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成問兵:你喜歡什么樣的官?
我和王根成是一個火車皮拉進軍營的戰友,我們都是那個全中國人都知道的法門寺所在地陜西撫風縣人,入伍后又在一個汽車團開車。1991年第1期《十月》發表的我那篇題為《青藏高原之脊》的報告文學,有一段文字是這樣描寫我的這位鄉黨的:
“這是一個八百里秦川的包谷渣支撐起來的一米八個頭的烈性漢子。不認識他的人,只要瞅瞅他這個頭兒,看看他那古板中滲透著幾分森嚴的臉,你就會得出結論: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干不成的!
他在青藏線上呆了32年,和他一起上高原的人都早已下山了,他卻還歡歡實實地干得很起勁。有人說,全兵站部翻越唐古拉山次數最多的人是王根成。他是從班、排、連,到營、團、師,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上來的;光在師職的崗位上就已經蹲了八年。用一個戰士的俏皮話說:‘八年暖塊石頭也孵出雞娃了。’那么,他在青藏高原上這32年呢?我的這位老鄉沒有給‘江東父老’丟面子,像西藏的牦牛一樣在雪山上超負荷行進。他是干出了名堂的。開汽車時,他是全團唯一的萬里車駕駛員;當連長時,他們的連隊被總后樹立為標兵連隊;當團長時,全團的出車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這在青藏線上是少有的。最近中央軍委還授于他們‘青藏高原模范兵站部’的光榮稱號。還要怎么樣呢?確實‘夠意思’了!
1965年我調到首都工作,這期間,他作為青藏線上的先進個人和先進單位的代表來北京開過幾次會,我們匆匆地見過面,但卻未及深談。這次,我一到西寧,他就趕到招待所來和我寒暄,當著眾多的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的面將了我一軍:‘還記得不?當時我在六連當排長,你是代理副指導員。一次檢查內務,你提溜起我們一個駕駛員扎得松松垮垮的背包批評我說:你這個排長是怎么當的,帶的這兵能打仗嗎?’這事我確實記不得了;即使當時批評過他,那也是有口無心。30年前的事他還記得這么清楚,可見他沒有把老戰友忘掉。”
還是那次我回到高原,看到原先黑臉大個的王根成,臉龐變得削瘦,已經不那么壯實了。時任兵站部宣傳科副科長王志雷(現任解放軍總醫院政治部主任,少將)給我通了個“情報”:頭年,兵站部在唐古拉山頂舉行高原軍人雕像落成典禮,王根成在會上講話時喘得厲害。當晚他在沱沱河兵站住宿,半夜里斷了氧氣,差點出了麻煩。還有一次在拉薩,幾個單位的負責同志給王根成匯報工作,他聽著聽著,忽然腦袋“轟”的一聲,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只是過了幾秒鐘他又清醒了,他看到匯報的同志依舊講著,他們什么也沒發現。
我見這位鄉黨在高原身體損耗得厲害,便掏心窩地對他說:根成,你都是50歲出頭的人了,身體還能在高原撐下去嗎?還是到醫院好好檢查檢查為好!
他淡然一笑,說:就這個樣子了,身體沒什么大病,一下子還要不了命,但也不容樂觀。總之,我不想那么多,干事要緊。兵站部這一攤子頭緒多,事情雜,沒有人挑頭是不行的!
我無話可說了!
