之態有之,寂寞之情有之,但與淫詞艷曲、風流韻事實不搭界。詩中表現的情感是自然的“夫妻之情”,藝術手法上偏重于人物形象、神態之白描,而非錯金鏤玉、濃墨重彩地作感官刺激之描繪,與齊梁起流行的“宮體詩”有霄壤之別。更何況詩中還隱含詩人干謁權貴的比喻和寄托,否則詩人絕不會將此放在獻詩“首章”的重要位置。將其視為“艷詩”,可謂是郢書燕說的天大誤會和曲解了。
二、 關于“王昌”
傅璇琮先生認為,崔顥向李邕獻詩,應屬于唐人習見的“行卷”一類的行為,是才子們在應科舉試前向達官貴人或有文名者投獻詩文,以博得聲譽易于登第,不想竟惹怒李邕。問題的關鍵在于,崔顥獻詩如何引起了李邕的反感乃至叱責。對詩中“王昌”典出的考究成為解讀《王家少婦》的關鍵。
1. “邯鄲王郎”。《后漢書·王昌傳》載:
王昌,一名郎,趙國邯鄲人也。素為卜相工,明星歷,常以為河北有天子氣。
又《邯鄲縣志》載:“公元二十四年,劉秀攻下邯鄲,殺死王郎。”(連庭書主編《中國地方志叢書·邯鄲縣志》,方志出版社1993年版)“王郎城在縣西三里許。世傳漢光武討王郎,平其城。”而今邯鄲市中有不少的街道、社區、企業被冠以“王郎”之名,一處戰國至漢代古城遺址被當地民眾稱之為“王郎城”。古人稱某人為郎,多有美意。或稱其主人為郎以示尊,或稱其夫君為郎以示愛,或稱某青年為郎以為美,或稱某貴者為郎以為敬,總之不出尊、敬、美、愛之意。在歷史積淀過程中,王郎逐漸成為一個美稱,并且成為后世詩歌常用典故(劉航《劉生、王昌考》一文推測,其在演化為傳說人物的過程中難免會融入當時軍功顯赫的劉生的一些特征,如王昌“貌美”、“有戰功”等的特點大概就是這樣產生的。此為一說,特作補充)。
2. “南陽太守王昌”。明萬歷《萬姓統譜》“王昌”條載:“成帝建始三年南陽太守王昌為右扶風”。
3. “東平相王昌”。據成書于唐代以前的《襄陽耆舊傳》載:
王昌,字公伯,為東平相,散騎常侍,早卒。其妻乃任城王曹子文女。昌弟式,字公儀,為度遼將軍長史;婦是尚書令桓階女。昌母聰明有典教二婦入門,皆令變服下車,不得逾侈。后階子嘉尚魏主,欲金縷衣見式婦,嘉止之曰:“其嫗嚴固,不聽,莫爾!不須持往,犯人家法。”
從這則記載可知,王昌妻為任城王曹彰的女兒,弟妻亦為大家閨秀。有資格娶這樣人家的女兒,王家一定是大貴族。所以昌母家教典正,家規森嚴,迎娶媳婦時堅持禮儀,以至于魏公主來走親戚,桓嘉特意提醒不要觸犯王家家規。
4. “京兆王昌”。《文物》2005年第10期刊發了《西安洪慶北朝、隋家族遷葬墓地》發掘簡報。該墓地8座墓葬中的6座極可能同屬于北朝末期至隋代的京兆王氏家族。6號墓出土了王昌墓志,志石銘文基本清晰,首行刻“周故使持節儀同三司王府君墓志銘”,“周故使持節儀同三司王府君”即為王昌。
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載,京兆王氏出自姬姓,為周文王少子畢公高之后,漢宣帝徙豪杰居霸陵,遂為京兆人。王昌“(先祖)秦時名將,威震諸侯;漢世令君,聲芳宮闥。祖辟邪,本郡功曹;父舉中散大夫、贈京兆郡守”(引自《西安洪慶北朝、隋家族遷葬墓地發掘簡報》“周故使持節儀同三司王府君墓志銘”,《文物》2005年第10期)。王昌夫人薛氏,出自河東大族,和同樣以武戎見長的京兆王氏通婚,是中古世家大族內部聯姻的例子。可見王氏聲名之顯赫。
王昌之子王瑱墓志首行題為“儀同三司豐陽縣開國公王君世子之銘”(同上),則王昌的最后爵位為開國縣公。據《通典·職官二十》,北魏開國縣公為從一品,隋官品基本沿用,則王昌官至開國縣公,從一品官職,儀同三司,并獲得封爵。又可見王昌地位官爵之高。此京兆王昌生卒年約為513至573年(據王昌墓志“王昌以建德二年十月薨于鎮,春秋六十有一”,北周武帝建德二年為公元573年,以此推算,生年為公元513年)。
“王昌”成為詩歌典故,最早見于梁武帝(464—549)《河中之水歌》(對于《河中之水歌》作者問題學界尚有爭論,《河中之水歌》冠以蕭衍的名號是從《文苑英華》開始的。而《玉臺新詠》和《藝文類聚》都冠以“古辭”,“晉辭”,為“無名氏”所做。本文暫取“梁武帝”一說):“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東家王”應該就是“京兆王昌”。
在其后的詩歌史上,“王昌”典故被不斷使用,意義不斷疊加,大致有如下含義:
第一,貌美,常與“宋玉”典故一同出現。如王維《雜詩》:“王昌是東舍,宋玉次西家。”陸龜蒙《偶作》:“自有王昌在,何勞近宋家。”唐彥謙《離鸞》:“也知情愿嫁王昌”,“風月三年宋玉墻。”魚玄機《贈鄰女》:“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第二,位高有權勢。如喬知之《和李侍郎古意》“自矜夫婿勝王昌,三十曾作侍中郎。”
