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蒲松齡的三百多篇散文里,代筆之作有二百多篇,達三分之二以上。代筆之作是在特殊的社會環境下產生的一種特殊文體,也是一個特殊群體——不得志而又大有文才、頗有文名的落魄文人的寫作生涯的一種表現,浸透著千古懷才不遇的失意文人的悲憤與憾恨。
關鍵詞:蒲松齡;代筆之作;文化意蘊;應酬;懷才不遇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在蒲松齡的三百多篇散文里,代筆之作有二百多篇,達三分之二以上。這種情況在古人文集中實不多見。這類文章不僅數量眾多,類型也很多樣,有告示,也有呈文,有婚啟,也有祭文,有賀信,也有邀請書,可謂五花八門。這其中有的是做幕僚時代幕主所作,有的是做塾師時代館東所作,有的是為親戚朋友所作,有的只是為普通的鄉鄰所作。這一現象頗引人注目。因此,本文擬從文化根源方面加以簡析。
為別人代筆并非為蒲松齡的首創,例如明代的大畫家、大書法家、大作家徐渭,就為人代作過大量的文章,在獄中,他還專門把代他人寫作的文章合為一集,并認真寫了一篇《抄代集小序》,表達了他為生計所迫而不得不為他人代寫文章的感憤,以為“渭不幸為文若馬耕爾”。和徐}胃一樣,蒲松齡在這件事上也有著同樣深切的慨嘆,他的《戒應酬文》便對此有著極為生動、詳盡的記述:
他接受了代人書寫“吉啟”的要求,但“意懶苦于思索,掇筆復置者屢矣。”而要求的期限已到,于夜深人靜之時“不得已挑燈構之,思又不屬。”眼看“彎月已西”,且“嚴寒侵燭,霜氣入帷,瘦肌起粟,枵腹鳴饑”,而代作之文尚未構成,于此寒夜心急無助之時,“回顧酸影在墻,須吻張翕,聳肩縮項,如世鐘馗。因訝然而自笑,哂措大之呆癡”,遂對影自言曰:“苦哉!……人生世上,具有須眉,無端而代人歌苦,胡然而自為啼笑?無謂矣哉!”于是,他憤然“投筆而起”,告誡自己“既往者之莫諫,尚來者之可追,其從此而永戒,勿復蹈乎前非。”他痛下決心,不再寫此等沒有真情實感、絞盡腦汁也難以成文的“無端而代人歌哭”的文字了。
徐渭和蒲松齡代人為文的苦況頗引人深思。代作,或者說代筆,從一定意義上可以算作一種極為特殊的文體。因為無論寫詩還是作文都是在為自己表情達意,都是在特定的時間、條件、環境下抒發極具個性的個人思想感情。從本質上來說,它是絕對個體化的、個性化的行為。而代作卻是代替別人表情達意,需要按照別人的身分、要求、意愿,仿照別人的口吻來抒寫。這種情況下,對于代作者來說,代作只是一種工具而已。就如在街頭擺上一個小攤,立上代人寫狀子、寫家書、寫對聯之類的招牌,再收取一定的報酬,這時的寫作豈止是一種工具,簡直就是賣文為生的商業行為了。所以,就其失去了寫作者個人的真情實感,失去了文字寫作最本質的特征而言,從這個角度講,代作可以看作是一種特殊的文體。
那么,形成這種特殊文體的原因是什么呢?深究之下,大概不外乎以下兩個因素:
第一,在舊時代的民間,特別是廣大農村,文盲很多,即便是能識文斷字的人,也往往缺少下筆成文的能力,而在社會交往中需要舞文弄墨之處卻不少,如婚喪嫁娶、慶壽賀年、賀人得子之類的事情都需要文字往還,這時,便不得不求人代筆了。應該說,民間的這種需求還是較低層次的,對寫作水平的要求不太高。求文者與被求者之間的關系,多是鄉親鄰里,送一只雞、一筐蛋或是一瓶老酒、一包點心,以作潤筆之資也就可以了,花費也不大。所以,此風在民間還是較為盛行的,代作還頗有市場。此絕非筆者妄下判斷,蒲松齡的此類作品數量之豐可作一證明,其文集自序中的牢騷之言也可以作一證明:“故縉紳士庶,貴耳賤目,亦或闕牛而以犢耕。日久不堪其擾,因而戲索酒餌,意藉此可以止之;而遠邇以文事相煩者,仍不少也。寒暑呻吟,極不可耐”;而他的《戒應酬文》對這一現象的揭示更是直觀而形象:就在他下定決心不再寫作“無端而代人歌苦”之文的第二天,他的決心就迎頭碰壁,被擊了個粉碎:
越日盥矣,振衣未披,忽聞剝啄,若扣柴扉,啟門而視,乃我舊戚,攜果一植,載酒一瓻。予怪而問焉。客揖而言曰:“將有所事,煩子屬詞,致不腆之微物,聊以備咿唔之小資”。余聞之沉吟而笑,未及致辭,心欲耿耿,而守戒臟神,嘵嘵而不依。無已,且效馮婦余一次,過此再戒而弗遲。
蒲松齡的文章極為詼諧、幽默,不說是面對親友的請求,卻不過情面,只說是自己不能守戒,很難徹底禁絕不寫這類無可奈何、不得不寫的文字。
第二,舊時代的官僚縉紳之間,為了公事交往或私下應酬的需要,有了較高層次的代筆要求。有些官僚本身寫作水平不高,自然需要有人代筆;有些官僚雖然出身科甲,八股文寫作水平不低,但對那些被視為旁門左道的詩詞曲賦和非八股腔的散文,則不那么在行了,而官場應酬又頻繁,他們又想附庸風雅,把文章寫得文采飛揚一些,那么單靠他們自己便也心有余力不足了。因此,為官者常常在衙門里聘請一些幕賓,為自己代筆,以減少案牘之苦,如胡宗憲之聘請徐渭代作來往公文、表、奏,孫蕙之聘請蒲松齡代寫各種書啟、文告,便都是這種情況。除了幕賓以外,家庭教師有時也充當這一角色。例如蒲松齡在畢際有家坐館,其工作除了教書育人之外,還包括替畢家作一些諸如婚啟、祭文、書信、賀序之類的應酬文字。應該說,這樣的代筆之人是不容易求的,有此才華的官場之人,當然不能求;雖然不是官場之人,但很有社會地位、知名度很高的風流才子則不便求、不敢求;只有像蒲松齡、徐渭這樣大有文才、有一些知名度、社會地位不高的科場失意的老秀才,才是官僚縉紳們所尋求的理想人物。然而,這樣的“理想人物”的存在,對于需要人代筆的官僚縉紳來講,固然是一種幸運,對于那些“理想人物”本身而言,卻是一種大不幸。“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沒有哪個文人寒窗苦讀的初衷不是博取功名,有誰愿意默默地躲在別人身后,為人作嫁衣裳呢?
所以,代作可以說是舊時代一種基于特殊需要而形成的文體,也是一個特殊群體——不得志而又大有文才、頗有文名的落魄文人的寫作生涯的一種表現。無論是把代作視為“予為文不幸若馬耕爾”或是把代作視為“無端而代人歌哭”,都飽含著他們大材小用、將自己有用之才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人生辛酸,浸透著千古懷才不遇的失意文人的悲憤與憾恨。所以,代作是值得細細品味的歷史現象,其中蘊含著厚重的歷史文化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