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學者。“三百年來,方以智被認為是一位豪放跅弛
的貴公子,才華卓立的文學家,晚年則是遁跡山林的隱逸(按:后疑脫一“者”),
食蔬飲淡的苦行僧”(侯外廬《方以智的生平與學術貢獻》)。不過,作為世人
來說,了解他最多的還是他早年在秦淮河畔追歡買笑的貴公子的行徑,和晚年奔
走四方堅持反清立場,拒絕與清廷合作的一面,最后自沉于惶恐灘頭。因為前者,
在膾炙人口的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余懷的《板橋雜記》和孔尚任的《桃花
扇》等中都有所反映;而后者,更是其一生大節所在,為后人所景仰。相對而言,
倒是他作為文學家所取得的成就,反而不為后人所了解和重視。
方以智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詩歌創作。王夫之《永歷實錄》卷五說方“詩仿錢劉,平遠有局度”,
“錢劉”并稱,“錢”當指唐代的錢起,“劉”當指唐代的劉長卿。這應該是指他
早年的文學創作傾向而言。鼎革以后,方氏的詩歌,特別是五律,“抒情真摯,
多用白描手法,而又極見工力。《看月》、《聞雁》、《獨往》、《戊子元旦》諸詩,
抒寫懷抱,悲歌慷慨,尤為動人”(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第1174頁)。
在遺民詩中還是比較有代表性的。清初影響較大的明詩選本——沈德潛、周準在
乾隆三年編選的《明詩別裁》卷十一中就收錄其《看月》一詩。
二是文藝理論批評。這主要體現在他的論述詩歌的專章《詩說·庚寅答客》中。
不過《詩說·庚寅答客》撰成后,似無單行本行世,或者說雖有單行本(據侯外廬
《方以智的生平與學術貢獻》說:方氏后裔方鴻壽先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一個
關于方以智著作的編目中,另列有《詩話》一書。按:“話”、“說”形近,疑或
即《詩說》之訛,而非別有一書。因為《通雅》系方以智將歷年讀書心得手抄成
帙,匯集而成。現其中的卷五十《切韻聲源》就至少在乾隆年間有單行本問世。因
此當時有人將《詩說》單行刊刻也是很有可能的。又道光年間,潘德輿在其所著
《養一齋詩話》卷十說:“詩話之簡而當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詩話》二十
余則,極有契會。”徑稱《詩說·庚寅答客》為《詩話》,蓋古人于前代著作之稱謂,
本極隨意,不盡合乎作者之原名。是《詩話》即指《通雅》卷首之三所載《詩說·
庚寅答客》,“說”或亦未必定為誤字),但影響不大,主要還是靠收錄于《通雅》
卷首之三中,才得以流傳下來。但由于《通雅》撰成后,旋即被禁。加之后世文
學批評家們的茍且和懶惰,只知翻檢各種詩話,故清人論詩,以筆者所見似唯乾
隆年間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及道光年間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十中,偶
有征引而已。葉、潘之后,近現代名家衡詩論文征引及《詩說》者,則唯有錢鐘
書。錢氏《談藝錄》:“余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前后七子體兩大爭雄,
公安無足比數。聊拈當時談藝語以顯真理惑。——方密之《通雅》卷首之三:‘近
代學詩,非七子,則竟陵耳。’”所說《通雅》卷首之三,正指《詩說·庚寅答客》。
根據《詩說·庚寅答客》“崇禎壬午夏與姜如須論此而筆之”及同卷《文章薪火》
中“崇禎辛巳秋,書此數條與表弟吳鑒在”推測,《詩說》主要應寫作于辛巳到
庚寅也就是公元1641年到1650年這一段時間。另外方以智在《通雅·釋詁·綴集》
后的一段類似題跋的話中曾說:“年二十出游,遍訪諸藏書家,就鈔其目,許借
者借之,欲走越就祁公之四部,又以家信返止,與臥子定交,問其所藏書,正不
必異書也。流寓白門,收焦顧兩家之遺,吳中所刻小說亦多。方選《古今詩風》,
從事文集,終日諧際,潦倒詩酒。”考方以智游西湖與陳子龍定交在崇禎五年(
