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共賞 高僧只說家常話

摘要：本文運用比較、統計的方法對《聊齋志異》中的比喻進行系統的研究。在分析比喻類型、句式結構的基礎上探討《聊齋志異》中比喻辭格通俗易懂、含蓄典雅的特點。

關鍵詞：聊齋志異；比喻；通俗易懂；含蓄典雅

中圖分類號：H05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的語言精煉含蓄、典雅優美，早期評刻《聊齋志異》的馮鎮巒認為它是“千古文字之妙”。徜徉于《聊齋志異》的字詞句間，大量比喻辭格的運用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聊齋志異》在比喻辭格的運用方面到底有怎樣的獨特之處，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聊齋志異》是中國古典短篇小說的巔峰之作，研究它的文章很多，但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聊齋志異》的創作動機、思想內容、藝術特色、作品形象等方面，修辭方面的研究存在明顯的不足，對比喻辭格的系統探討更是少之又少。近年來發表的有關論文有《（聊齋志異）的修辭藝術初探》、《（聊齋志異）的敘事修辭干預》、《（聊齋志異）反諷敘事修辭簡析》、《（聊齋志異）敘事修辭解構》、《（聊齋志異）語言探微》、《（聊齋志異）中的隱喻》。這些研究，大多是從敘事修辭角度出發，著重于隱喻、反復、反諷、懸念等修辭手法的研究。與其他經典文學著作的修辭研究相比，《聊齋志異》的研究稍顯單薄。

本文運用修辭學的有關理論，以搜集到的比喻實例為基礎，運用比較、統計的方法，從多角度對《聊齋志異》的比喻修辭現象及其效果進行系統的分析研究。期望能夠通過這些研究反映《聊齋志異》比喻修辭的精妙之處。

一、《聊齋志異》比喻基本結構分析

（一）《聊齋志異》比喻類型分析

1、明喻

本體、喻體、喻詞都出現，很明顯是在打比方，稱之為明喻。如：

（小人）連臂歸，飛上面，如蜂蟻之投穴者。（《瞳人語》）

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聶小倩》）

女子衰衣，麻綆束腰際，布裹首；以袖掩口，嚶嚶而哭，聲類巨蠅。（《宅妖》）

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仙》）

2、暗喻

暗喻是“用表示判斷、等同意義的比喻詞或同位格式連接兩個語言單位”。“比喻詞或同位格式”指的是有喻詞和無喻詞，“兩個語言單位”指本體和喻體。

（1）有喻詞類

有喻詞連接本體和喻體，喻體的作用是對本體進行敘述、描寫。

今以誚謗難堪，聊作蛙怒耳。（《巧娘》）

君自不知，彼前身為驢，今雖儼然民上，乃飲糙而亦醉者也。（《濰水狐》）

（異鳥）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羅剎海市》）

（2）無喻詞類

本體在前，喻體在后，本體與喻體之間沒有喻詞連接。

（胡四姐）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胡四姐》）

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成仙》）

乃“黃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白于玉》）

忽聞黃與主人槌闔鼎沸。（《念秧》）

3、借喻

借喻是用喻體直接代替本體，本體和喻詞都不出現。

（1）個別詞語作喻體

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連瑣》）

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青梅》）

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羅剎海市》）

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公孫九娘》）

例中的喻體“琴瑟”、“瓜李之嫌”、“蜃樓海市”、“蝸廬人”都是單個的詞語。

（2）句子整體作喻體

“公子已窺之，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偶。’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須。’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嬌娜》）引用唐人元稹《離思五首》中悼念亡妻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比喻再也找不到像嬌娜那樣值得鐘愛的女子。

“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知其不可。且諺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適于口。’”（《胡氏》）主人用“瓜果之生摘者，不適于口”的道理勸說胡生放棄娶主人之女的想法。

“‘黃貍黑貍，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隱其所駭懼，而公然以怪之遁為己能，天下必將謂徐生真神人不可及。”（《驅怪》）用貓捉老鼠比喻徐遠公嚇走怪獸，用“黃貍黑貍，得鼠者雄”一句喻指徐遠公無論用什么方法只要趕走了怪物，就是“神人”。

