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面上題寫詩句,是中國詩畫藝術的一種創造,它把文學和美術結合起來,繪畫藝術和詩歌藝術結合起來,詩情畫意,相映成趣,成為中國詩畫藝術史上的特殊美學現象。
一、 詩和畫的關系
詩和畫有許多共同點:它們都是藝術創作,都是作者內在審美感受的外化,都必須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都必須接受審美者的社會鑒定,也都要受創作規律和社會歷史的制約,等等。
但它們之間也有許多不同:詩歌是用語言文字和韻律節奏構成的一種抒情藝術,繪畫是用線條結構和光線色彩表現的一種視覺藝術。語言文字是抽象的,即使詩人把他所要抒寫的內容形象化,其外在表現形式仍然是概念化的文字,但詩歌有韻律,可以頌唱,從某種意義上說較接近聽覺藝術。繪畫則離不開視象,只能用線條和色彩對事物進行直接描繪,以呈現事物的外部形象,畫面本身不能頌讀,除非另配詩歌或音樂,而詩和樂又不屬于畫面本身。所以說,詩和畫之間的區別是十分明顯的,當歸入兩種不同的藝術范疇。
不過詩畫之間又常形成特殊的關系。北宋畫家郭熙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轉引自《林泉高致》)既道出詩畫的不同形式,又指明了它們之間的關聯。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更精確地闡釋了詩畫之間相互滲透和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象,決定了題畫詩產生的可能性和它高度的藝術性。
題畫詩不但能用語言文字再現畫面所描繪的事物和意境,且能借題發揮,深入發掘畫面內在的深層涵義。詩人可以因畫談畫,因畫抒情,因畫指物,因畫喻事、因畫論道、因畫議世,從而大大豐富了詩歌藝術的表現范圍,同時也大大提高了畫作本身的藝術境界和藝術品位,于是詩歌和繪畫都因為有了題畫詩而進一步提升自我的功能和價值。
二、 題畫詩的范圍和發展概況
題畫詩專指題在畫面上的詩,包括題在扇面、屏風以及其他藝術品上的題畫詩句,但前提必須是:(一) 就紙、絹或藝術品上面的繪畫所題的詩,而不是單純詠寫扇、屏、藝術品等事物本身,否則便是詠物詩;(二) 題在畫面上的文字,必須是詩歌體,而非偈語、題贊文一類非詩體。另外,有些題畫詩由于多種原因沒有直接題寫在畫面上,只見于詩集或紙面,而內容還是針對某幅畫面而題寫的,仍屬于題畫詩范圍。
題畫詩何時產生?清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詩者老杜也。”學界也有別的說法,我還是同意據沈德潛的意見。唐人題畫詩的總量不多,約90多位詩人,220多首作品,且包括那些不直接題在畫面上,而是另寫在紙上的詩,如杜甫的《戲為雙松圖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以及某些題鷹、題馬的詩。
題畫詩到宋代得到大大的發展。這是因為宋代經濟發達,文化藝術空前繁榮,上自帝王將相,下至文人學者、庶民百姓都嗜畫成風,工詩善畫之人比比皆是。畫家、詩人、書法家常三者兼之,名家名作,風格流派,層出不窮。宋人對詩歌和繪畫的品賞力也高出以往,畫論、詩論均有突破。除了題畫詩外,還有題畫詞,也可包括在廣義的題畫詩詞范圍內。
元明清三代在宋人基礎上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繪畫和詩詞藝術,相應地,題畫詩詞也就更其發達了。元王勉、明徐渭以及唐寅等吳中才子,清鄭板橋等揚州八怪,多為畫家兼詩人。清代閨秀詩人和畫家特多,如顧春、吳蘋香以及袁枚和陳文述門下的女弟子們,她們的作品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題畫詩詞之普及與發達,于此可見一斑。
三、 題畫詩的寫作要求及例詩
畫畫講究形似和神似,題畫詩當然要求體現畫面的形和神,達到詩境和畫境的一致性;畫家的靈感是引發詩人靈感的原動力,詩人和畫家的心必須息息相通。另一方面,題畫詩又是詩人的藝術再創作,故而不能停留在重現畫面本身,還要進一步地拓展畫面,詩境應當比畫境更高一個層次。在這方面,蘇東坡的名作《惠崇春江小景》歷來為人傳頌,可謂題畫詩的楷模。
此詩共二首,今錄其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釋惠崇是東坡的好朋友,能詩善畫,尤工鵝、鴨、鷺鷥等小品。此畫早已失傳,賴東坡之詩得為后人所知。詩中再現了畫面的桃花、春竹、蔞蒿、蘆芽和正在水中悠游的鴨子,一派早春景象。其中的二、四兩句尤為人們贊賞,因為東坡寫出了畫面所沒有或不可能表達的感受,即春江水暖和河豚欲上,從而大大拓展了原畫的時空和意境,成為詩境超越畫境的典范之作。
題畫詩還可以就題發揮,表現畫家未必然而詩人未必不然的深層涵義。如黃庭堅的《題竹石牧牛并引》,其小序云:“子瞻畫叢竹、怪石,伯時增前坡牧兒騎牛,甚有意態。戲詠。”詩云:“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捶,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猶可,牛斗殘我竹。”伯時即李公麟,北宋著名畫家。此畫乃蘇、李二人合作。就畫面而言,只有竹、石、牧童、老牛四件事物,詩的前四句道明了畫面的布局和背景,其中不乏生動的描繪,如“崢嶸”、“觳觫”,用字亦十分精煉,如“次”、“倚”、“御”等。但本詩的寫作特色卻不限于此,而在于詩人借題發揮所翻出的一段議論:“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猶可,牛斗殘我竹。”陳衍《石遺室詩話》對此曾有評曰:“何其厚于竹而薄于石?”其實,作者的用意并不在于厚此薄彼,而在于愛物及人。這里又含蘊著兩層意思:從表層看,詩人熱愛田園風光,熱愛自然物象,礪角傷石,牛斗傷竹,石、竹均不宜損壞。而若聯系他那個時代新舊黨爭激烈相殘的現實狀況來看,則其深層涵義或可作進一步的發掘與品味,于是詩人心懷“觳觫”的表白,也就不能不令人倍加同情和嘆息了。
優秀的題畫詩還有許多。如清人鄭板橋的題竹詩《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從無聲之畫念及民間呻吟,從視覺藝術生發出聽覺感受,亦屬借題發揮的佳作,但從表現手法而言,則稍嫌直露,似不及黃庭堅《竹石牧牛》詩“意”、“理”、“趣”三者的完美統一。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