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后的古代中國,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詩的國度,因為幾乎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到詩的身影。甚至,連夫婦之間的調笑,都不免調動詩歌上場來表演一番。話說曾有這么一個老公,看到自家老婆在灶下吹火,身影無比美麗,就寫了一首五言詩以為恭維,或許有意借此進一步激發她的工作熱情吧:“吹火朱唇動,添薪玉腕斜。遙看煙里面,大似霧中花。”工作著是美麗的,從吹火到添薪,一舉一動,在有情人眼中,無不有如西施,況是霧里看花,花更美也。這事被鄰居家的老婆看到了,羨慕不已,于是也勒令自家老公以此為榜樣,獻詩一首。誰知,不知道是詩才不夠,還是被迫捉筆缺乏主動創作的熱情,這位老公只是照葫蘆畫瓢,敷衍了四句:
吹火青唇動,添薪黑腕斜。
遙看煙里面,恰似鳩盤茶。
這前后兩首詩,都收入了《全唐詩》卷八七二,都標名《吹火詩》,擬題也未免缺乏了些意味。后一首詩的作者,明顯是在應付差事,構思全無新意,不過也不能說他完全沒費心思,他至少是作了一次詞語的“替換練習”:把“朱唇”換成“青唇”,將“玉腕”改成“黑腕”,從“霧中花”變成“鳩盤茶”。這一換,可謂點金成鐵,情味迥別,讓老婆的評估結果一落千丈。
這兩首《吹火詩》的故事,原見于《太平廣記》卷二五一引《笑林》。曹魏邯鄲淳有《笑林》,但上面提到的這兩首《吹火詩》,都是合律的五絕,不會是魏晉時期的作品。《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有何自然《笑林》三卷,次序在皇甫松《醉鄉日月》之后,焦璐《窮神秘苑》、裴铏《傳奇》前,可見是晚唐的作品,這有可能是《吹火詩》故事的出處。馬令《南唐書》又提到一個優人楊名高:“楊名高,本名復,名高其優名也,寓黃幡綽。著《笑林》,頗行于時,辭鄙不載。”黃幡綽是唐玄宗時有名的優伶,因為名氣大,事業成功,后來的同行很多熱衷效仿他的取名方式,就是名連姓為義,比如敬新磨、靖邊庭之類,楊名高這藝名也是一樣取徑,《南唐書》所謂“寓黃幡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楊名高也寫過一本《笑林》,當然也可能是《吹火詩》故事的出處。不過,無論出自何、楊哪家,《全唐詩》收錄,都沒有問題。可惜的是,兩種《笑林》都沒有流傳下來,這故事還有沒有下文,不得而知,反正《廣記》采錄的時候,情節到此就戛然而止。我估計,那鄰居老婆讀詩之后的反應不會太妙。別的不說,只說“鳩盤茶”,膽敢貼這樣的標簽,老婆難道不會“心血來潮”,以實際行動來證明標簽沒有貼錯?
鳩盤茶是一種鬼。這鬼的名字,也作鳩槃荼(荼即茶的古字)、鳩盤吒、毗留勒叉、槃查、俱槃茶等,顯然是個梵語音譯的詞。《華嚴經探玄記》講到鳩盤茶,說它“啖人精氣”,又名“厭媚鬼”、“冬瓜鬼”,是南方增長天王所領的二鬼部之一。慧琳《一切經音義》中說,鳩盤茶意譯則是“冬瓜”或者“甕形物”,鬼名鳩盤茶,“言面似冬瓜,或云腹似冬瓜也。”《翻譯名義集》則謂鳩盤茶“陰如冬瓜,行置肩上,坐便踞之”,故名冬瓜鬼。無論哪里像冬瓜,總之是外形可怖的鬼。
《太平廣記》卷二五三又有一個關于鳩盤茶的故事,引錄自《啟顏錄》。說的是北朝薛道衡出使南朝,南人特意安排這位博學的作家見識見識本地英彥。有一天的行程是往寺中禮佛,寺中一個機敏的僧人,事先已被安排了接待任務。這僧人按計劃在佛堂讀《法華經》,薛道衡一到,僧人就大聲朗讀《法華經》中的句子:“鳩盤荼鬼,今在門外。”哪知道衡應聲答以《法華經》句:“毗舍阇鬼,乃在其中。”這般迅捷的反擊,讓僧人十分愧服。《法華經》提到鳩盤茶,是在法華七喻的火宅喻中,這一譬喻將三界比喻成一個恐怖的著火的大宅子,其中住著各種蟲蛇鬼怪,鳩盤茶和毗舍阇就是其中的二鬼。經中對鳩盤茶的具體描繪是“蹲踞土埵,或時離地,一尺二尺,往返游行,縱逸嬉戲。捉狗兩足,撲令失聲。以腳加頸,怖狗自樂”。宅子失火,毒蛇從洞穴中跑出,鳩盤茶“隨取而食”。鳩盤茶以毒蛇為食,殘忍地折磨小狗取樂,可見又是性情兇惡的鬼。
人之怕鬼,無非就是怕它性情兇惡兼形貌丑陋,這大概也是鬼的兩個基礎特征。看人家老婆似霧中賞花,看自家老婆如煙里望鬼,那關于兩首《吹火詩》的故事,傳達出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問題是,天下鬼多矣,為什么單單挑中鳩盤茶呢?
