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回顧:一百年來的音樂文學研究(下)
(三) 任半塘先生的研究
任半塘先生大名任中敏。他出生在1897年,比王運熙老師大三十歲。為什么把他放在王運熙老師之后來介紹呢?因為他代表了比較晚近的學術思潮,也就是從“藝”的角度、“場上”的角度進入文學研究的思潮。對于一百年來的音樂文學研究來說,這是一個重大改變。
任先生是在1917年進入北京大學的,進校不久,就隨吳梅先生學習詞曲。他的特點正是從詞曲研究進入音樂文學研究,跟前面說的那些學者——從詩歌研究進入音樂研究的學者——不同。大學畢業以后,1920年代,他重點進行詞曲研究,著有《散曲叢刊》、《新曲苑》等著作,建立了“散曲學”這個新學科。后來,他花了幾十年時間辦教育,建立了“漢民中學”。到1950年代,他重新進入學術界,從事唐代文藝研究,著有《敦煌曲校錄》、《敦煌曲初探》、《教坊記箋訂》、《優語集》、《唐戲弄》、《唐聲詩》等著作。從1955年到1982年,他發憤圖強,在政治環境相當不利的情況下,建立了三項學術事業:一是敦煌曲研究,二是唐代表演藝術研究,三是唐聲詩研究。進行這些研究工作,任先生都有一種承前啟后的使命感。比如他在《唐聲詩·弁言》中說到:“顧于其業接觸既久,好之殊殷,粗得門徑,以為可行,立志開端,喚起來者,以昌其業。因撰此稿,試作綜合探討?!笨梢姀哪康摹⑿Ч麅煞矫婵?,《唐聲詩》都是一個先行者,它代表的是一個宏大的事業。這事業不妨就叫作“聲詩學”。
這是一個怎樣的事業呢?在初版于1962年的《教坊記箋訂》中,我們可以看到它的概況。這本書里面有一篇《唐代音樂文藝研究發凡》,敘述任先生關于畢生學術事業的理想。按照這篇《發凡》,在《唐聲詩》之外,他打算撰寫《唐雜言》、《唐著辭》等18部著作,這些著作共同構成“唐代音樂文藝研究”總體。其中有些著作,他沒有來得及著手,而是由我完成了。比如我寫過一本《唐代酒令藝術》,它其實包含了《唐著辭》的內容;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叫《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它其實也就是對任先生所設想的《唐雜言》的擴大。總之,任先生這項總體工作,從一個角度看,可以稱作“對唐代結合音樂之詞章的全面研究”;從另一個角度看,則可以稱作“對唐代結合音樂之伎藝的全面研究”。它不僅包括關于“聲詩”、“雜言”、“著辭”和敦煌歌辭的研究,而且包括唐戲弄研究和唐大曲研究。也就是說,這是一項詞章和伎藝并重的研究。任先生最基本的研究方法,就是通過伎藝看詞章,通過詞章看伎藝。
如果注意一下任先生本人的學術史,那么我們還可以了解,“唐代音樂文藝研究”另外有一個特點,也就是表現為由詞曲研究向發生學的延伸,表現為探尋事物初始形態的學術追求。從這個角度看,《唐聲詩》首先一個姐妹篇,是出版于1958年的《唐戲弄》。這兩部書的共同點是分別指向了一個事物起源問題——《唐戲弄》指向中國戲劇之起源的問題,《唐聲詩》指向詞之起源的問題。要說中國文學史研究這個學科里面有什么問題最大,我想就是詩的起源、詞的起源、戲曲的起源這幾個問題。我認為,任先生立意要尋找后面兩件事物的起源。
