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過海后與少陵出峽時

蘇軾過海后，指的是他被貶官海南之后的一段生活歷程。將他在這段歷程的詩歌創作，和杜甫出峽時的詩歌創作相提并論，是由韓駒開始的。韓駒說：

詩道有無窮盡，如少陵出峽，子瞻過海后，詩愈工。若使二公出峽過海后未死，作之不已，則尚有妙處，又不止于是也。

韓駒論蘇軾的這段話載《陵陽先生室中語》，為范季隨所輯錄。原書久佚，也不見諸家著錄。此據《說郛》卷四十三所引。

韓駒小蘇軾四十五歲，生活年代相距并不太遠，詩學蘇軾。有《陵陽集》四卷傳世。蘇轍《題韓駒秀才詩卷》云：“唐朝文士例能詩，李杜高深得到希。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將他比作儲光羲再世。

近讀蘇軾海南詩，對于韓駒的論斷，頗感興趣。擬借其所論，說說自己的感想。

一

蘇軾在海南，自宋哲宗（趙煦）紹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與幼子過到達昌化軍貶所（今海南儋州），至元符三年（1100）中秋過后離開儋州，三年時間，他的詩歌創作雖并非一生中的鼎盛期，但卻是成熟期。和以前的幾個階段相比，這三年的詩歌創作，主要特點是有了自己的思想。這和杜甫出峽時的情況，確實有可比之處。

舊時代的讀書人，恪守孔門詩教，從小就懷抱著崇高的理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杜甫與蘇軾，一個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一個自信“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蘇軾《沁園春》）。目標都非常明確。

杜甫平生，耿耿忠心。尤其在左拾遺任上，則更加戰戰兢兢，未敢疏忽（《北征》：“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因為中興明主，經緯密勿，可以替代臣民思想。而出峽之時，皇帝不再需要他，情況就不一樣。請看他的《旅夜書懷》是怎么寫的：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離開成都草堂，到達夔州。大歷三年（768）春，舟出三峽，順著大江，進入江漢平原。旅途中寫下這首詩。詩篇前四句布景。細草、危檣，平野、大江，以及星星和月亮。為自然物象。后四句說情。文章、老病，天地、沙鷗，為社會事相。兩相映照，生發出無限感慨。既可見社會的不公，亦可見人生的渺小。此時，杜甫五十七歲。終于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這是獨立思考的結果，也是出峽之時，大自然的感召。此前，朝廷重用，憂時、憂國，沒有工夫思考（《北征》：“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而當見棄于君主，絕望于仕途后，方才發現：著稱天下者，不一定文章寫得好；老和病就應當退出官場。并且發現：天地之間，自己不過一只小沙鷗。這是杜甫。只有走到水窮之處，方才看得到云煙的變幻。數百年后的蘇軾，亦復如此。他和弟弟蘇轍，出川之后，一路過來，盡管歷盡曲折艱辛，郁郁不得志，卻仍無一日不懷君。到達海南，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再是逐漸學會思考問題。其間，最突出的詩作就是《別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黎民表，當地秀才黎子云。與蘇軾為文字交。據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四《東坡與黎子云帖》載：“東坡自儋耳北歸，臨行以詩留別黎子云秀才云：‘我本儋州民（略）。’后批云：‘新釀佳甚，求一具理。臨行寫此，以折菜錢。’宣和中，予在京師相藍，見南州一士人攜此帖來，粗厚楮紙，行書，涂抹一二字，類顏魯公《祭侄文》，甚奇偉也。具理，南荒人瓶罌名也。”蘇軾說以此詩折菜錢，自然是謔語，既見其性格之率真，也說明兩人有一定的交情。詩篇前四句敘事，說自己本來就是儋州人氏，不過寄生在西蜀而已。今番由儋州跨海北上，就好像是一次遠游。后四句自稱已將生、死、夢三件大事參透，三者本沒什么優與劣的差別，不由得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因為即將分別，特別同你說說自己的體驗。此刻，蘇軾所思考的問題，非但打破故鄉與他鄉的空間界限，也已打破生、死、夢的時間界限。蘇軾真正看清了自己在天地間的位置，體會了生命的短促，也明白了天與地，從變化的角度看，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就是詩篇所闡明的道理，也即他思索生、死、夢三者的結果。

二

大致說來，所謂思考實際上就是一種比較。比如大與小、多與少以及遠與近的比較，并于比較過程提升對于事物的認識。蘇軾海南三年所作詩歌，于不同層面展現了這一過程。

（一）生與死層面的思考

生與死層面的思考，直接關系到社會人生問題。有關詩篇，通過社會事相的排列與組合，展開各種不同的思考。

紹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蘇軾以瓊州別駕的身份抵達儋州。據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記載：“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為屋三間。”這應當就是蘇軾自己所說的桄榔庵。在《與程秀才》第一柬中，蘇軾稱：“近與兒子結茅數椽居之，勞費不貲矣。賴十數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又于第二柬稱：“新居在軍城南，極湫隘。粗又竹樹，煙雨蒙晦，真蜓塢獠洞也。”蘇軾曾為之作銘，頗為自我陶醉。

買地筑室，有了一枝之棲。這時候，蘇軾又在思考些什么問題呢？在《和陶怨詩示龐鄧》一詩中，蘇軾寫道：

當歡有余樂，在戚亦頹然。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嗟我與先生，所賦良奇偏。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我昔墮軒冕，毫厘真市廛。困來臥重裀，憂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