鳩盤茶是一個典故。唐中宗朝的御史大夫裴談,是虔誠的佛教徒,不幸卻娶了悍妒的妻子。這位全國司法監察系統最高長官,偏是十分的懼內,曾發表“妻有三畏”的著名言論:“老婆年輕時長得漂亮,看上去就像一個生菩薩,哪有人不怕生菩薩的?生兒育女之后,子女繞膝,看上去就像九子魔母,哪有人不怕九子魔母的?到了五六十歲,薄施妝粉,有的青,有的黑,看上去就像鳩盤茶,哪有人不怕鳩盤茶的?”這事見于《本事詩》,宋代類書多有引及。裴談信佛,是以三次取喻都出于內典,而且,眾有情之中,他還是按照菩薩——諸天(九子魔母)——鬼眾(鳩盤茶)這個降序精心選取的喻體,雖是自我解嘲,多少也透著些暗暗的刻毒,倒讓人覺得這對夫妻的性情,其實有一種喜劇的諧調。
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見《太平廣記》卷二四八引《御史臺記》。在這個版本中,那個心懷“三畏”的丈夫,變成了管國公任瓌。據說,因為怕老婆,任瓌連唐太宗賞賜的兩個侍兒都不敢要。唐太宗看不過去,主動出面干預,誰想任太太竟寧死不改其妒。后院問題讓任瓌在同僚間很是尷尬,時間長了,他也只好自己找臺階下,發明一番“婦當怕者三”的道理:“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茶,豈有人不怕耶?”這個版本,宋人引錄僅見《太平廣記》,似乎沒有裴談版傳得廣,而且,任瓌的比喻序列,因為出現了個前后不搭的“養兒大蟲”,也不如裴談的那樣井然成序、設計精致。不過,有了這母大蟲作參照,我們倒也能更準確把握“鳩盤茶”在唐人心中的兇惡程度了。
裴談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在《本事詩》中,重要的內容還在下面:
時韋庶人頗襲武氏之風軌,中宗漸畏之。內宴唱《回波詞》,有優人詞曰:“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韋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賜之。
這首《回波詞》,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誤錄作裴談詩,《全唐詩》又沿其誤。其實,在《本事詩》中,裴談“三畏”的故事,只是作為這《回波詞》的本事出現的。高宗中宗父子,娶的太太都是厲害角色,裴談生逢其時,很能和皇帝保持生活做派上的高度一致,若換做是在太宗朝,那就變成了任瓌的版本,難免要被皇上看不慣了。不過,裴談敢把老婆比作鳩盤茶,可見沒有怕到底,唐中宗就未必有這種膽量,倒是伶人膽大包天,公然用裴談作典故。我懷疑,韋后大概只知道裴談懼內,并不知道他曾將內人比作什么。
話說回來,裴談——或者任瓌——的太太年輕時,也有過“生菩薩”的階段。生菩薩,就是活菩薩,《唐語林》卷四說薛調為人美姿貌,性情又好,人們就叫他“生菩薩”。可惜,待到了鳩盤茶的段位,裴夫人是面色發青、青中有黑,任太太是“面老皮皺”。面由心生,變成這樣的面相,乃是積年性情兇戾所致,所以這兩位夫人,又都離不開悍妒二字。至于特取鳩盤茶為喻,不知是否因為面色青黑,讓人聯想到冬瓜皮的顏色,因此又想到冬瓜鬼——開頭故事中那鄰人老婆,不也是臉被煙熏,唇是青唇,腕是黑腕,面皮青黑斑雜么?
