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觀我生賦》外,北朝顏之推的文學觀主要見于《顏氏家訓》。《顏氏家訓》中有不少直接提到作家作品的地方,比如光賦家賦作就有19處以上,其中《勉學篇》6處,《文章篇》8處,《書證篇》4處,《雜藝篇》1處。涉及的賦作有王延壽《靈光殿賦》、左思《蜀都賦》(《三都賦》之一)、潘岳《閑居賦》、曹植《鹖賦》、吳均《破鏡賦》(已佚)、潘岳《悼亡賦》、潘岳《射雉賦》(2次)、曹植《鷂雀賦》、班固《西都賦》、杜道士《畫師賦》等。不過這些賦作要么是為了說明小時候記憶力好,所以要早學,要博覽群書,而讀書之法,則貴在交流切磋,如引王延壽《靈光殿賦》、曹植《鹖賦》、左思《蜀都賦》、潘岳《閑居賦》之例,要么是為了說明為文要注意諱避的問題,如引潘岳《悼亡賦》、吳均《破鏡賦》之例,要么就是作為訓詁之用,如引潘岳《射雉賦》、曹植《鷂雀賦》、班固《西都賦》之例。真正可以見出顏之推賦學觀念的還是《文章》、《勉學》等篇章中綜論文學的文字。這些文字比較集中地體現了顏之推美用同提的文學本體論、才德兼顧的作家論、文質并重的創作論、南北區判的鑒賞論,以及貫穿始終的倫理色彩。
一、本體論:美用同提
文學的淵源與功用是關乎文學本體的因素,《文章篇》說: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余力,則可習之。
顏之推將文章分為軍國文翰和“性靈”之作,既強調政治教化之用,又兼顧“緣情”娛樂之美。文出五經與賦源于詩是儒家文以載道的理論依據,顏之推也毫不例外地開篇點題。出于載道與尚用的考慮,顏之推默許了“武人俗吏”對于只知“吟嘯談謔,諷詠辭賦”,而于“軍國經綸,略無施用”的空疏者的嗤笑(《勉學篇》),但對于“陶冶性靈”的詩賦他并不主張盡廢,所以在行有余力時,不妨習作。出于同樣的道理,他一方面贊成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觀點,另一方面又不滿揚雄說賦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言論,認為好賦并非“累德”之事。他自己七歲時就能背誦《靈光殿賦》,而且終身不忘,在他關于讀書、寫作、訓詁的種種言說里,也常常征引辭賦以為例證。在《省事篇》里,他甚至勸誡他的子弟不要去作那些上書陳事的奏議,認為那些東西要么“攻人主之長短”,要么“訐群臣之得失”,要么“陳國家之利害”,要么“帶私情之與奪”,都是“賈誠以求位,鬻言以干祿”的做法,而實際的效果可能“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所以“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也”。這顯然是從軍國之用退回到身家之保了。
載道與緣情,或者說愛美與尚用的問題其實由來已久,《詩經》言志,楚辭尚美,賦則“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文心雕龍·詮賦》),兼具兩者特性卻又難于相融為一體,所以揚雄有“麗則”、“麗淫”之分,揚雄本人對于辭賦的態度也是矛盾的,他口口聲聲說“壯夫不為”,但他的《甘泉》、《羽獵》、《長楊》等賦都作于四十以后。(可參《文選注》)因為文辭的優美,他的賦也和司馬相如的賦一樣,欲諷反勸。盡管如此,文論家們還是拼命地抬出以“詩經”為本的美刺說以將辭賦并入經學的軌道。魏晉以后,“緣情”之說興起,至齊梁文、筆分道,文學走向片面追求緣情、審美、娛樂之路,而無關倫理教化,所以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將文章與立身分開,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為文且須放蕩。”北朝的文風直承漢魏,以宗經為尚,《大誥》文體,可謂極致。惟顏之推能將兩者同提并舉,既關政教,又不忘怡情,實屬難得。
二、作家論:才德兼顧
對于作家,顏之推知道才華的意義,承認性靈的發引,但更強調節操的重要。《文章篇》說:“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做學問與寫文章都有利鈍巧拙之別,但遲鈍的人做學問只要不懈努力,也可以做到精通熟練,而拙劣的人寫文章,盡管費盡心思,也難免粗野鄙陋,因為文章的本質就是提示興味,抒發性情。所以沒有足夠的才華,就不要勉強去寫作。這實在是平實而真切之論。只可惜世人不能自知,所以“自謂清華,流布丑拙”(《文章篇》),甚至至死而不能覺悟。但發引性靈的文學也容易“使人矜伐”而“忽于持操,果于進取”,因此“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為了說明他的觀點,他以大段的篇幅盡數自屈原以來的因負才而傷身及義的三十六位賦家文士與六位帝王天子:
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陸機犯順履險;潘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
如此詳明鄭重的言論實屬少見,不過這種批判也未免過于苛嚴,大概也是明哲保身的家學之需。落實到寫作實踐上,便要讓自己的才華有所節制:“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篇》)對文人輕薄的指摘自然也非顏氏獨創,不過他有足夠的例證比他的前輩作更多的鋪陳,而且可以在承繼前人的同時用自己的道德標準加以衡裁,而這中間又難免介入個人的經歷與憂思。
三、創作論:文質并重
在作品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方面,顏之推也有精彩的論述: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文章篇》)
