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受農民工的代際更替、產業政策、戶籍制度等因素的影響,中國農民工回流逐漸成為一個新的發展趨勢;同時,受限于二元分割的城鄉制度,中國農民工反向遷移的比率或者說潛在比率要遠遠高于國外。目前,關于中國農民工回流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回流規模、回流原因、回流農民工群體的特征以及回流的社會影響等方面。總體上看,中國農民工回流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而且過多地側重于宏觀層次的回流原因分析與回流影響的考察,而缺少對回流農民工個人層面的具體分析,還需要進行更為深入、細致的調研分析與經驗考察。
關鍵詞:回流農民工;勞動力遷移;推拉理論;主動回流;被動回流;社會資本;城鄉二元結構;戶籍制度;土地制度;農村發展
中圖分類號:F241.22;F323.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131(2013)02002807
正如Lee(1966)所說:“任何一個遷移潮流都會伴隨一個相反方向的反遷移潮流”。自從1984年中央正式準許農村勞動力自帶口糧到城鎮尋找工作機會,二十多年來,中國農民工數量從幾百萬猛增到2.5億農民工具體數據參見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1年我國農民工調查監測報告》。 。雖然“打工潮”在中國仍在繼續蔓延,但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是,中國農民工正在悄然回流。
農民工外出打工曾被學者譽為繼土地家庭承包制度、鄉鎮企業之后中國農民的“第三次偉大創造”(黃平,1997)。傳統遷移理論認為鄉村勞動力向城市遷移包含兩個過程:第一個過程是勞動力從遷出地轉移出去,第二個過程是這些遷移者在遷入地定居下來。在完全市場化的假設下,已經遷移出去的勞動者沒有理由再回到工資水平較低的不發達地區,但中國存在著兩個獨特的政策變量——戶籍制度和土地非私有制度,導致這個遷移過程產生了變化。中國農民工所面臨的實際是:在完成第一個過程后,他們并不預期能夠完成第二個過程。所以,中國的勞動力流動表現出與其他國家類似過程的最大不同點:它是一個既有流出又有回流的過程(蔡昉,2001;周霞,2005)。
一、農民工回流的歷史與規模
農民工回流并不是近幾年才出現的。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因為政策變動與經濟改革,我國發生過多次民工“回流潮”。20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90年代初期鄉鎮企業轉型以及90年代中后期國有制企業的改革,都促使中央對城鎮人口實施嚴格的壓縮政策,不少城市出臺了限制農村勞動力進城的政策措施,使許多已從農村轉入工業部門的勞動力又重新流回農村,出現了勞動力的逆向回流(金莎,2009;于曉媛,2003)。而最近一次的“回流潮”則源于2008年以來的國際金融危機,沿海制造業企業大量倒閉而導致農民工出現一個回流高潮。
眾多調查研究表明,絕大部分農民工認為他們最終都會返回家鄉定居,這個比例大概在70%~90%之間(朱宇,2004;李若建,2007;任遠,2006)。即使按照最低回鄉意愿70%計算,乘以中國現有外出務工農民工15 863萬這個基數,那么將有1億1千多萬外出農民工最終會返回家鄉。假定中國外出農民工勞動年齡為18~45歲,則共有28個年齡段的農民外出務工,那么每年大概有560萬左右的農民工返鄉之后不再外出按照農民工勞動年齡計算回流勞動力規模受到賀雪峰等著的《農民工返鄉研究》的啟發。 。這個估算的數字僅是指那些因為年齡原因被城市勞動力市場排斥出去的規模,如果加上那些懷揣打工“積累”希望在家鄉發展的主動提前返鄉的農民工,這個數字將會更大。
然而迄今為止,關于中國回流農民工的規模并沒有定論。蔡昉(2000)在蘇北地區的調查認為接近四分之一的農民工返回了家鄉;趙耀輝(2002)根據在四川、湖南等6個省824個家庭進行的調查數據分析認為返遷率為38%;Murphy(2000)則根據在江西、湖北、安徽、四川四省的調查估計有36%的遷移者最終返回了家鄉;Wang和Fan(2006)在安徽與四川的調查顯示返鄉率為28%;周皓和梁在(2006)利用2000年五普數據分析認為,返遷人口大約占所有省際遷移人口的5.276%,占全國人口的0.144 6%,因此, 全國返遷人口的大致規模為180萬人左右。
齊小兵:我國回流農民工研究綜述
在上述調查數據中,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就在于如何界定回流農民工。農民工回流并不是勞動力遷移過程的終結,回流有可能是一個短期的、過渡性的策略。對于那些由于年齡原因被排除在城市勞動力市場之外的“退休”農民工來說,他們的回流是永久性的;而對于那些尚能在城市勞動力市場中尋找到工作的人來說,他們很可能在比較回流與外出打工之間的收益差異后重新選擇外出打工。他們可能在找不到合適的城市工作或為了完成人生階段性目標(包括結婚、生育、贍養老人等)臨時回家,然后又在合適的時機外出務工(墨菲,2009);他們在回流與外出之間可以隨時切換(白南生 等,2002)白南生等人的調查顯示:一半的回流者表示只要環境條件適合,將可能再次外出。 。為了能夠有效地將這些非永久性回流農民工與一般意義上的農民工區分開,目前有學者使用“返鄉時間”作為標準來進行測量。