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伍秋月》是《聊齋志異》中的一篇佳作,其中包含有多個故事情節模式。這些故事情節模式在文本敘事結構上可看作內、外兩個層次:外層次為“人鬼戀”模式,構成了作品文本敘事的主干;內層次則包括“女鬼自薦”、“人入冥界”、“復生”和“夢境”四個情節單元模式,共同構筑起作品文本敘事的具體框架,而且,其內層次情節單元模式之間同時又存在著相互交疊的現象。因而,可以說《伍秋月》的故事情節模式具有多樣性、多層性、交疊性的特點,并產生出獨特的敘事效果與閱讀體驗。在本文中,筆者將對其故事情節模式進行具體論述。
關鍵詞:聊齋志異;伍秋月;故事情節;模式;情節單元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伍秋月》是一篇“人鬼戀”題材的小說作品,主要講述王鼎與伍秋月二人的情愛故事。作為一篇文言短篇小說,這篇小說的篇幅不是很長,但在這較短的篇幅中,作品卻包含著多個故事情節模式。這與《聊齋志異》一些篇目采用較為單一的情節模式相比有很大不同。而且該篇的故事情節模式在文本敘事結構上也有自己的特色,并產生出獨特的敘事效果與閱讀體驗。在本文中,筆者主要就這篇作品中的故事情節模式及其獨特性進行探討分析。
《伍秋月》的故事情節模式,從整體看是“人鬼戀”的模式,但是細讀此篇,讀者會發現該故事其實是由幾個情節單元連綴而成。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伍秋月》則又包含“女鬼自薦”、“人入冥界”、“復生”以及“夢境”四個情節單元模式。筆者認為,《伍秋月》中包含的這些故事情節模式從敘事結構上可以分為內、外兩個層次。其外層次模式就是“人鬼戀”的故事模式,其內層次模式則是“女鬼自薦”、“人入冥界”、“復生”以及“夢境”四個情節單元模式。當然,其內層次中的四個情節單元模式在敘事結構上也并非是一種完全平行的關系。“女鬼自薦”、“人入冥界”、“復生”三個情節單元模式之間基本上是一種平行關系。但“夢境”模式與“女鬼自薦”模式、“人入冥界”模式之間則是一種相互交疊的關系。《伍秋月》中情節模式的多樣性、多層性、交疊性構成了其敘事結構的基本特點,從中亦可以窺見作者蒲松齡在小說敘事結構上的匠心獨運。
一、外層次模式:“人鬼戀”模式
從整體看,《伍秋月》的故事情節模式是“人鬼戀”模式,是描寫書生王鼎與女鬼伍秋月之間的戀情。在這一情愛故事中,女鬼伍秋月自薦枕席,與書生王鼎產生了感情。后經歷王鼎游冥界、殺鬼吏救兄、殺鬼吏救伍秋月、伍秋月復生等一系列情節,曲折地講述了二人的情愛故事,為“人鬼戀”這一故事模式又增添了一段新的佳話。
“人鬼戀”模式,學界一般認為,從屬于“異類姻緣”這一母題,是“異類姻緣”母題的一個重要分支。關于“異類姻緣”這一概念,日本民俗學者野田純一曾進行過界定:“‘異類姻緣’是古代傳說的一大類型,泛指人與異類之間的婚戀或以性愛為核心內容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這里野田純一對“異類姻緣”的界定雖然是從民俗學、神話學的角度著眼的,但是,由于中國古代小說與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而筆者認為這一界定也完全可以應用到小說,尤其是志怪小說的研究中。“人鬼戀”模式作為“異類姻緣”母題的一個分支,主要敘述人與鬼魂(異類中重要的一種)之間的情愛關系。在敘事程式上,與“異類姻緣”母題基本一致:人(如《伍秋月》中的“王鼎”)通過某種方式(如《伍秋月》中奇幻的“夢境”)與異類(“人鬼戀”中的“鬼魂”,如《伍秋月》中的“伍秋月”)相遇、相識,發生情愛關系,中間往往經歷一系列曲折的遭遇(如《伍秋月》中“王鼎游冥界”、“殺鬼吏救兄”、“殺鬼吏救伍秋月”等故事情節),最后有一個美滿或悲慘的結局(《伍秋月》中“伍秋月復生”的故事情節)。“人鬼戀”模式的小說作品一直為中國古代的小說家們所津津樂道,這一故事模式的小說作品在魏晉時期就已大量出現。魏文帝曹丕《列異傳》中的《談生》,一般被認為是志怪小說中最早完整敘述“人鬼戀”這一故事模式的小說作品。此后,南北朝時期,這種模式的小說作品更是層出不窮,并且出現了像《搜神記·紫玉》那樣感人至深的名篇。