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海經》序跋看其成書與性質

摘要：自西漢末年劉秀（原名歆）《上山海經表》之后，晉代郭璞，宋代尤袤，明代楊慎、劉大昌、周奭、楊宗吾，清代李調元、吳任臣、畢沅、孫星衍、郝懿行、阮元等都為《山海經》撰寫過序跋。本文通過梳理上述序跋，擬厘清《山海經》的卷數、版本、作者、成書時間、性質等問題。

關鍵詞：山海經；序跋；成書；性質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一

西漢末年劉秀（前50年？-23，原名歆）《上山海經表》是有關《山海經》的一篇重要文獻，該文獻涉及到《山海經》四個方面的問題：卷數、成書時間、作者、性質。《上山海經表》云：

所校《山海經》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山海經》者，出于唐、虞之際。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國……禹乘四載，隨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與伯翳主驅禽獸，命山川，類草木，別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跡之所希至，及舟輿之所罕到。內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皆圣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

關于《山海經》的卷數，歷代著錄各有不同。劉向（前78-前6）在《山海經》校輯定本中起了很大作用，劉秀是劉向少子。劉向死后，劉秀繼承父業，總校群書，著有《七略》等書。劉氏在總校群書中，將所收集的《山海經》各種冊本校編為三十二篇，最后定為十八篇，于建平元年（6）四月進呈。劉秀說“所校《山海經》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這表明《山海經》曾以三十二篇的形式流傳過。劉秀所定十八篇包括《山經》十篇，《海外經》、《海內經》各四篇，沒有今本《大荒經》和一卷的《海內經》。劉秀是根據《山經》每篇的篇幅大小而定篇數，《南山經》、《東山經》篇幅較小，故各為一篇，《西山經》、《北山經》篇幅較大，故各定為上下兩篇，《中山經》篇幅最大，故定為上中下三篇，再以《中山經》東北為一篇。

晉代郭璞（276-324）完成了《山海經》的最后編定工作，將逸在外的五篇即《大荒經》四卷和《海內經》一卷合于劉本之后，成為現今看到的十八卷本。郭璞還是《山海經》的第一位注家，重視地理考證，常與其它地理書相互參照。郭璞除《山海經》注十八卷外，另有音注二卷，圖贊二卷。郭璞在《山海經序》中交代了作注的原因，但對《山海經》的卷數未作說明。

宋代尤袤（1127-1 94）《山海經跋》云：“繼得《道藏》本，《南山經》、《東山經》各自為一卷，《西山》、《北山》故各分為上下兩卷，《中山》為上下三卷，別以《中山》東北為一卷。”這表明宋代《道藏》本中的《山經》分為十卷，與劉秀校本一致。

明《道藏》本目錄《海內經第十八》之下注云：“此《海內經》及《大荒經》本皆進（一作逸）在外。”李劍國先生指出這應是郭璞為《山海經》作注之語，這五卷“篇后又無校進款識，記敘次第亦不同其他，且內容多與《海外》、《海內》重復，是則為劉歆刪去者。郭璞注《山海經》，復取而補入，共為二十三篇。故《隋書·經籍志》著錄郭璞注本為二十三卷”。東漢的歷史學家班固（32-97）《漢書·藝文志》著錄《山海經》十三篇，是將《山經》由十篇改為了五篇，實際上與劉秀所定相合，沒有《大荒經》和一卷的《海內經》。《隋書·經籍志》著錄郭璞注本為二十三卷，《舊唐書·經籍志》著錄為十八卷，是將《山經》復合并為五卷，包括《大荒經》和一卷的《海內經》，因此實際上與《隋書·經籍志》著錄的二十三卷相同。

