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比梅花易醒

“凌波顧影，偶爾游塵境。一笑春風心自警，夢比梅花易醒”，這是莊盤珠寫在她詞作《清平樂》中的句子。細觀這位生活在清乾隆末年，于嘉慶初年離開人世的女詩人、女詞人，她二十五歲的短暫生命之旅，或也恰似她所詠的水仙花般，是“凌波顧影，偶爾游塵境”吧？

清李佳《左庵詞話》評價“莊盤珠蓮佩女史《秋水詞》，娣視易安，非尋常閨秀所能”。雷縉《閨秀詞話》里有一段記載“武陵王夢湘于近代閨秀中獨好莊盤珠秋水詞，嘗手錄一過，推為清世第一”。王夢湘是晚清詩人，有“明湖第一詞流過客”之稱，至今濟南大明湖鐵公祠游廊北壁，仍有一方石刻，錄其《淡黃柳》詞一首。被一位詩人如此推崇，李佳也認為“江南閨秀為詞，蓋多瓣香秋水云”，此處“秋水”即莊盤珠之《秋水軒詞》。

受閱讀文本所限，人們大多從《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或《盤珠詞》中讀到莊盤珠的作品，對她的詞作有所關注，可是其家世生平、詩作成就及詩詞合集《秋水軒集》的版本與流傳等卻一直缺乏系統的關注與研究。舊時女子不入家譜世系表，其生平經歷細節，已隨時光漸行漸遠。茲勾稽有關方志、族譜、文集，對莊盤珠及其作品集介紹之。

一

莊盤珠的生平，吳德旋《初月樓文集》中的《莊蓮佩小傳》、金捧閶《守一齋客窗筆記》、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皆有述及。此外，《秋水軒集》各種版本的序跋、清人詩集詞集、詩話詞話、方志筆記中亦多有記載。如張惟驤《清代毗陵名人小傳稿》：

盤珠字蓮佩，陽湖人。關和女，同邑吳軾室。母夢珠而生，故名盤珠。工倚聲，幼穎慧，好讀書，女紅精巧，然輒手一編不輟。嘗從其兄芬佩受漢魏六朝唐人詩，因仿為之，輒工，其體多幽怨凄麗之作，大抵似昌谷。嘉慶間卒，年二十有五。

“毗陵”為常州舊稱。“母夢珠而生”，莊盤珠的出生頗有浪漫色彩。江南地區素重解夢之說，所謂懷珠抱玉，喻示孩子才華出眾。莊盤珠的出生和離世都巧合的跟“夢境”有所關聯。

不僅出生，關于她的死，吳德璇的《莊蓮佩小傳》有記載。盤珠體弱多病，于二十五歲因肺病去世，臨終彌留之際，告訴家人，看見神女“抗手相迎”，眾神女告訴她，死后將去侍奉天后，“無所苦也”。言罷而卒。在施淑儀《冰魂閣野乘》中，有一段記載更見神奇：

……年二十五，以瘵卒，垂絕復醒，謂其家人曰：“余頃見神女數輩，抗手相迎，云須往侍天后，無所苦也。”其姊適蔣氏者，亦工吟詠，善吹簫，所居凝暉樓，有傭能視鬼神，指其姊妹曰：“是皆瑤宮仙子，我見綠衣丫髻行空中耳。”未幾，盤珠卒。未幾，其姊亦卒。臨終索妹所畫箑為殉。先是日者推其姊年當得七十二，至是才二十七耳。

查閱家譜，莊盤珠父親莊關和，有三子一女。盤珠是家中唯一的女兒。這里說的“居凝暉樓”“適蔣氏”者，非其親姊妹，而是莊盤珠叔父莊文和之長女莊如珠，著有《凝暉樓稿》，盤珠多有詩詞寄懷，如《百字令·寄懷虞山大姊》、《天仙子·春暮送別凝暉大姊》、《七律·小齋獨坐有懷大姊》等。需要說明的是，施淑儀這則筆記，包括其《清代閨閣詩人征略》中，都把莊盤珠的名與字弄錯了。施淑儀《征略》卷六之“莊蓮佩”，乃是莊盤珠，可作資料查閱。

鬼神之說多為不經，但讀《冰魂閣野乘》，盤珠與如珠之親厚卻可由之窺得一二。莊如珠善簫，在《七律·小齋獨坐有懷大姊》中有一句“秦女簫間花未落”，李兆洛所輯《舊言集》于此句后附有注文“大姊善簫”。《舊言集》冊四，蓮佩