1632),時年二十二。次年到南京。而今《詩說》全章共二十六則,所論詩歌
從漢魏六朝到唐宋及明,都有所涉及,與《古今詩風》書名所反映之詩歌收錄時
代極為吻合,頗疑今《詩說》即是當時選詩時之產物。
今觀《詩說》中的評論頗為精粹,前所提及的道光年間的潘德輿在《養一齋
詩話》卷十中就說“詩話之簡而當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詩話》二十余則,
極有契會”,可見當時即不乏賞音。有些還可以和當時及后世的評論家的一些觀
點互參。
我們試以其中的第三條為例。該條應當是方以智針對明代兩大詩歌流派領袖
前后“七子”及鐘惺、譚元春的詩歌創作及詩歌理論進行的批評。
方以智指出:“法嫻矣,詞贍矣;無復懷抱使人興感,是平熟之土偶。仿唐漢,是優孟之衣冠耳。天分有限,又不肯學,良工不示人以璞,不如不作。然
有解焉,不作詩論;隨人示璞,何傷乎?”“法嫻矣,詞贍矣;無復懷抱使人
興感,是平熟之土偶。仿唐漢,是優孟之衣冠耳”乃批評七子只知從形式——
“法”(法度)、“詞”(文辭)的角度學習前代的優秀作家及其作品,卻忽視了作
為詩歌最重要的“使人興感”的作用。故即使學習的章法再嫻熟、文辭再豐贍,
也不能具有打動讀者心靈的作用,僅如平熟土偶、優孟衣冠而已。用錢鐘書先生
的話說就是“明代的‘七子’,像李夢陽等專學杜甫這種調門,而意思很空洞,
詞句也雜湊,幾乎像有聲無字的調嗓子”(《宋詩選注》,第132頁)“天分有限,
又不肯學”,無疑是針對竟陵派的鐘、譚而言。關于竟陵派鐘、譚等人因不學而在詩
文評點中鬧得一些笑話,周亮工在《賴古堂集》卷二○《與林鐵崖》、顧炎武在
《日知錄》卷十八“改書”條、戴震(見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都進行過
指摘。“良工不示人以璞”當指鐘、譚編選的那部希望能起到“引古人之精神以接
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的”《詩歸》而言(見《隱秀軒集》,第235頁),其
實這部詩歌選本存在的問題很多。
在第十條中,方以智首先肯定竟陵派在當時的影響:“近代學詩,非七子,
則竟陵耳。”后來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更是列舉了大量詩文材料,證明方
以智這一論述的正確性(見《談藝錄(補訂本)》,第419頁)而方以智則是較早指
出這一文學現象者之一。方以智接著批評鐘、譚兩人編選的《詩歸》:“非不冷峭,
然是快己之見。急翻七子之案,亦未盡古人之長處,亦未必古人之本指也。區區
字句焉摘而刺之。至于通章之含蓄、頓挫、聲容、節拍致全昧。”嗣后《四庫全
書總目》卷一九三集部“總集類存目”三《詩歸》提要“大旨以纖詭幽眇
為宗,點逗一二新雋字句,矜為玄妙。又力排選詩惜群之說,于連篇之詩隨意割
裂,古來詩法于是盡亡”的評價與之如出一轍。至于兩人的文學創作,方以智特
別指出“二公之五言律,有幽淡深峭之情,一作七言,則佻弱矣。時流樂于飾,
其空疏,群以帖括填之,且之評語填之,趨于無俚,識者嘆戶外琵琶焉。”這也
得到后世文學史家的認同。錢鐘書先生《談藝錄》就稱賞“伯敬而有才,五律可
為浪仙之寒;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東野之瘦”。舉《糶米》詩之“獨飽看人饑,
腹充神不完”、《拜伯敬墓過其五弟家》:“磬聲知世短,墨跡引心暇”、《齋堂秋宿》
“蟲響如成世”等。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七中曾列舉鐘惺七律中的兩聯佳句“子
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和“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可
是后來他偶翻唐詩,發現所摘錄的兩聯中的第二聯其實是剽竊唐朝姚合的《送江陵
從事》:“才子何須論富貴,男兒終竟要科名”,害得袁枚叫苦不迭。可見方以智
確實是精于文學鑒賞的。
由于方以智精于禪籍,因此《詩說》中不少論述頗含機鋒,耐人尋味。如第