清代學者郝懿行（1757-1825）《山海經箋疏敘》云：

《山海經》古本三十二篇，劉子駿校定為一十八篇，即郭景純所傳是也。今考《南山經》三篇，《西山經》四篇，《北山經》三篇，《東山經》四篇，《中山經》十二篇，并《海外經》四篇，《海內經》四篇，除《大荒經》以下不數，已得三十四篇，則與古經三十二篇之目不符也。《隋書·經籍志》：‘《山海經》二十三卷。’《舊唐書》：十八卷，又《圖贊》二卷，《音》二卷，并郭璞撰。此則十八卷，又加四卷，才二十二卷，復與《經籍志》二十三卷之目不符也。《漢書·藝文志》《山海經》十三篇，在形法家，不言有十八篇。所謂十八篇者，《南山經》至《中山經》，本二十六篇，合為《五藏山經》五篇，加《海外經》已下八篇，及《大荒經》已下五篇為十八篇也。所謂十三篇者，去《荒經》已下五篇，正得十三篇也。古本此五篇皆在外，與經別行，為釋經之外篇。及郭作傳，據劉氏定本，復為十八篇，即又與《藝文志》十三篇之目不符也。……然則古經殘簡，非復完篇，殆自昔而然矣。

郝懿行指出，劉秀所校定的一十八篇包含在郭璞《山海經注》二十三卷之中。但《山海經》除去《大荒經》以下五篇，還有三十四篇，與劉秀所說三十二篇不符。清代畢沅（1730-1797）在《山海經古今本篇目考》中云：“劉秀表中日凡三十二篇，今合《五藏山經》及《海外》、《海內經》共三十四篇，二當為四字之誤也。”史書著錄情形表面上十分雜亂，《漢書·藝文志》為十三篇；《隋書·經籍志》為二十三卷；《舊唐書》為十八卷，又《圖贊》二卷，《音》二卷，共二十二卷。根據這些著錄，郝懿行指出，所謂十八篇，是今本三十四篇中《南山經》至《中山經》二十六篇合為《山經》五篇，加《海外經》、《海內經》各四篇，再加上《大荒經》四篇、《海內經》一篇，共十八篇。所謂十三篇，即將《大荒經》以下五篇去掉。古本《山海經》一般都不包括這五篇。這樣一來，郝懿行基本厘清了《山海經》的卷數。

二

關于《山海經》的成書時間和作者，按照劉秀的說法，《山海經》乃是大禹治理洪水時益與伯翳所作。晉代郭璞《山海經序》云：“此書跨世七代，歷載三千，雖暫顯于漢，而尋亦寢廢。其山川名號，所在多有舛謬，與今不同，師訓莫傳，遂將湮泯。”這段話有這樣幾層含義：第一，從晉代上溯七代三千年，即有夏之時，也就是說《山海經》成書于夏代。第二，《山海經》在漢代較為顯著。第三，《山海經》歷來沒有傳授，自漢代之后逐漸失傳，至晉代行將湮滅。

《山海經》在漢代確實傳播較廣，東方朔、董仲舒、司馬遷、劉安、班固都曾讀過《山海經》。劉秀《上山海經表》云：“孝武皇帝時，嘗有獻異鳥者，食之百物，所不肯食。東方朔見之，言其鳥名，又言其所當食。如朔言。問朔何以知之，《山海經》所出也。”郭璞《山海經序》云：“東方朔曉畢方之名。”畢方鳥見《山海經·西次三經》、《海外南經》。可見東方朔不僅讀過《山海經》，而且對其中的內容記憶頗深。王充（27-約97）《論衡·別通篇》云：“董仲舒睹重華之鳥，劉子政曉貳負之尸，皆見《山海經》，故能立二事之說。”可知董仲舒應當也曾讀過。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太史公日”：“《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劉安（前164年至前122年在位淮南王）與賓客蘇非等人編撰《淮南子》一書，其中內容有許多與《山海經》相似之處，可以推知劉安等人對《山海經》非常熟悉。班固《漢書·藝文志》“形法家”著錄《山海經》十三篇。