他認為理想的文章應以理致氣調為根本,以事典文辭為裝飾,而現存的傳承者卻棄本趨末以致文辭優美而理致薄弱,事典繁雜而氣調虧損,那放逸者的文章流利酣暢卻偏離了文章的旨歸,而雕琢者的文章雖堆砌材料卻仍不能補足才華的欠缺。所以他希望改革文風,改革的辦法是取古人的體格裁制與今人的文辭律調。
因為古人的文章雖然才志俊偉,篇制宏大,但在遣詞造句方面過于簡樸,不夠細致,而當世的文章音律和諧靡麗、語句配偶對稱,避諱精確詳盡,自然也值得采納。為了形象地說明兩者不可偏廢的道理,在這一段話的前面,他還引述了辛毗與劉逖的論辯:
齊世有辛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材也;豈比吾徒十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辛笑曰:“可矣。”(《文章篇》)
如果寒木與春華兩者可以兼得,豈不美哉!文質并重的主張自孔子以來從不欠缺,而實際的創作則不可能永持單一,所以個人對于文質問題的理解往往是詞同而意不盡同,較于他人,通貫南北、身歷三地的顏之推自然體會更深。只可惜文學的壯盛不是當世急務,顏氏兼采古今、文質并重的美好愿望也只能寄之于來世。
四、鑒賞論:南北區判
如果說文質并重的主張人人都可有所感會的話,對不同區域的文辭特征乃至鑒賞風習詳加區判卻非得有實在的聞見與誠正的心意。顏之推是當之無愧的最佳人選。他對南北的風習知之甚詳而且持論平正,在《顏氏家訓》的《風操篇》、《書證篇》、《音辭篇》乃至《雜藝篇》里他對南北不同的風土人情、禮儀習尚、言語音韻以及各種雜藝都有征引與評說。
說到文學的評論,顏之推對于儒學之鄉的山東可沒那么客氣了,他在《文章篇》里說: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于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文章篇》)
江南地區的人寫文章,是希望別人批評的,知道了毛病所在,還會立即改正。可山東地區的風俗卻不樂意別人抨擊責難。雖說他此間的本意在于告誡子弟不要對他人的文章妄加評議,但對于山東這種風俗的不滿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本人是希望這種評論的:“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然后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文章篇》)往深里看,這“不通擊難”四個字實在道出了北朝文論遠不如南朝發達的重要原因:缺少思辨,不樂交流。這或許可以成為玄學在備受“不務世務”的指責時也能自強于儒學的依憑與證據。外來的佛學在南朝多成為心性論的資源,而在北朝則徒以石窟寺塔及誦經坐禪等外在的形式為勝,其實也屬于同樣的情形。
《文章篇》還記載了南北審美標準不同的實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嘩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耳。
同樣的詩句,南人認為無與倫比,北人卻認為根本不像樣子,顏之推自己是認同南人的觀點的,但他也不是憑空而論,而是引詩為證。還有梁朝蕭愨“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的詩句,也為盧思道之徒所不屑。在南北對峙的時代,能以包容之心看待文學差異已屬不易,還能實實在在而又平平正正地加以區判,更為難得,所以周建江說顏之推“開創了文學批評比較法的先河”(《北朝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
總的來說,顏之推的文學觀念是中正平和的,在他關于文章的功用、內容、形式,創作與鑒賞以及作家才性的種種論調中始終貫穿著一條修身處世的道德經線,這樣審慎而系統的觀念緣乎他的儒學修養、學術期望,離不開他著述的家學鵠的,而更重要的還是他一生三化的特殊經歷。
顏之推的先祖本為北方士族,九世祖顏含于西晉末隨晉元帝南渡,屬“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之一(《觀我生賦》自注),顏氏“世善《周官》、《左傳》學”。顏之推幼承家學,梁元帝時任散騎侍郎,不久江陵陷落,他被俘西魏。為取道返梁,他又逃亡北齊,聞梁陳更替而留仕北齊,但北齊后來又為取代了西魏的北周所滅。最后的幾年,他還經歷了周隋的禪代。在這種“一生而三化”、“三為亡國人”(《北齊書·顏之推傳》)的經歷中,顏之推耳聞目睹了政權的更替、家族的興衰,也親身感受到了人世的浮沉。儒學的修為與家族的使命讓他不失仕進的姿態,但亂世的殺伐卻又時刻警示著他必須謹小慎微。所以他自己作文,要請人評論,但別人的文章,卻不許子弟輕議;一面說軍國文書的重要,一面又提醒子弟們不要去寫那些上書陳事的奏議。亂世生存除了要通過修德而全身免禍,還得修學修能以求謀生之策,所以他特別強調學習與寫作的有用。從有用的主張出發,他既反對只知“吟嘯談謔,諷詠辭賦”的作法,也不滿老莊之書的空疏,既指謫文人的無行,也詆斥他們的無用。《涉務篇》說:“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陣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這種特殊的經歷與深厚學養,還讓他比別人更敏銳地發現南北風習、音辭與文學的不同。他的“南方水土和柔,其音輕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之說實開南北文學、文化不同論之先河。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辭賦通史》(08AZW001)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工業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