任先生是生在19世紀的人,思想跟我們有些不一樣。那時的人有比較強烈的責任感,有比較明確的社會角色意識。任先生的自我角色是因為兩個人而確定下來的。一位是吳梅,是他學術上的導師;另一位是胡漢民,是他政治上的導師。他很自覺地把自己的生命當作這兩位老師的延續。比如,他的學術往往以吳梅先生的立場為立場,因而表現為對于王國維先生的批判:王國維寫了本《優語錄》,他就寫了本更加詳盡的《優語集》;王國維著有《唐宋大曲考》、《宋元戲曲考》,他就做了一部更具本源意義的《唐戲弄》;針對王國維在敦煌文學研究的不足,他對敦煌歌辭作了較完備的收錄,完成了《敦煌曲校錄》、《敦煌曲初探》、《敦煌歌辭總編》等著作。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前代知識分子身上的一些特點,比如說忠誠、重視師承、敢于擔當。無論如何,這不能說是缺點,因為從效果上講,任先生的學術的確在王國維先生的基礎上有很大推進。同樣是討論中國文學史上的詞起源問題、戲劇起源問題,《唐戲弄》、《唐聲詩》展示了非常廣闊的文化人類學的視野。
正是基于以上理想和追求,《唐聲詩》提出了一套具有前沿意義的文學史理論。其中最重要的觀點是以下三項:
1 任先生認為:歌辭的體式是由音樂和表演方式決定的。齊言、雜言兩類辭式,彼此之間并無因果關系。他說:“齊言、雜言二體,同時并舉,無所后先,不相主從?!薄案裾{則文占其一,藝占其三。……絕大部分之長短句格調,應為倚雜言之聲而辭,不假他辭?!?/p>
任先生提出這些看法,有一個重要背景,即過去的詞學研究是作為詩學研究的附庸而進行的。老話說“詩尊詞卑”。意思是:詩歌是高級的文體,詞是卑下的文體。另外有兩個相關的說法,一是說“詞為艷科”,詞是黃色的文學作品;二是說“詞生于詩”,只有用詩的理論才能解釋詞的理論。任先生強烈反對這種等級觀念,于是把“詩”、“詞”之二分改稱為“齊言”、“雜言”之二分,以“雜言”代指詞,“齊言”代指詩。也就是說,他不再認為詩先詞后,而認為齊言、雜言的關系是一個平等的關系。我曾經對研究生說,每一代學者,往往能在前人的基礎上往前走一步,很難一口氣走兩步。任先生在這里事實上往前走了一大步,這是很了不起的。我們這一代人當然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也就是對“齊言”、“雜言”之分別的本質作出解釋。我以后會講到這一點,講如何從辭、樂關系的角度看待“齊言”、“雜言”這二者之間的分別,由此確認它們的本質?,F在可以提一下:在分辨齊言、雜言的時候,有些辭句之間的小差異是不具備本質意義的。比如有些詩歌在《舊唐書》里記為長短句,在《新唐書》里記成七言詩或者五言詩,差別只有一兩個字,它們的差別就不好說是文體的差別;或者說,由這兩種記錄所表現的齊言、雜言的分別并不是本質的區別。這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而在任先生那里,用齊言、雜言的對比來化解詩和詞的對立,這種情況已經表現為一種進步。
2 任先生認為:作為音樂文學,歌辭是由音樂與文學兩重因素構成的。以文學為立場,僅僅把音樂作為論證之裝飾的研究,不成其為音樂文學研究;把兩者的關系簡單化,僅僅認為長短句詞是近體詩向外來音樂的一種適應,也不成其為音樂文學研究。他說:“詩與樂相表里,宣體用,非本末關系?!睔v代詩與樂,至少有以下三種配合方式:“(甲)由聲定辭;(乙)由辭定聲;(丙)選辭配樂?!?/p>
以上認識,反映了任先生的思想方法,就是重點從聲和辭的關系來看音樂和文學的關系。一般人喜歡籠統地討論音樂和文學的關系;他不是這樣,他把這種討論具體化了。他有個看法,就是認為詩和樂的關系是多元的,這一看法到現在仍然有指導意義與前沿意義。比如學術界有一個重要觀點叫作“以文化樂”,認為漢族音樂的傳統是“文主字從”,具體表現為“依字聲行腔”——從文詞的聲調化出樂曲的旋律。相比任先生的解釋,這一觀點就顯得有些片面,因為任先生起碼指出了在歷史上存在過的三種辭、樂結合的方式。從本質上看,對這三種辭、樂結合的方式也可以一分為二:一種是辭主樂從,另一種是樂主辭從。