那些因為個人或家庭原因短暫回鄉的農民工在處理完家鄉事務后迫切期待重新外出務工,他們很難在一個整年度里都呆在農村,只有那些還在城市與農村之間搖擺不定的人會希望在家鄉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呆上一段時間試試看。基于這個原因,已經有學者明確提出將調查時上溯一年內沒有出去打工的群體定義為“回流者”(金莎,2009;趙耀輝,2002)。也有部分學者提出異議,認為應該將未外出時間規定為6個月,這主要是與人口普查的定義保持一致,從而可以對回流者進行全國性的研究(段成榮,1999;周皓、梁在,2006)。筆者認為,使用6個月作為時間衡量標準很可能會錯誤地擴大了回流農民工的范疇,那些半種地、半務工的農民工以及回鄉處理家庭事務的農民工可能由于在家滯留時間的延長而被錯誤地歸入回流農民工,而相比之下采用一年內沒有外出務工作為測量標準則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選擇。
二、農民工回流的原因
遷移并不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勞動力回流與外出遷移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是來自于一個母體中的兩個相互作用的力量的博弈,兩者共同作用于勞動力市場的運行機制。正是基于這個原因,目前關于遷移動機的理論基本上都可以用于反推回流動機。
推拉理論曾被廣泛用于解釋中國農民工的遷移動機。根據推拉模型,Dustmann等(1996)構建了一個利益最大化的生命周期模型來分析勞動力外出和回流。假設遷移者在一個很長的時間段內通過收益和成本的比較來選擇自己的勞動地點,并做出相應的遷移決定,回流的決策主要受以下三方面因素的影響:家鄉和目的地的相對收入水平、遷移者在城市積累的只能在家鄉發揮顯著作用的人力資本、遷移者的主觀偏好。在個體勞動生涯中存在著一個可能性的時點,在這個時點上,勞動者通過收益和成本的比較,會做出回流的決定。根據這個模型,張宗益等(2007)認為農村外出勞動力回流是“農村拉力”、“農村推力”、“城鎮拉力”、“城鎮推力”四個方面力量的合力作用的結果。早期研究顯示,土地減少、人口增長過快等農村推力因素與城鄉收入的巨大差距、勞動力市場的放開等城市拉力因素是影響農村勞動力流向城市的兩個最重要原因。在農村勞動力外出打工的過程中,雖然也存在著農村方向的拉力與城市方面的推力,但它們的影響力較小。而自2005年以來隨著國家政策轉向扶持農業與“劉易斯”拐點(即農村工資收入開始上升)的到來,城鄉兩者之間的推拉力強度產生了相反的變化,農業收入上升、鄉土傳統、家人團聚、就業機會擴大等農村拉力與制度歧視、社會排斥、相對收入下降等城市推力導致了農村勞動力的回流。
李強(2003)和蔡昉(2008)等人從農村勞動力遷移過程的角度出發,認為推拉理論預設的前提是勞動力市場的自由流動,而在中國特殊的城鄉二元社會場域中,戶籍制度的限制導致農村勞動力的流動形態呈現出與傳統推拉模型不同的結果。農民工選擇定居城市還是返回農村,不僅來自于“個體的遷移動力”,也受到“制度合法性壓力”的制約。戶籍制度與城市高定居成本導致了大部分農民工的回流預期;同時,農民工也不是基于在城市定居的考慮而外出工作,而是傾向于在城市中盡量多賺錢后回家生活。
基于完全市場化假設的傳統推拉理論并不能有效地解釋遷移動機中嵌于社會結構中的非經濟因素,為解決這個問題,興起于1980 年代以Stark 為代表的新遷移理論從相對貧困、風險分散、社會資本的角度來考察勞動力遷移動機。循著這種思路,有學者分析了社會資本對于農民工回流的影響。通過對全國9省13個縣的農民工調查,馬忠東(2001)認為相比務工收入,農民工在外務工中所累積的技能、管理經驗、關系等社會資本對農民工返鄉決策更有影響力,在外務工獲得的社會資本越多,越有可能推動農民工在家鄉進行創業或從事個體經營。墨菲(2000)在江西省萬載縣的調查則側重于研究務工權利在家庭決策中的不均衡分配,男權文化以及城市工作的性別歧視導致了女性務工者在家庭中的弱勢地位,一旦家庭出現變故,女性更容易被剝奪務工權利而返回家鄉。Woon(1993)考察了珠三角開平縣的兩類農民工,包括從事工作不穩定的低收入的建筑工、工廠女工和在當地創辦企業、開展個體經營、承包土地的擁有相對穩定工作與收入的農民工,發現兩個群體都表現出了強烈的回歸意愿,她將其原因歸之于宏觀、中觀、微觀三個方面:在宏觀方面是戶籍制度與集體土地所有制(土地不可交易,放棄土地又無法享受市民待遇);中觀方面則與鄉土觀與社會網絡有關,他們基本上還是故土導向的;微觀方面則是家庭決策與風險分攤等,比如農民工匯款與春節回家,都導致了其強烈的回歸意愿,他們不愿意與家鄉劃清界限,而這既是原因也是結果。因為無法獲得城市戶籍而不得不保持與家鄉的聯系,而與家鄉聯系的緊密又加強了他們的“回流”意愿,Woon將這種雙向的循環稱之為“累積因果”(cumulative causation)。
如上所述,我們發現,盡管學界對于農民工回流原因的探討已經從單一的推拉模型轉向了更加多元的綜合分析,但也僅限于對農民工作出回流或繼續務工決策的一個特定時點的考察。如果從農民工的整體生命階段來看,我們就會發現,與傳統遷移理論所認為的遷移者在做出遷移的決定時就已經明確了在遷入地居住的意愿恰恰相反,對于大多數農民工而言,受鄉土傳統與城鄉二元分割結構的制約,他們從一開始就明確了這么一個信念:外出務工只是一個臨時性的安排,他們在收入高的地區打工積攢收入,到一定水平上就返回故鄉。而收益波動或者城市社會經濟環境的變遷等因素只能起到一個加速或減速他們回流的作用,這些因素很少能夠改變他們從一開始就明確的返鄉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