……
前面不是說文義民給記者講了王根成的故事嗎?下面我們就把這個故事展現給大家。那是王根成在用自己的行動教文義民怎樣做人怎樣做官,一切盡在不言中。從這個故事里我們不僅看到了王根成對年輕干部寄予的厚望,還能感受到他粗中有細,鋼里含柔的性格……
王根成就任兵站部部長時,有一次上線,說要在政治部帶一名“秀才”,便指名道姓點了年輕的文義民。出發前他對文義民說:“小文,你們政治部的干部都能說會寫,你跟我跑一趟青藏線,我也能省一份心。”年輕的文義民當然不認為自己就能讓部長省多少心,盡力幫首長干點具體的工作就是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出發后部長一路上為基層官兵操的那份心,做的那些溫暖的事情,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位愛兵疼兵的軍隊好官。從而他悟明白了,部長點名要帶自己上線,并不是單單讓“秀才”幫他干活,而是教他們這些羽毛未豐的年輕軍官怎樣做人。
按照王根成的吩咐,文義民準備好了出發后路上要用的東西,學習材料呀,筆墨紙張呀,防病治病的藥品呀,防寒御冷的衣服呀,等等,盡量齊全。之后,他去幫王部長準備個人用的東西。這一去使他大吃一驚,部長要帶著上路的都是些什么呀:高壓鍋、暖壺、噴燈、掛面、餅干,還有一些汽車常用的零件……大包小袋,把小車的后備箱塞得滿滿的。文義民從來沒有見過機關干部或部領導出發上線帶這些東西,他直發愣,又不得不幫著裝車,便問了一句:“部長,你是不是要開雜貨鋪了?”王根成說:“就算是吧!到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當時文義民真的不知道部長要干什么。他暗自琢磨了又琢磨,還是沒琢磨出個名堂來。他本想再追問幾句,只見王部長一臉的嚴肅,便閉起了嘴巴。謎團只是緊緊地鎖在心里。
車子上路后,部長的心情挺好,和文義民聊天開玩笑,氣氛很寬松。文義民仍惦記那堆“雜貨鋪”,又問部長:
“部長,咱們這次上線,你是不是打算搞一次野炊?”
王根成說:“野炊?那是閑人干的事,起碼咱們青藏線的官兵沒有那個雅興。我們這些整天坐在機關大樓里的人要時刻想著在線上辛辛苦苦奔忙著的戰士。”
文義民好像明白了一點,又似乎還很懵懂……
車子行駛到長江源頭那天,文義民終于搞清楚了王部長的良苦用心。一輛拋錨車停在路邊的野灘上,部長讓司機停車,他走上前和拋錨車的駕駛員搭話,詢問情況。那駕駛員給部長匯報了情況,王根成便從小車上拿下幾盒餅干,交給他,說:“既然車子快修好了,我們就不陪你了,你吃點東西,肚子飽了好干活,快點修好車,爭取早點到站。”他又給那個駕駛員從暖壺里倒了一杯開水,便繼續前進了。
文義民心中豁然開朗,原來王部長帶的這些東西是為路上拋錨車的駕駛員準備的!
車子開動后,王根成拔掉含在嘴里的煙,感慨地說:“我是當駕駛員出身的,懂得在荒山野嶺拋錨后的艱辛滋味,斷糧、斷水,又缺少汽車零件,干著急沒辦法。如果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們面前,想方設法給他們盡量地解決些實際問題,比你空空洞洞講大道理要管用的多。領導就是為大家服務的嘛!”
說到這,王部長指著正在開車的小車司機說:“你問他,喜歡哪種領導?”
司機目不斜視,照樣專心致至地開車,只是說:“那還用說嗎,光說大話不干實事的官,老百姓不會給他投票的。”
文義民抬頭望了望王根成,突然覺得他是那么的親切和高大。同時也有一絲愧意襲上心頭,在兵站部這個棋盤上,自己大小也是個“官”,怎么就沒有部長想得周到呢?一把掛面、一壺開水、一個汽車零件……要說這些東西有多么珍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要真正能在戰士們急需它的時候送到他們手中,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在唐古拉山上,他們又遇到一臺拋錨車,文義民幫著部長給駕駛員拿出了修車所需要的噴燈和一些汽車零件,當然還留下了為他們充饑的食品。拋錨車的駕駛員把食品又放回在小車上了,說:“部長,你一路也要吃呢!”王根成說:“我吃飯不用你們操心,倒是你們一拋錨就要受苦受罪!”這話像寒冬臘月捧上的火爐,駕駛員聽著流下眼淚不說話了。
在藏北草原的桃兒九山上,一位副連長陪著一臺拋錨車的駕駛員和助手,已經兩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在部長和那位副連長交談的當兒,文義民和司機已經把車上所剩的掛面、餅干全部搬下來給了他們。文義民對三個戰友說:
“每天必辦五件事,吃喝拉撒唾,你們現在先解決肚子的問題。部長是最實際的人,他常說餓著肚子第一開不動車,第二上不了線。民以食為天,吃飯最當緊!”