宋代尤袤不同意《山海經》成書于夏代說，他在《山海經跋》中指出：“《山海經》夏禹為之，非也。其間或援啟及有窮、后羿之事，漢儒或謂伯翳為之，非也。然屈原《離騷》多摘取其山川，則言帝嚳葬于陰，帝堯葬于陽，且繼以文王皆葬其所。又言夏耕之尸也，則日湯伐夏桀于章山，克之。其論相顧之尸也，則日伯夷父死四岳，先生龍。按此三事，則不及夏啟、后羿而已，是周初亦嘗及之，定為先秦書，信矣。”尤袤認為，《山海經》中出現了夏代末期乃至于周初之事，所以其成書時間定為先秦比較穩妥，但所謂“先秦”仍顯過于籠統。

明代學者楊慎（1488-1559）《山海經后序》：

《左傳》曰：“昔夏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物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入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此《山海經》之所由始也。神禹既錫玄圭以成水功，遂受舜禪以家天下，于是乎收九牧之金以鑄鼎，鼎之象則取遠方之圖，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禽之奇，獸之奇。說其形，著其生，別其性，分其類。其神奇殊匯，駭世驚聽者，或見，或聞，或恒有，或時有，或不必有，皆一一書焉。蓋其經而可守者，具在《禹貢》；奇而不法者，則備在九鼎。九鼎既成，以觀萬國，同彼象而魏之，日使耳而目之，脫輶軒之使，重譯之貢，續有呈焉。固以為恒而不怪矣，此圣王明民牖俗之意也。夏后氏之世，雖日尚忠，而文反過于成周；太史終古藏古今之圖，至桀焚黃圖，終古乃抱之以歸殷。又史言孔甲，于黃帝姚姒盤盂之銘，皆緝之以為書，則九鼎之圖，其傳固出于終古、孔甲之流也。謂之曰《山海圖》，其文則謂之《山海經》。至秦而九鼎亡，獨圖與經存。……已今則經存而圖亡，后人因其義例而推廣之，益以秦漢郡縣地名，故讀者疑信相半：信者直以為禹、益所著，既迷其源；而疑者遂斥為后人贗作詭撰，抑亦軋矣。

楊慎根據《左傳》所說，認為《山海經》是終古、孔甲等根據九鼎之圖輯錄而成，但“后人因其義例而推廣之，益以秦漢郡縣地名”。這一觀點將《山海經》的成書時間視為動態過程，較有道理，但關鍵在于《山海經》的撰寫是否始于夏禹之時。

畢沅《山海經新校正序》經過具體考證，認為《山海經》各部分的成書時間并不相同。他說：“《山海經》作于禹、益，述于周秦，其學行于漢，明于晉，而知之者酈道元也。《五藏山經》三十四篇，實是禹書。禹與伯益主名山川，定其秩祀，量其道里，類別草木鳥獸。今其事見于《夏書·禹貢》、《爾雅·釋地》，及此經《南山經》已下三十四篇。”畢沅根據《爾雅》中的山名及《夏書》、《列子》、《伊尹書》等先秦文獻，認定《五藏山經》三十四篇為夏禹所作。畢沅又說：“《海外經》四篇，《海內經》四篇，周秦所述也。禹鑄鼎象物，使民知神奸，案其文有國名，有山川，有神靈奇怪之所際，是鼎所圖也。鼎亡于秦，故其先時人猶能說其圖以著于冊。劉秀又釋而增其文，是《大荒經》以下五篇也。《大荒經》四篇釋《海外經》，《海內經》一篇釋《海內經》。當是漢時所傳，亦有《山海經圖》，頗與古異，秀又依之為說，即郭璞、張駿見而作贊者也。”畢沅認為《海外經》四篇、《海內經》四篇為周秦時作，《大荒經》以下五篇是漢代所作。