前者即“以文化樂”,傳統的表述叫作“詩言志,歌永言”,或“樂以詩為本,詩以樂為用”;后者則是“詩不言志,歌不永言”。這種“詩不言志,歌不永言”的方式是不是臆造的呢?不!它的確存在。比如當西域音樂傳進來的時候,那些非漢語的歌辭必定會在傳唱過程中失落,人們必定要按照已有的曲調填寫新的歌詞,這種情況必然會引出以下兩種辭樂結合的方式:一是“由聲定辭”,元稹的說法是“因聲度辭”;二是“選辭配樂”,也就是唐代人所說的“聲詩”。這時候的辭、樂關系顯然是一個先聲后辭、樂主辭從的關系。這種方式在唐代非常流行。正因為這樣,才出現了采用依聲填詞、采詩入唱兩法來創作的“曲子辭”或“詞”。到宋代以后,舊傳統上升,重新恢復按照詩歌來配樂的方式,使“詩而聲之”成為習慣;但是,我們不能以偏概全,不能僅依南宋以后詞和昆曲的情況來理解中國音樂文學的整體。從這個角度看,任先生關于由聲定辭、由辭定聲、選辭配樂三種方式的觀點,對于中國音樂文學研究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3 任先生認為:宋代人關于長短句詞調由填實和泛聲而來的觀點是錯誤的。唐代燕樂歌辭并不是一字一聲,也不是一句一拍。朱熹有一個影響很大的看法,即認為詩歌之所以能夠變成詞,是因為唱歌的時候有很多和聲、泛聲、虛聲,把和聲、泛聲、虛聲填上實辭,原來整齊的歌詞就變成長短句的歌詞。任先生堅決反對這個看法。他認為詩調本來就是曲調,彼此相對應,不需要用和聲來填實。這一看法,實質上是用關于音樂文學的細致考據推翻了過去詩家的推測。
我認為,以上三項理論觀點未必不可以商榷,但它所代表的“聲詩學”的基本立場卻是明顯具有科學性的。這立場就是:承認文學和音樂的共生關系;承認音樂工作者(伎藝人)和文學工作者(文人)在音樂文學史上的平等地位;重視從具體的辭樂關系的角度,去認識不同的音樂文學現象。這樣一來,它就和通常的“詞曲研究”或“樂府學”拉開了距離。我們知道,關于戲劇起源的研究和關于詞體起源的研究,在20世紀以來,都可以歸入音樂文學研究的范疇;但至少其中關于詞與音樂之關系的研究,基本上是停留在以文學和文人為本位的傳統之上的。在認識歷史之時,它們很難獲得客觀的視角。有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相當多的研究詞與音樂關系的學者,他們的立場是詞學家的立場。他們所談的“音樂”,其實是指格律,指文辭聲調;他們只談吟誦的聲音,而不談歌唱的聲音。這種人習慣站在古代士大夫的立場上去看音樂文學的“雅”“俗”之別,因而有重視正統文學、否定通俗文學的傾向。這件事說明,任先生和當時學術界的一般觀點確實是有差距的。有一句俗語說: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做。這話很對,同樣是進行音樂文學研究,不同的人觀念的確不太相同。前面說到,音樂文學研究者有一個很好的觀念,即:為了解決文學問題,我們要研究音樂文學,研究《樂府詩集》?,F在我們看到,任先生在這個觀念之上進了一步。他認為,音樂文學是一個獨立的本體,有它自己的問題和方法,應該作為研究的主體對象。比如關于詞的起源問題,如果以“詩尊詞卑”為立場,那么就會認為詞是從詩變過來的,認為詞的格律來源于詩的格律,所以擺脫不了“填實泛聲”之說;而只有把音樂文學當作研究的主體,才能超越傳統的文體觀,真切地、深入地探討文學與音樂的關系問題。總之,到任先生這里,中國古代音樂文學研究有一個范式的改變。他的實踐表明,研究方法問題,歸根結底也就是研究觀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