如珠善簫，盤珠則“女紅精巧”，善畫箑。“箑”即扇子，可知盤珠善畫扇面。刺繡與畫扇面，二者于色彩對比的精妙講求，于圖形生動性的整體把握，很能體現古時女子的稟賦獨詣。這方面的藝術表現力在盤珠的文字創作中也有所體現，如她的七言古詩《夜坐》：

庭樹經霜綠痕淺，芰荷衣薄風如翦。幽蟲催響近房櫳，暝色已上窗燈紅。浮云散盡天凝碧，露下寒空一城白。碧蘿門巷急秋碪，敲落樓頭半輪月。貪涼坐盡漏迢迢，聽徹鄰家碧玉簫。喚婢起來添寶獸，紫煙篆冷水沈消。

這首七古，詩中之“綠痕淺”、“窗燈紅”、“天凝碧”、“一城白”等處精于設色，“敲落樓頭半輪月”見想象之奇，全詩閃爍著冷光艷彩。至于對圖形及作品生動性的整體把握，她的另一首七律《對月次六外叔祖韻》頗能體現：

云勢如山變態奇，玉輪碾破碧玻璃。葉聲滿院秋扶病，花影半欄人課詩。霜冷雁傳千里信，節遲菊過去年期。小樓涼夜清光里，對影斜斟酒一卮。

吳德旋論及盤珠詩時曾說：“其詩多幽怨凄麗之作，大抵似《昌谷集》云”。《昌谷集》為唐李賀之詩集。李賀詩冷艷幽峭，“用奇僻濟宮體浮艷之窮”（朱自清《李賀年譜》）；其特色表現在修辭撰語方面，是苦心為詩，力求石破天驚的藝術效果，其遣詞造語力求奇峭，并著以冷艷的色彩。李賀詩中有“敲日玻璃聲”（《秦王飲酒》），盤珠此詩中則有“云勢如山變態奇，玉輪碾破碧玻璃”的句子。以夜空比玻璃，自詩來看，“玉輪碾破”，月是動著的，“碧玻璃”、“云勢如山”是其背景，想象頗見奇崛。試作比對，盤珠詩作確有昌谷特色。

二

夢境與鬼神之說多不經，上文于此中探尋人物，一番探幽抉微固然有稍許“側擊”之功，多少能夠表明莊盤珠穎慧氣質中近乎神奇的味道，但是究其質，她的教養和經歷，方是形成其詩詞獨特風貌的根本原因。

生長在名士輩出的莊氏家族，莊盤珠從小受家學熏陶，跟隨父親及兄長芬佩學習詩詞，打下了深厚的文學功底。據金捧閶《客窗筆記》所記，盤珠幼時，于“女紅外，好讀書”，因為“娟好穎慧”，父母很鐘愛她。莊關和善說詩，盤珠向父親提出，學詩“愿聞正風，不愿聞變風”，莊關和于是向她傳授漢唐諸家詩的寫作技法，盤珠則“諷詠終日，遂耽吟”，“稍長益工”，“將及笄，已裒然成集”。

何謂“正風”？簡單說來，便是以“三百篇”為依歸，以“詩”言“志”時，追求格高調響、神韻超然的審美境界。作詩要意味深厚，情韻無限，要直承“風雅”，有漢之風骨，唐之神理，方是“正風”。盤珠以近體寫成的諸多田園景物詩，頗能體現這一點。她有一組五律《小住青霄里浹月得詩四首》：

倚棹隨波去，人煙出郭稀。水連平野闊，路入遠村微。

父老論新社，雞豚聚落暉。此來秋未老，正值蟹螯肥。

啼鳥催人起，天西曉月斜。吟蛩依亂草，寒蝶戀疏花。

網集魚爭市，壟香稻滿家。扶筇白頭叟，對坐話桑麻。

柴門臨落日，風起稻花香。秋老汀蘆白，霜繁野菊黃。

歸人喧晚渡，暝鳥宿寒塘。浹月無閑事，新詩欲滿囊。

把酒別籬菊，言歸泛小溪。殘鐘松徑里，落日板橋西。

漸覺人煙集，遙看城堞低。渡頭喧傍晚，歸鳥揀枝棲。

這一組五律，有著意境上的優美和語匯上的醇雅，盤珠將小住田家的見聞不緊不慢地緩緩道來，用語自然質樸，疏宕有致。以其成熟縝密的思致和高雅端正的氣質，突破歷來女性沿襲的婉約纖弱之風，有一份洗盡鉛華之后的純凈典雅。江南民間的風物人情，經由盤珠之筆，讀者一一讀來，便如親見，其句法、用韻、平仄，包括粘對和對仗都把握得很到位，且她又是可以想見的年輕，如此筆致，可謂難得。