這類小說作品發展到《聊齋志異》產生的清初,其敘事的各個方面都已非常成熟。《伍秋月》無論是在故事情節,還是在人物塑造上都比六朝時期的同類作品有了明顯的進步。《伍秋月》的整個故事情節雖然由幾個情節單元連綴而成,但從整體看,情節單元之間的連貫性非常流暢,過度自然,銜接恰當。而且,這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刻畫得比較豐滿、鮮明,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王鼎的形象,將一個有情有義而又魯莽暴躁的書生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總體來看,《伍秋月》既繼承了“人鬼戀”模式在敘事上的基本程式,又在敘事技巧上有了顯著的進步。故事情節更加詳實、連貫,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突出。可以說,在“人鬼戀”模式的演變發展過程中,《伍秋月》是一個成功的范例。
二、內層次模式:情節單元模式
“情節單元”是西方文論家在研究民間文學時所采用的一個理論術語,指的是故事情節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分”而又“敘事完整”的單元,也就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敘事單元。“情節單元”主要著眼于故事的敘事分析,強調以事件為單位來分析故事的內容。由于這一術語的出現,為民間文學研究提供了不小的方便,因而它已被各國的民間文學研究者所廣泛接受和運用。
1984年,臺北中國文化大學金榮華教授出版了他的名作《六朝志怪小說情節單元分類索引》一書,此書第一次以中國古代文言小說作品作為研究對象,對六朝志怪小說文本的情節單元模式進行了一個較為細致的分類。金先生的這部著作,對將“情節單元”這一民間文學的理論術語應用到文言小說的研究中做出了有益的探索,“成為以中學為體的中國古代敘事文學故事主題類型索引編制工作嘗試性的開山之作”。筆者認為,運用“情節單元”這一術語來分析《伍秋月》中的故事情節模式,也非常合適。
《伍秋月》的內層次情節模式主要包含“女鬼自薦”、“人人冥界”、“復生”以及“夢境”四個情節單元模式。在這四個情節單元模式中,“女鬼自薦”模式、“人人冥界”模式、“復生”模式在小說敘事中是相互平行的,共同建構起作品文本敘事的基本結構框架。但“夢境”模式與“女鬼自薦”模式、“人人冥界”模式之間卻并不是一種平行關系,而是一種相互交疊的關系。這四個情節模式縱橫交錯的關系,使得《伍秋月》的內層次情節模式呈現出絢麗多彩的景象,從而產生出獨特的敘事效果與閱讀體驗。
(一)“女鬼自薦”模式
“女鬼自薦”模式,從某種意義上講,只是“人鬼戀”模式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將其看作一個獨立的情節單元模式,亦有值得探討和研究的地方。而且,在《伍秋月》的內層次情節模式中,如果不探討“女鬼自薦”模式,而只探討另外幾種情節單元模式,也顯得有些不完整、不統一。
在《伍秋月》中,“女鬼自薦”模式主要體現在“伍秋月自薦枕席與王鼎結合”這一情節單元中。在這段故事情節中,身為女鬼的伍秋月遵照其父生前的神秘預言,假借夢寐與書生王鼎結合。后王鼎警覺,待與伍秋月結合時,“忽自晾寤”,伍秋月無法逃遁,只好如實說明了自己的來歷,并開始與王鼎同居。《伍秋月》中的這段故事情節完全符合“女鬼自薦”情節單元模式的基本程式:故事的主人公一方是女鬼(如《伍秋月》中的“伍秋月”),另一方是人(如《伍秋月》中的“王鼎”);雙方相識或相遇的方式是女鬼一方主動接近人的一方(如《伍秋月》中伍秋月的“自薦枕席”);雙方最終發生性愛關系或產生愛情。“女鬼自薦”模式在《聊齋志異》中可以說比比皆是、數不勝數,是作者蒲松齡非常擅長使用的一種情節單元模式。但是,在《伍秋月》中,這一情節單元模式又有它的獨特之處:與“夢境”模式相交疊。在“伍秋月自薦枕席”這一故事情節中,伍秋月是通過“夢境”這一特殊的途徑與王鼎結合的,且作者在這里敘述的“夢境”也比較特別:既是夢,又不是夢;既不是夢,又是夢。王鼎“夜夢女郎”,“上床與合,既寤而遺”。