第三,受女性喜愛。如元稹《箏》:“莫愁私地愛王昌。”唐彥謙《離鸞》:“也知情愿嫁王昌。”晏幾道《河滿子》:“可羨鄰姬十五,金釵早嫁王昌。”
第四,負心郎。如元稹《箏》:“死恨相如新索婦,枉將心力為他狂。”達祖《換巢鸞鳳》:“天念王昌忒多情,換巢鸞鳳教偕老。”
總之,“王昌”符號多出現在抒寫愛情的詩歌中,表現女性思戀男子而不得的苦楚。值得注意的是,凡用“王昌”典故的詩多具有樂府民歌特征。
三、 李邕緣何怒
通過以上考證,可知王昌其人其事并未傷及倫理大雅,崔顥之前詩歌中的王昌形象主要是個出身富貴年輕英俊的官員,的確是女人喜歡的“愛餑餑兒”。
那么李邕為何因崔顥詩寫“十五嫁王昌”就怒叱呢?筆者認為當與李邕、崔顥的性格、觀念以及當時文壇風氣有關。
首先,崔顥所獻詩歌不符合李邕的詩美觀念。李善、李邕父子為《文選》作注,受《文選》思想影響,易產生輕視樂府古題的偏見。蕭統編《文選》就輕視樂府詩歌。在蕭統和他周圍的學士們看來,選入過多帶有民歌色彩的作品,未免有“俗”的嫌疑,故只收入40首樂府詩(見曹道衡《從樂府詩的選錄看〈文選〉》,《文學遺產》1994年第4期)。崔顥《王家少婦》詩正是樂府體,詩中“王昌”典故見于梁武帝樂府詩《河中之水歌》,“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一句中“子夜”、“前溪”也是南朝樂府情調。所以李邕自然是較為排斥的。
那么李邕究竟喜歡怎樣的文章呢?今存李邕詩六首,文五十五篇(見《增訂注釋全唐詩》、《全唐文》),從李邕本人留存的作品中,略可窺見其喜好。李邕賦作今存五篇,皆形象鮮明,格調高昂。詠物如《春賦》、《石賦》,興寄遙深、氣象恢弘;敘事如《斗鴨賦》體物瀏亮、用詞雅馴。奏疏類十八篇,直言極諫,詞鋒犀利,“如干將莫邪,難與爭鋒”(見《新唐書·李邕傳》)。在奏議文上,他采用了散句單行的古文形式,文致耿介,力透紙背。如《諫鄭普思以方技得幸疏》反對中宗提拔方士、《批韋巨源謚議》批駁睿宗隨意用謚,皆可謂“筆端振風,簡上凝霜”。碑文頌記三十篇,亦氣勢恢宏,莊嚴肅穆。李邕生活在唐玄宗初期,但其作品很難看到齊梁浮靡之風的影響,而具“雅義以扇其風”、壯其辭而顯其志的特點。名士李邕偏好典雅、莊重之風是顯而易見的。
其次,李邕很可能由崔顥的詩歌聯想到他的輕薄的品行。崔顥初謁名士選擇艷歌,無非是自喻受寵新婦,以夫婿王昌喻李邕,表達自己年紀輕輕就受到李邕垂青的狂喜之情。這在李邕看來有點“出詞輕薄”(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程千帆全集》卷八,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不夠莊重,正應了人們對崔顥品行的批評。
其三,品評鑒賞一首詩歌,須考察一個時代的風尚。李邕、崔顥之前的初唐“四杰”雖未能擺脫綺靡文風的影響,但詩詞所反映的內容已“從宮廷應走向市井”、“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從而走出了狹窄的宮廷生活,從無病呻吟轉向抒情言志,詩境從纖細變為壯大。唐代隆隆上升的國勢,賦予世人強烈的自信心;開明的政治,增強詩人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初唐延續前代的綺靡文風已開始出現轉變。到了陳子昂那里,濃郁的感情和壯大的氣勢集中表現在“風骨論”和“興寄說”,提倡詩歌有為而發、重視寄托諷喻。李邕比陳子昂大約小了16歲,當時正值文學思潮變革期,李邕文章具有氣勢浩然、格調高昂、情思壯大的特色,正體現改革齊梁文風的最根本追求。殷璠在《河岳英靈集》序中所言“開元十五年聲律風骨始備矣”,盧藏用在《陳伯玉文集序》中所謂“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說的便是此時文風的變化。李邕是這一時期為眾推服的文章大家,其創作實踐對齊梁靡麗之風持批判矯正態度,他本人雖未明確論及改革文風,但從以上對其作品的整體把握可以肯定,李邕的文學追求是與陳子昂相近的。可以說,李邕的創作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詩風的革新,甚至影響到后來的古文運動的深入發展。既然時代風氣、作者喜好如此,崔顥這首“閨情氣”重的《王家少婦》詩,遠沒有體現才華風骨、濟世情懷,所以不合李邕口味。
崔顥詩風前后有變,詩歌史上對其后期邊塞豪情之作多持肯定態度,而對《王家少婦》一詩則意見不一。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