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敘》指出：“《顏氏家訓·書證篇》云：‘《山海經》禹、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今考《海外南經》之篇，而有說文王葬所；《海外西經》之篇，而有說夏后啟事。夫經稱夏后，明非禹書；篇有文王，又疑周簡：是亦后人所羼也。至于郡縣之名，起自周代，《周書·作雒篇》云：‘為方千里，分以百縣，縣有四郡。’《春秋》哀公二年《左傳》云：‘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因知《五藏山經》五篇，主于紀道里，說山川，真為禹書無疑矣。而《中次三經》說青要之山云：‘南望埠渚，禹父之所化。’《中次十二經》說天下名山，首引禹日，一則稱禹父，再則稱禹言，亦知此語必皆后人所羼矣。然以此類致疑本經，則非也。”郝懿行與畢沅觀點基本一致，認為《山經》五篇乃禹時所作，不能因為其中夾雜了后人的某些言論，就否定其基本內容的產生時間。

三

今本《山海經》十八卷，包括《山經》五卷，分別為《南山經》、《西山經》、《北山經》、《東山經》和《中山經》；《海外經》四卷，分別為《海外南經》、《海外西經》、《海外北經》和《海外東經》；《海內經》四卷，分別為《海內南經》、《海內西經》、《海內北經》和《海內東經》；《大荒經》四卷，分別為《大荒東經》、《大荒南經》、《大荒西經》、《大荒北經》；《海內經》一卷。《山經》五卷的篇幅要大于《海經》十三卷，其中又以《中山經》篇幅最大。主要記錄五方之山，特別注重每座山的方位。據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研究，《山經》共寫了四百四十七座山，這些山中，見于漢晉以來記載，可以指系確切的約為一百四十座，占總數的三分之一。其中對晉南、陜中、豫西地區記述得最詳細正確。這應該是研究我國古代地理的寶貴資料。所記山中的物產、草木、禽獸十分怪異，如《西山經·太華山》：“又西六十里，日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里，鳥獸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遺，六足四翼，見則天下大旱。”這種“六足四翼”的蛇非現實中所有，尤可怪者是與天災人禍、吉兇禍福密切相關。

《海經》的內容非常豐富，大體可分為以下幾種類型：一是海外異國的人物習俗、草木禽獸，如《海外北經·無腸國》：“無腸之國在深目東，其為人長而無腸。”《海外西經·滅蒙鳥》：“滅蒙鳥在結匈國北，為鳥青，赤尾。”二是各類神靈，如《海外北經·鐘山之神》：“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晵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三是神話傳說，如《大荒南經·羲和生日》：“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那么《山海經》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質的書呢？

對《山海經》一書性質的認識，經歷了許多變化，至今仍存在著許多分歧。在西漢末年劉向之前，涉及到《山海經》一書性質問題的只有司馬遷，前面已說道司馬遷首次在《史記·大宛列傳》中提到了《山海經》，他將張騫所見與《禹本紀》中的記載作了對比，發現《禹本紀》所記的昆侖山與實際情況明顯不符。因此他對《禹本紀》、《山海經》所記九州山川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對其中所記的怪物也不敢相信，這體現了司馬遷作《史記》的求實精神。顯然在司馬遷心目中，《山海經》不是一部真實可信的地理書，將其視為記錄怪物之書或許更接近事實。司馬遷雖稱“不敢言”，但實際上借張騫向漢帝的上言還是提到了西王母：“安息長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得見。”

劉秀《上山海經表》稱其父劉向利用《山海經》解釋上郡石室“反縛盜械人”，引起了漢宣帝的注意，也正是在此之后，《山海經》一書逐漸被視為巫覡、方士之書。按照劉秀《上山海經表》的說法，《山海經》乃是在大禹治理洪水時所作，其目的一是便于了解各方物產習俗，以“任土作貢”、“類物善惡”；一是“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根據這些變怪之物可以察驗吉兇。其后的許多學者基本上沿著這兩種思路來確定《山海經》一書的性質問題。