由此處看,確是“夢境”。然而,當王鼎“忽自,驚寤”后,發現“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由此處看,又不是“夢境”。而后王鼎與伍秋月談笑,“歡若平生”,由此處看,亦不是“夢境”。后來王鼎每次與伍秋月結合都“無異生人”,但“女既起,則遺泄淋漓,沾染褶褥”。由此處看,又似乎是“夢境”。這里“夢境”模式與“女鬼自薦”模式的相互交疊,產生出一種“似夢非夢又是夢”的敘事效果。這種敘事效果,在筆者看來,對作品的文本敘事有著不小的幫助作用。一方面使作者擺脫了“夢境”所造成的某些敘事困境,使他可以自由地出入于“夢境”來進行故事敘事;另一方面也增強了故事情節的不確定性和多重性,使得故事情節具有一種朦朧美、夢幻美,同時也留給讀者更多思考和回味的空間,使讀者獲得了一種朦朧、神秘的閱讀體驗。因此可以說,在《伍秋月》內層次情節模式中,“女鬼自薦”模式與“夢境”模式的相互交疊,充分體現出作者蒲松齡在小說敘事結構上的巧妙設計與精心構建。而且,這種敘事結構上的“匠心獨運”也使得小說情節更富有神秘性和吸引力,總體上看,獲得了不錯的藝術效果。
(二)“人人冥界”模式
“人人冥界”模式是志怪小說中常用的一種情節單元模式。這種模式的小說作品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大量出現,《列異傳》、《幽明錄》、《冥祥記》等志怪小說集中都存在不少這種情節模式的作品。其中《列異傳·蔡支》一般被看作是這種情節模式的早期代表作品。
在《伍秋月》中,這一情節單元模式主要體現在王鼎“游冥界救兄”和“入冥界救伍秋月”這兩段故事情節中。在“游冥界救兄”這一情節中,王鼎由伍秋月引領進入冥界,恰遇其兄被鬼吏拘囚,為救其兄,王鼎與鬼吏發生爭執,將兩鬼吏殺死。最后在伍秋月的指點下,王鼎兄弟二人逃歸人世。在“入冥界救伍秋月”這一故事情節中,王鼎因思念伍秋月而再次南下。當夜夢一婦人告知伍秋月身陷囹圄時,王鼎即隨婦人進入冥界尋救。入冥界后,恰遇二鬼吏調戲伍秋月,一氣之下,王鼎又連殺兩鬼吏,救出了伍秋月。《伍秋月》中的這兩段故事情節符合“人入冥界”情節單元模式的基本程式:活著的人(如《伍秋月》中的“王鼎”)在異人、異類或某種神秘力量的引導下(如《伍秋月》中的“伍秋月”和“婦人”,二者均是鬼魂)進入冥界,在冥界發生一系列事件、故事后(如《伍秋月》中的“救兄”、“救伍秋月”),最終返回人世。因而,可以看作是“人人冥界”情節單元模式的一個范例。
“人入冥界”模式反映出古人渴望突破“陰陽阻隔”,而進入彼岸世界的心理愿望。在古人的認識中,彼岸的“幽冥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即所謂“地獄不虛”的觀念。古人對彼岸的“幽冥之境”充滿了好奇與向往。因而,在志怪小說中,才出現了數量不少的“人人冥界”的故事。在《伍秋月》中,故事主人公王鼎的兩次“入冥界”,正是古人這種心理愿望的具體體現。尤其是王鼎第一次“入冥界”的故事情節,完全是由一種對“冥界”的好奇使然之。當然,在小說敘事中,“人入冥界”這一模式往往只是充當一種“敘事外殼”或“裝飾”,其本質仍是在反映現實世界。小說家筆下的“幽冥世界”其實只是現實世界的一個翻版,其中的人與事與現實世界中的并無太大差別。在《伍秋月》中,王鼎兩次“入冥界”的遭遇,其實都是現實世界中所實有的情況,并未有太多奇異之處。
在王鼎“入冥界救伍秋月”這一故事情節中,“人入冥界”模式與“夢境”模式也出現了相互交疊的情況:王鼎是通過“夢”這一形式在婦人的引導下進入冥界的,而且當他救出伍秋月回到旅舍時,“驀然即醒”,由這些情節看,王鼎救伍秋月確實是在夢中。但當王鼎告知伍秋月自己的夢時,伍秋月卻言:“真也,非夢也。”由此處看,似乎這又不是夢。此處這兩種情節單元模式的交疊,與前文“女鬼自薦”模式與“夢境”模式的交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即兩處情節單元模式的交疊都同為“夢境”模式與其他模式的交疊,其各自所產生的敘事效果卻有微妙的差異。前文兩種模式交疊產生的是一種“似夢非夢又是夢”的敘事效果,而此處兩種模式交疊所產生的則是一種“夢非夢”的敘事效果,與前處交疊相比,此處這種“夢非夢”式的敘事似乎更明確、簡單一些。當然,兩處交疊給予讀者的閱讀體驗還是大致相同的,都使得故事情節具有了某種不確定性和多重性,都帶給讀者一種朦朧美、夢幻美。由此也可見,情節單元模式的交疊確實能增強小說的敘事效果,給讀者帶來某種特殊的閱讀體驗。