詩篇和陶，對于居住問題仍然極為重視。“如今”四句，謂居住破茅屋，遇到風雨，一個夜晚，搬遷多次，第二天一看，枕前堆滿黃葉。似乎完全是寫實，但也并非僅停留在具體的事物上。他從眼前的景象，聯想到往昔的經歷，也聯想到陶淵明，悔恨自己醒悟得太遲，不能早些歸耘田園。因而他表示，要以淵明為師。這就是一種思考，由此及彼的思考。

蘇軾以老年貶居海隅，處境惡劣，容顏衰減。但小島的山山水水以及風和雨，卻時時在他心中興發起詩的激情。他也曾以詩篇記錄下自己的感受及思考。有一回，于夢中得句，夢覺之時，一陣清風急雨，正與夢境相合。于是，有《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一詩，抒發感想：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這是一首五言古詩，以夢中所得句敷衍成篇。茫茫天際，水空一島，瓊、崖、儋、萬，四州連環。朝西北方向走去，仿佛就將登上月宮。遙望神州九點，就像是一粒米在太倉之中。這時候，千山萬谷傳來的聲響，有如笙鐘齊奏，美妙的樂曲，令人陶醉，即使是蓬萊仙境，也不一定能聽得到。

詩寫的是當時的切身體驗，一種印象和感覺，不一定通過思想。但意猶未盡，他接著又寫了一首《次前韻寄子由》，進一步敘說自己對于人生的思考，與子由分享。詩寫道：

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泥洹尚一路，古語云：十方薄伽梵，一路涅盤門。所向余皆窮。似聞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為適南海，復駕垂天雄。下視九萬里，浩浩皆積風。回望古合州，屬此琉璃鐘。離別何足道，我生豈有終。渡海十年歸，方鏡照兩童。還鄉亦何有，暫假壺公龍。峨眉向我笑，錦水為君容。天人巧相勝，不獨數子工。指點昔游處，蒿萊生故宮。

次前韻，就是依前詩次序押韻。格式如此，內容應當也有一定牽連。上一首說千山、萬谷，屬于自然物象；這一首說指點昔游，屬于社會事相。昔游，表示以往的歷程。詩中說，我的一生，多災多難，能活著到今天，寸步維艱。對于榮和辱，已經看透。還鄉的路，盡管仍十分遙遠，但生命沒有終結，憑借此垂天之翼，峨眉、錦水，都在那里等候。十年后歸去，你和我都還是那么具有青春活力。天人相合，必將無往而不勝。人生的起與落，都有一定之數，不必過于執著。詩篇借助大山、大水，借助往日行蹤，表現人生，說明一切皆由天定，不必為眼前的遭遇所困擾。大致說來，詩通過榮和辱以及歸與不歸的分析、比較，達到自我排遣的目的。這是與他生死層面的思考分不開的。

（二）夢的層面的思考

蘇軾善于寫夢，集中多有提及夢的作品。《西江月》詞云：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這首歌詞，一般認為是在黃州作。孔凡禮《蘇軾年譜》據二蘇兄弟所在的地理位置，兄北（黃州）、弟南（筠），而否定前說，并據蘇軾居儋情景，斷定此詞作于儋州。我以為孔先生之說可取。此時，蘇軾將世事看作一場大夢，這種想法雖然早在許多作品中說過，但到海南，他對于夢的理解應當更加深刻。

說來也巧，蘇軾到達海南，果真有夢，曾作《夜夢》詩。小序稱：“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不免以書自怡。”從紹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到達儋州貶所算起，正好十余日。詩寫道：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粗及桓莊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我生紛紛嬰百緣，氣固多習獨此偏。棄書事君四十年，仕不顧留書繞纏。自視汝與丘孰賢，《易》韋三絕丘猶然，如我當以犀革編。

詩中敘述的是兒時趣事，但要表達的卻是一種老來的體驗。前面六句，句句用韻。說兒時貪玩，而父教嚴苛。本應一日閱畢《春秋》，卻只讀到桓、莊二公。擔心被查考，坐立不安，好像嘴里掛上釣鉤的小魚。這是詩的前半部分，夢境記實。后面七句，同樣句句用韻，但轉入另一韻部。既換韻，又換意。說明自己的一生，盡管有許多因緣，許多嗜好，唯獨鐘情于讀書的習氣未變。只不過為了事君，四十年來已放棄自己的愛好。而現在則君也事不好，官也不能留，只有書籍和自己相陪伴。比起孔圣人，到底誰個是賢能？孔子讀《易》，韋編三絕。如換成吾輩，這竹簡可能要用犀牛皮革來穿綴。這是詩的后半部分。前半說夢，后半是夢覺時的一種思考，或者說反思，對于自孔圣人以來讀書做官這一制度的反思。

現實與夢境，究竟哪個真？哪個假？就如同莊周與蝴蝶一樣，很難辨明真假。二者之間，互相映照，這就是夢的層面的思考。

三

以上所說生與死層面的思考，以及夢的層面的思考，就其所運用的方法以及所將達至的目標看，兩個層面的思考，都是認識上的一種提升。和杜甫出峽時一樣，蘇軾過海，經過三年時間的磨煉，他的思想與創作達到成熟的境地。韓駒論詩道，頗為杜、蘇二公出峽過海后不久即離開人世而惋惜。以為若出峽過海后，二公未死，作之不已，則必定有更大的成就。其所謂“道”，應當就是一種思考與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