東漢時期的許多學者都將《山海經》視為地理書，王充在《論衡·別通》中說：“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王景（30-857），字仲通，原籍瑯邪，東漢水利家。永平十二年（69），王景受命治河，朝廷“賜景《山海經》、《河渠書》、《禹貢圖》”。表明當時視《山海經》為地理書。趙曄（大約東漢建武年間（25-56）人）《吳越春秋》亦云：“……遂循行四瀆，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理數。使益疏而記之，名曰《山海經》。”主張《山海經》為禹、益所作，并將禹、益作書的神話故事具體化，肯定了《山海經》在治水中的實用價值。此外，趙曄又把《山海經》一書的主要內容歸納為“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理數”，已認識到《山海經》的地理科學內涵。

郭璞認為不能因為《山海經》中的記載十分怪異就否認其真實性，其《山海經序》云：“夫以宇宙之寥廓，群生之紛紜，陰陽之煦蒸，萬殊之區分，精氣渾淆，自相演薄，游魂靈怪，觸象而構，流形于山川，麗狀于木石者，惡可勝言乎！……物不自異，待我而后異。異果在我，非物異也。……及談《山海經》所載而咸怪之，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則幾于無怪矣；怪所不可怪，則未始有可怪也。”實際上郭璞是將《山海經》作為地理書看待的，其《山海經注》重視地理考證，常與其它地理書相互參照。酈道元（？-527），字善長，范陽涿州人，著有《水經注》四十卷。酈道元引《山海經》作比較及注釋《水經》之處頗多，可見酈道元亦將《山海經》視為地理書。

更多的史學家、目錄學家注意到了其地理博物的內容，所以《隋書·經籍志》將其列入史部地理類第一種。《隋書·經籍志》地理類序云：“漢初，蕭何得秦圖書，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經》，相傳以為夏禹所記。”此后歷代史書和官、私書目幾乎都將其列入史部地理類。班固受到劉秀的影響，在《漢書·藝文志》中將《山海經》列入形法家之首：“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所謂“形法”，涉及到“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人及六畜的“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據此“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班固關于“形法家”的解釋就是對《山海經》性質的認定。《山海經》列入形法家雖不恰當，然而班氏卻是第一位探討《山海經》性質并明確提出歸類的學者。這種觀念影響到后世大量志怪書的產生。后來的《宋史·藝文志》受其影響，也將《山海經》列入五行類。

明代學者楊慎《山海經后序》引《左傳》語認為，《山海經》“使民知神奸，入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又說：“蓋其經而可守者，具在《禹貢》；奇而不法者，則備在九鼎。九鼎既成，以觀萬國，同彼象而魏之，日使耳而目之，脫輶軒之使，重譯之貢，續有呈焉。固以為恒而不怪矣，此圣王明民牖俗之意也。”在《山海經跋》中又說：“六經之外，如《文選》、《山海經》，食品之山珍海錯也。”可見楊慎將《山海經》視為一部具有實用價值和文學價值的重要典籍。另一位明代嘉靖年問的學者劉大昌《刻山海經補注序》云：“太史升庵公補其遺逸，考古以證今，言近而指遠，其事核，其論明，疑辭隱義，曠然發朦，而文學大夫益知崇信矣。”一方面肯定了楊慎《山海經補注》的學術成就，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對《山海經》性質的認識。

清代康熙年問的學者吳任臣《山海經廣注序》說：“古人云：少所見，多所怪；世之不異，未始非異；世之所異，亦未必盡異也。……抑聞之九州之外，復有九州，斯經所具，特亞細亞一隅耳。若乃紀蔥嶺之西，夸印度之北，占西海孔雀之星，侈南極大浪之異，抵掌而譚，縱橫四表，則瑰奇吊詭，將更有超于耳目尋常之際者。”顯然力主《山海經》乃為地理書。