(三)“復生”模式
“復生”模式在我國古代志怪小說中也經常出現。《太平御覽》卷八八八引《蜀王本紀》:“望帝積百余歲,荊有一死人名鱉靈,其尸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尸隨江水上至郫,復生,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為相。”這段文字往往被看作是志怪小說中“復生”模式作品的濫觴。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在追求長生不老的神仙之境的同時,又有了死而復生的期盼。因而在這一時期,涉及“復生”模式的小說作品開始大量出現。從現存的文獻來看,《列異傳》、《甄異記》、《錄異傳》、《獨異志》、《搜神記》、《搜神后記》、《幽明錄》等志怪小說集中都存在這種“復生”模式的作品。尤其是在《搜神記》的卷十五和《搜神后記》的卷四中,這類“復生”模式的作品就已經為數不少了。到北宋初,《太平廣記》中就有了“再生”這樣一部來專門收錄“復生”模式的小說作品。到了清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復生”模式的作品更是數不勝數。
《伍秋月》中的“復生”情節單元模式主要體現在“伍秋月復生”這一故事情節中。在這一隋節中,作者詳細敘述了伍秋月按照“定數”“提前”復生的整個經過:教授“復生”之法——書符一掘墓——載歸——復生以及復生后的形態,將伍秋月“復生”的過程敘述的完整而有序。《伍秋月》的這一故事情節符合“復生”情節單元模式的基本程式:人死后,鬼魂(如《伍秋月》中的“伍秋月”)在人、異類或某種神秘力量的幫助下(如《伍秋月》中的“王鼎”),在特定的情況下(如《伍秋月》中的“月盡”之時)通過一些特定的程序(如《伍秋月》中的“粘符”、“日頻喚妾名”)實現肉體的重生。在古代志怪小說中,“復生”模式常常與“婚戀”題材相結合,共同表現一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希冀。在《伍秋月》中,作者蒲松齡便是通過“伍秋月復生”的情節,使得故事主人公在歷盡種種磨難后,“終成眷屬”。同時也使小說獲得了一個“天隨人愿”的完滿結局。當然,這種“復生”模式也體現出古人一種原始的生死觀:“對于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達到再生的過渡”。中國古代志怪小說中的“復生”情節大多體現了這種原始的死生觀念。《伍秋月》中“伍秋月復生”的情節也明顯具有這種原始死生觀念的影子,而且在《伍秋月》中,這種觀念與中國古代的卜筮“易學”相結合,更凸顯出其神秘的一面。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故事情節在敘述伍秋月“復生”過程的同時,還比較注意與前文的呼應,注意細節方面的敘寫和描繪。如敘述伍秋月在對王鼎講完“復生之法”后“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幾忘之,冥追若何?’”,此處敘述顯然是為了與前文王鼎“入冥界救伍秋月”的情節相呼應,而且這種敘述同時還是一種細節的描繪,使得作品故事情節更為貼切、形象,人物形象更為豐滿、細膩,使讀者感覺到伍秋月的形象如在眼前。《伍秋月》中的這段故事情節,通過伍秋月的“復生”給這篇小說以完滿的結局,同時也為“復生”模式增添了一段新的故事。
通過上面的分析,筆者認為,《伍秋月》以其故事情節模式的多樣性、多重性、交疊性構建起獨具特色的敘事結構,并產生出獨特的敘事效果和閱讀體驗,從而從敘事結構上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和吸引力。其實,《聊齋志異》中許多篇目都有不少值得研究的故事情節模式,筆者期待學術界的進一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