莊盤珠的詩詞創作，王蘊章《然脂余韻》認為“兼金雙玉，美不勝收”。1964年，吳世昌先生游歙、吳二地，將所得清人詞集編制《清人詞目錄》，在提及《秋水軒集》時認為，集中所收詩詞均尚可誦，詩集中如《牧牛詞》、《打麥詞》，以女子而痛之民生疾苦、重稅惡吏，尤為可貴；詞中如《醉桃花·田家》亦為諷刺之作，又如《踏莎行》“白日西馳”亦不似脂粉口實，洵為能手。這是從另一角度對莊盤珠作品進行的較為全面的評價。

三

纖弱的體質與明慧的資質，使莊盤珠的情感比之前人更隱微，帶有不可盡言與明言的低回之致。在莊盤珠的作品中，許多由情思凝結出的詞句，流溢出一種傷今感舊的生命隱痛，那種只能由自己含濡的命運感傷。許多愛讀她作品的人因此與其婚姻聯系起來。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五中有一段記載：

有蕭山女史天水氏愛其詞，為付剞劂。因詞旨悱惻，疑抱天壤王郎之憾，序中深致惋惜。似不知為同邑孝廉吳軾室。門無塵雜，靜好相莊。正如飲水詞人身處華膴，而詞極凄戾，自是賦才所近，非關遇之豐嗇。

為避姓氏諱，丁紹儀此處以“天水”代指丁姓。丁姓女子認為的“天壤王郎之憾”，出自東晉著名才女謝道韞。謝道韞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初嫁回門，曾向叔父謝安說及新婚夫婿：“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那么，在莊盤珠心目中，丈夫吳軾則如何呢？

莊盤珠與丈夫吳軾是中表之親，因為“翁遠宦，姑早喪”，婆婆去世得早，公公又在遠方做官，故而婚后仍居住父母家中。表兄妹而為夫婦，在那時是順理成章的事，她與吳軾，也曾如《聽秋聲館詞話》中所說“門無塵雜，靜好相莊”，有一首《臺城路》便是寫給吳軾的：

昨宵猜著今宵雨，今宵月華翻皎。露白蟲驚，風疏雁響，是我關心偏早。為誰懊惱，問消瘦緣由，便天難曉。有甚方兒，可將儂病竟醫好。 和衣連悶睡倒，正朦朧著枕，忽又驚覺。池鬧殘荷，門喧剩葉，尚有秋聲多少。難禁自笑，怎剛怕秋來，便悲秋老。病裹年光，也拋人去了。（《臺城路·寄外》）

一番心思，盡寄筆端。其思致纏綿處，婉轉而含蓄。為了功名前程，吳軾常奔波在外，盤珠居于母家，養育子女，操持家政。她的女紅很精巧，為四鄰稱道，可貼補家用。對妻子，吳軾是嘆賞有加的。比如《秋水軒詞》的最早刻本是清道光中的費氏刻本，錄莊盤珠詞作28首。刊刻者費瑄在序言中寫道，自己是吳軾學生，早年跟隨夫子出游，吳曾手錄莊孺人小詞一秩相授，計二十八闋：

猶憶癸未歲，瑄負笈從夫子游，手錄孺人小詞一帙授瑄，越今幾二十年矣。

“癸未”為道光三年（1823），當時距盤珠去世已近三十年。在吳軾錄詞相贈后又隔了近二十年的時間，詞作方得以刊印。費瑄在提及盤珠時云“吾師吳承之夫子德配莊孺人”，古代社會重綱常，舉人之妻有“孺人”之稱。對吳軾來說，縱然盤珠故去后另有他人照顧子女及衣食起居，但“德配”的位置是始終留給盤珠的。在妻子去世近三十年之后，吳軾依然手錄盤珠詞作交給弟子，個中所蘊之情義令人感動。而費瑄之所以刊刻《秋水軒詞》，是否也是因為師尊將手錄之詞相贈時，曾經感嘆盤珠詞作未有刻本傳世而引以為憾呢？費氏本刻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這時盤珠已作古四十五六年，費瑄終究替恩師完成了心愿，亦是情義之舉。

四

假如故事停留在“門無塵雜，靜好相莊”。濾去塵雜，我們看到莊盤珠有作品行世，有家人憐惜，有知音相得，出于對女詩人的喜愛，我們或許會多一份安慰。可生活中的瑣屑無處不在，是否真如此呢？且來讀她的一首《即事》：