十七條引“虛舟子曰:‘青青河畔草’,絕不是‘青青河畔草’,但可曰‘青青河
畔草’。知此比興之外比興否?”這不是說文學作品中的文學形象來源于現實生
活又不等同于現實生活嗎?雖然此前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之一
中也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卻無此機鋒
意趣。
遺憾的是,方以智的《詩說》,不僅丁福保的《歷代詩話續編》和《清詩話》
未予收錄,就是此后郭紹虞先生編輯的《清詩話續編》也未能收錄,新出的蔣寅
先生的《清詩話考》同樣未提及。所以讀者要研讀《詩說》,目前仍只能借助于
《通雅》。現在通行的《通雅》版本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方以智全書·
通雅》點校本和1990年中國書店據康熙姚文燮浮山此藏軒刻本影印本。中國書
店影印本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相比,多收錄了錢澄之和姚文燮的序。并且從
分章看,《詩說》是由論詩的部分和論文的《文章薪火》兩部分組成,而上海古
籍出版社點校本論詩的部分和論文的《文章薪火》兩部分是截然分開的。但中國
書店本全書僅有斷句,間有脫漏。如第二十六則:“漁父之鼓枻而去,屈原似為
所訶矣。且問是一人耶?二人耶?‘東方有一士’,又曰:‘我欲觀其人’,我是
誰?東方之士是誰?”后脫“曾知王駘之廢足,為孔子之支離鼓策乎?曾知垓下
之歌為子長之顛頭濡墨乎?未過此關,難與言詩”三十九字,上海古籍出版社點
校本則據《刊誤補遺》進行了增補。不過由于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施加了新式
標點,反而產生了許多錯誤。試舉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現的一些錯誤:
河梁十九首之后,其曹阮陶杜乎?
點校者于“河梁十九首”下加書名號。
按:“河梁”當指《文選》卷二十九《雜詩》中所收嫁名西漢李陵所寫的《與
蘇武三首》中的第三首“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在這里,方以智用來指代
蘇李詩,故當于“河梁”、“十九首”下分別加書名號。
“繁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此哭途中之休歇
處乎?
按:“繁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及“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兩句分屬
阮籍《詠懷》詩中的兩首詩,不當連綴在一起。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一往桃花源,
千春隔流水。”此太白奇格也。
按:“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一往桃花源,
千春隔流水。”全出李白《古風》,不當割裂。
唐五言古以造句傳者:“狂風吹歸心,馬上續殘夢。”
按:“狂風吹歸心”句出李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馬上續殘夢”句出劉
駕《早行》,不當連綴。
杜陵之“馮夷擊鼓群龍趨,黑入太陰雷雨垂”,何嘗不作奇語嚇人。
按:“馮夷擊鼓群龍趨”句出杜甫的《渼陂行》;“黑入太陰雷雨垂”句出杜
甫的《戲為雙松圖歌》,不當連綴。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方以智《通雅》中,除了《卷首之三》外,書中其他論
及詩文的地方其實還不少,如《通雅》卷八《釋詁》:“退之文……皆對《廣韻》
鈔撮而又顛倒用之,故意警牙,鹿門以為生割,甚為退之不取也。”因此要全面
了解方以智的文藝思想,還需要將其散見于書中各處的論文之語,重新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