王根成這時扭過頭對文義民說:“沒有水,掛面、餅干能干吃嗎?把暖壺給他們留下。”
“部長,壺里的水已經不多了,你有糖尿病,喝水多……”
王根成打斷了文義民的話:“留下給他們吧,咱們是車轱轆一轉就到兵站,還愁沒水?”
文義民不敢違背部長的意志,將那只剩下半壺水的暖壺拿了送給他們。
這天,他們到了黑河兵站后,王部長又讓兵站的同志給拋錨在桃兒九山的三個同志送去飯菜,他對兵站的領導說:
“他們已經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在山上挨凍受餓,看著實在叫人心疼。就是今天把車修好,他們晚上也下不了山,你們快快做些飯某放在保溫桶里送上山,讓他們熱熱乎乎地吃一頓。拋錨了辛苦呀,你們換個位置想一想就明白了!”
聽著這像爹娘關心兒女似的燙心話,文義民心中仿佛鼓起了一葉帆,巴不得立即到高原的天地間去飛翔,去搏擊風雨。
第四天,王根成一行到了拉薩。他車上帶的東西已經一點不剩地全部留在了路上。小車司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總算完成任務了!”文義民在一旁問了一句:“完成什么任務了?”司機答:“救濟了一路拋錨車。”稍停,司機又說:“跟著部長出車真累!”文義民糾正他的話說:“你累,部長更累。在累中我們倒是學到了許多東西。”
離開拉薩,返程的前一天,文義民主動忙起來,給小車上準備著東西:汽車零件、食品、暖水壺、掛面……
王根成站在一旁看著,臉上浮現了笑容。他還特別提醒文義民:“到兵站伙房拿上幾捆劈柴,拋錨車的駕駛員沒柴生火多受罪呀!”
十多年以后,文義民回憶起當年老部長給他上的這一課,心情仍然十分激動,他說:“在后來的生活中,特別是我做了領導工作后,我常常想起那次跟著王部長出發的事。想起來就很激動,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還很多。如果說今天我還對戰士們有很深的感情的話,這粒愛兵的種子就是當年老部長點播在我心中的!”
這是前兩年的事,王根成調離高原后已經從第四軍醫大學副校長的位置上退下來。文義民也在青藏兵站部政委的崗位上踏踏實實地干了六年后,內調到廣州新的單位。他們在西安聚面了,還有好些高原上下來的戰友。王根成滿頭白發,文義民的臉龐也堅毅著歲月的滄桑。王根成端起酒杯頗似“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口氣對在座的高原戰友說:
“這些年,我常常會想起在兵站部時,我在大家面前喊得最響最亮的那四句話:不怕損身子,不怕苦妻子,不怕誤孩子,不怕虧父母。我們當然不怕了,有什么可怕的?要是怕兵站部還能有今天嗎?現在,青藏線的條件好多了,吃穿住行娛樂發生的巨變,是當初的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我不知道他們還講不講這四句話,丟不得呀,這四句話永遠都不能丟掉!”
這時,一個年輕的軍官,他是不久前剛從青藏兵站部調到西安的干部,掏出筆記本走到王根成面前,說:“老部長,慕名你好多年了,請你給我留言,寫下這四句話,我要珍藏!”
王根成推辭:“我的字太臭,讓文義民寫吧!”
年輕軍官:“不,我要你們兩個都給我寫!”
于是,王根成、文義民輪流在那個筆記本上寫著……
此刻,2008年的盛夏。
青藏高原上正悄悄地降落著一場“六月雪”,雪片飛旋,滾跳,白了天地,白了青藏公路。格爾木的“將軍樓”卻滴雪未沾,赤露著經過歲月的淘洗而顯得凝蒼的紅磚,藍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