總而言之,自“妻有三可畏”這名論一出,鳩盤茶就是個關于面色青黑、丑陋恐怖的典故了。那鄰人改作的《吹火詩》,就是用了這現成素材,只是鄰人大概沒想到,自己敷衍了事的創作,居然后來也成了典故。喜歡奇聞僻事的宋人,自然不會放過這等上好材料。不過,最早開掘出《吹火詩》這個資源的,可能還是個外國人。據北宋王之《澠水燕談錄》卷十記載,元豐年間,高麗使者樸寅亮至明州,象山尉張中以詩送之。寅亮答詩,序中就有這樣兩句:“花面艷吹,愧鄰婦青唇之動;桑間陋曲,續郢人白雪之音。”有人揭發張中官卑職小,不當私自與外國使者來往,進奏的時候,宋神宗不懂序中“青唇”是什么典故,幸而臣子中有一位博覽群書、被人稱為“著腳書樓”的趙元老,指明了《吹火詩》的出典,否則,就要讓高麗使者笑話了。順帶說一下,這個故事又見于南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卷十六和朱弁《曲洧舊聞》卷二,文字小有異同。錢鐘書《管錐編》據《曲洧舊聞》引,“趙元老”作“趙元考”,甚是。但他引“至明州”作“至明年”,則是不小心的筆誤。
南宋時,有個叫敖陶孫的江湖詩人,也在詩中使用了“青唇”之典。《江湖小集》卷四四《臞翁詩集》收有敖氏《乞炭于馮孔武再用前韻》一首,其中寫道:“窮朝破灶郁煙燼,青唇黑腕羞比鄰。誰能輿致送暖熱,坐使有腳歌陽春。”詩的主題是寫烤火的炭,自然聯想到吹火,聯想到那位“青唇黑腕”的鄰婦。窮到沒有木炭烤火取暖,敖陶孫覺得自己連“青唇黑腕”的鳩盤茶鄰婦都不如,顧影自憐,羞愧難當。
鳩盤茶是個舶來詞、音譯詞,直接把這個詞放在詩里,又要避免寫成《吹火詩》那樣打油的效果,有點難度,至少比用“青唇”、“黑腕”要難。南宋廖行之《省齋集》卷一有七律《和陳必強韻》,頷聯云:“誰如日飲無骨相,底用眼眩鳩盤茶。”對得似乎不太工。洪適《盤州文集》卷六有七律《和景嚴送方蒂柿》,前面幾句是:“萬株紅葉詠光華,嘉實堆盤走紺車。方蒂寧同牛奶柿,朱唇應笑鳩盤茶。”“朱唇”句下有作者的自注,先引錄《笑林》那段故事,然后解釋說:“柿有青者,但堪打油,故借用。”鳩盤茶與朱唇相對,正是指“柿有青者”。青柿子不能吃,只能供詩人打油,不過,規規矩矩的對仗其實已經削弱了原典的打油味道。
同是和韻而被限制住韻腳,同向鳩盤茶乞援,洪適的句子,還是要技高一籌。以鳩盤茶對牛奶柿,這是內容不對而字面對的假對之法。音譯詞若想放到對句中,善用假對,則能因難見巧。或者,就干脆再找一個音譯詞作對,比如錢大昕的《潭柘寺》:“泉聲無盡波羅密,樹影可怖鳩盤茶。”《大般若經》云:“是為無盡波羅蜜多,與無盡法恒相應故。”《華嚴經》則提到“甚可怖畏鳩盤荼王”,從出典的角度說,這是佛經語對佛經語;從意思的角度說,以泉聲無盡接無盡波羅密,樹影可怖接可怖鳩盤茶,也連貫。不過,既然波羅密也常譯作波羅蜜,如果原詩用的是“蜜”字,似乎更能兼有假對的效果。
或取其色之青黑,或取其態之恐怖,詩人們用鳩盤茶這個典故時,好像忘了它與怕老婆的關系。當然,懼內這種主題,不宜入詩,戲曲小說,卻不妨敷衍發揮。在汪廷訥的傳奇《獅吼記》中,寫柳氏因悍妒被罰下了地府,閻君便道:
生菩薩般好護持,你要他似鳩盤茶般深相畏。他雖然犯淫心在色界中,你為甚作嗔想在心田內。你全不發菩提,怎免墮泥犁。怪不得天上垂兇曜,卻原來人間應惡妻。(第二十二出《攝對》)
看來這閻君對妻有三可畏的故事熟悉得很。《獅吼記》中的柳氏相貌并不丑,汪廷訥既沒有給她設置冬瓜皮一般的膚色,也沒讓她長成冬瓜形身材,而是讓她“臉似芙蓉腰似柳”——否則,戲就少了漂亮女主角的看點,也不好寫出最后琴瑟和諧皆大歡喜的結局。只是柳氏對于丈夫陳季常的在外風流,不僅施以精神震懾,更輔以肉體懲罰,這一點,在閻王看來,或有類于那專事虐狗的鳩盤茶。有意思的是,無論鳩盤茶也好,獅子吼也好,還是那孫二娘的諢號母夜叉也好,這些對惡妻的稱呼,居然都是借用了佛教詞匯。陸以湉《冷廬雜識》卷八中說,鳩盤茶是以甕形似冬瓜來形容人的相貌丑,其實本土著作《莊子》中早就有“甕大癭”的說法了。這話固然不錯,但《莊子》中的丑怪殘疾之人,往往正是高人、真人,懦夫碰到悍妻,恐怕還來不及想到這層辯證意義,他們第一時間的反應,也就是那平日在寺院雕塑壁畫中常見到的猙獰鬼怪,現在前來作法發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