幾處疏疏動暮愁，亂煙將暝上簾鉤。疏花力弱難經雨，斷雁聲悲易感秋。續命有方聞石笈，求仙無路到瀛洲。榮根滋味鄉園好，莫為浮名更遠游。

身患瘵疾（肺病），不堪病痛之折磨。丈夫吳軾工舉子業，長年奔波在外，自己因為“翁遠宦，姑早喪，仍依母家”。養育子女，操持家政，生活中的瑣事是難免的，大家庭里，于患病者來說，人與人間的瑣屑更是難免的。疏花力弱難以經受風雨，多病之身更易于感秋。古人有雁足托書之舉，如今，縱然覓得治病良方，誰是替自己延醫問藥之人呢？若能夫婦相守彼此扶持，雖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為浮名而遠游，智乎，不智乎？

諸多事情，她是慢慢悟得的：

默坐聞添過去因，秋風簾幕雨如塵。匆匆歲月歸何處，長夢人憐短夢人。

仨聽鴉啼散曉霜，又看樓角掛斜陽。神仙海上垂垂老，日月何須恁地忙。

不須更上大羅天，詩酒清狂亦是仙。聞道蓬萊無路入，淮王雞犬占多年。（《有悟三首》）

人生恍若一夢，區別只在長短而已。成仙得道便一定好么？女詩人說，于我，詩酒清狂亦是人生之真快意事。這《有悟三首》，因著“神仙”、“大羅天”、“蓬萊”等字樣，多年前讀時，覺得板刻，與自己心性不符，每每是跳過不看的。有所經歷之后，換了一個角度再讀，倒似解了盤珠。古典詩詞字句凝練，每一字皆心血所凝結，既題為《有悟》，當有其心緒觸著處，便如題為《即事》，必然有其本事在一般。至于何事何因，她是不明說的，你若解得，恰似王陽明所言“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再至于是否真解，解了幾分……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不過是淡淡一笑，復輕輕一嘆。

這三首《有悟》，末一句“聞道蓬萊無路入，淮王雞犬占多年”，用了劉邦“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讀時曾困擾許久。若僅解作對世間行走的淡淡的自嘲，終究是落于表象，又何必題為《有悟》？以盤珠之筆力之穎慧，既題為“悟”，當非泛泛語。

五

不妨再來看一段前人著錄。有清末“江南大儒”之稱的錢振煌，其《謫星二集·卷二》有一篇《莊盤珠傳》，“盤珠去今百年，其侄婦有存者，吾女兄希識之，言盤珠事甚悉”，“鄉之先人有傳盤珠者，未嘗及盤珠不合其夫事。余嘗疑之。近得盤珠詩抄本，侄孫燾為之跋，有言‘祖姑既敏慧，視人多出其下。于歸之后，郁郁以死’。”

盤珠好吟詠，恒自謂必傳。盤珠死，其夫持其稿至柩前，頁頁而燒之，曰：“爾傳去！爾傳去！”故今所傳盤珠詩詞，非全本也。盤珠死，其夫更娶他姓，不識字，和好無間言。

這一則筆記帶給我們另一些細節。盤珠作品，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有著錄“莊盤珠撰《秋水軒集》、《紫薇軒集》及《蓮佩詩草》”。細究各種版本，《紫薇軒集》與《蓮佩詩草》是其早期鈔本之名。《蓮佩詩草》為其母家所集，李兆洛選取六十六首入《舊言集》。《舊言集》為李兆洛出于保存鄉賢文獻而編的詩歌總集，僅錄詩作，這也是目前所能見到收錄盤珠詩作最全的一個刻本。

據《舊言集》記載，“蓮佩詩鈔二百余首，詞鈔百余首”，只是，在錢振煌之時，便已難見全貌。費氏本《秋水軒詞》是其詞作的最早刻本。自費瑄刊刻僅錄二十八闋的《秋水軒詞》起，莊盤珠作品不管是僅錄詞作，或詩詞合刊，其刻本便多以“秋水”為名了。何以不稱“紫薇”，何以其作品難見全貌，錢氏記載或可推測一二。

莊盤珠有一首《柳梢青》，填于她去世那年的清明節：

風聲鳥聲。者番病起，不似前春。針又慵拈，睡還難著，剩個愁人。

隔簾幾日濃陰。恰放出些兒嫩晴。薄命桃花，多情楊柳，依舊清明。

父親莊關和讀詞，一時有不祥之感。盤珠回答說：“傷幼弟耳。”因為她有一個很聰慧的小弟弟，方數齡，于前一年夭折了。而在這一年的秋天，盤珠也因肺病過早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