畢沅《山海經新校正序》也論述了《山海經》的性質：“《山海經·五藏山經》三十四篇，古者土地之圖，《周禮·大司徒》用以周知九州志地域廣輪之數，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故其書世傳，不廢其言，怪與不怪皆未也。《南山經》其山可考者，惟鵲山、句馀、浮玉、會稽諸山；其地漢時為蠻中，故其他書傳多失其跡也。《西山經》其山率多可考……《北山經》其山皆在塞外……《北次三經》以下，其山亦多可考……《東山經》其山水多不可考……”最后他得出結論：“以此而推，則知《山海經》非語怪之書矣。”

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山經》還是《海經》，都與實際的地理情況相去甚遠。隨著社會的進步和人們認識能力的提高，《山海經》怪奇虛幻的色彩越來越被人們所重視，晉代郭璞就曾說《山海經》“宏誕迂夸，多奇怪俶儻之言”。明代學者胡應麟徑稱其為“古今語怪之祖”。至清代編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時，徹底否定了此前的地理歸類，說：“然道里山川，率難考據，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這樣一來，在從先秦到清代的傳播過程中，對《山海經》性質的認識就有了三種觀點：巫祝方士說、地理博物說和志怪小說說。

當今許多學者在指出《山海經》具有巫祝、方術之書性質的同時，也看到了其中所記錄的神話內容，因此將其作為早期小說看待。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神話與傳說”中說：“《山海經》今所傳本十八卷，記海內外山川神祗異物及祭祀所宜，以為禹益作者固非，而謂因《楚辭》而造者亦未是；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袁行霈先生在《（山海經）初探》中認為“《山海經》是巫覡、方士的書”，同時在其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一編“先秦文學”中又專門論述了《山海經》的神話學價值。李劍國先生將《山經》與《海經》的內容作了區分，認為：“《海經》不同《山經》之專記山川道里物產，主要記遠國異民及神話傳說，巫術意味淡而方術濃，有很明顯的神仙不死及服食內容。”指出“其書之地理博物，乃巫祝之學，因而可以說此書是巫書和地理博物書的混合”。同時認為《山海經》“神話和各種傳說材料極為豐富，無疑又具有志怪小說的一定性質”

袁世碩先生的見解更為客觀公允，他說：

《山海經》無疑是上古先民的地理書，所記地理山川風物，其中自然也有一些真實情況，卻多半是出自天真的臆測、臆想，也納入了神話傳說的內容。……他們的活動范圍、經驗知識有限，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互滲的原始思維，使他們對環境的認識只能是帶有想象、臆測的成分。沒有航海能力，對海外地方更難有所知，是以《海經》中的離奇怪誕成分，尤甚于《山經》，保留的神話傳說材料也最多。……《山海經》開語怪之先河，固然是不刊之論，卻不能以其所記“百不一真”及其對后世文化之影響，判定其性質為小說，不能否認其書之產生正反映了上古先民對其所生存的地理環境的求知之心，以及那種混合著主觀臆想的、在后世文明人看來是荒誕的表述，就是他們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地理學從不真實到真實，是要隨著人的活動范圍的擴展、認識手段的豐富、知識的積累，方才逐漸做得到的，要有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從這個角度說，古人將《山海經》列于“地理書之冠”，未必不允當，今人作地理學史，恐怕是不能棄之不論的。《四庫全書總目》深以為非，斷然歸入“小說家類”，倒是反歷史主義的。

綜合上述種種觀點，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山海經》一書本為地理博物書，但其中反映了巫祝和巫土方術觀念，在后來的傳播中，人們或注重其地理博物方面的內容，于是將其視為地理博物書；或注重其神話虛幻的內容，于是將其視為志怪小說之祖。要之，無論何種理解都與著者本意之間產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乃是傳播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山海經》具有多方面的價值，是我們研究古代地理、宗教、神話、動植物、醫藥、歷史、氣象等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