4、縮喻

縮語可以簡單解釋為凝縮的比喻，喻體與本體組成偏正短語，喻詞省略。這類比喻具有結構緊湊、言簡義豐的特點。從構成要素來看，縮語由本體和喻體兩部分組成，應該歸入暗喻一類。本文把縮語單獨歸為一類的原因是：一方面，縮語有固定的區別于暗喻的格式，具有典型性；另一方面，《聊齋志異》中縮語數量較多，具有普遍性。

縮語在喻體選擇上具有明顯的傾向性，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1）動物作喻體

“（老嫗）疏急作鶴步”（《噴水》）、“狐也，酣醉而犬臥”（《酒友》）、“忽焉脫落，四支蠖屈”（《續黃粱》）、“其人猿睛鷹凖”（《辛十四娘》）的喻體分別為“鶴”、“犬”、“蠖”、“猿”、“鷹”。

（2）植物作喻體

“生嘆惋木立”（《俠女》）、“櫻口中一點香唾”（《蓮香》）、“（驢）批耳修尾”（《胡氏》）、“千里柔魂，蓬游無底”（《公孫九娘》）的喻體分別為為“木”、“櫻”、“竹”、“蓬”。

（3）自然現象作喻體

“妙緒泉涌”（《青鳳》）、“平生所為，一一潮盡”（《湯公》）、“祠內外士女云集”（《阿霞》）、“然拈須微呼，則應諾雷動”（《續黃粱》）的喻體分別為“泉”、“潮”、“云”、“雷”。

5、較喻

較喻，本體和喻體在程度上進行比較來強化本體的某個特征。較喻較中有比，既強調本體與喻體的相似點，又比較其在程度上的不同，與單純的比較不同，本文認為有必要從較喻與比較的辨別中來明確較喻的內涵。較喻的本體和喻體是極不相同的兩類事物，而比較的甲方和乙方一般屬于同一個上位類，相似點本身就比較多。也就是說，較喻是不同類事物問的打比方，而比較是同類事物問的對比。

“公愛之，甚于拱壁”（《小獵犬》）是較喻，例句中本體“愛”是一種情感，喻體“拱璧”是物，本體和喻體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事物；“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大如甕，息肩置堂隅。”（《辛十四娘》）是比較，句中的“撲滿”與“甕”都是儲物用的瓦器，相似點不只一處，本身就具有可比性。

《聊齋志異》中較喻多用“于”、“不啻”、“如”等詞進行比較。根據程度的輕重可以分為以下兩類：

（1）本體在程度上強于喻體

“大王不以為寶，臣以為連城之壁不過也”（《王城》）、“（蟲）雖連城拱壁不啻也”（《促織》）以上兩例本體省略，依據上下文可以得知，分別是“鶉”、“促織”，把它們與連成拱璧比較，強調擁有者視本體事物為無價之寶，珍惜之極；“其金錢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金世成》）把“金世成”募集金錢的速度喻為比“酷吏之追呼”還要快，強調金世成對民眾的影響之廣，引起人們的反思；“飛奔殿閣，不啻翅翎”（《保住》）“翅翎”代指鳥，省略的本體為“保住”，意思是：他飛檐走壁不亞于飛鳥，比喻保住體態輕盈、行動敏捷；“遙望水光啖熌，闊于三疋練”（《龍取水》）句中省略的本體為龍取水激起的波浪，用我們熟悉的“練”作比較，使虛幻的事物變得熟悉。

（2）本體在程度上弱于喻體

“氣咻咻然，細于屬絲”（《連瑣》）本體“氣”與喻體“屬絲”作比，比喻氣息微弱。

6、事喻

事喻是指借敘述一個故事去說明一個道理的比喻，相當于我們通常所說的寓言。王煥鑣曾在《先秦寓言研究》一書中提出寓言是由比喻發展而成的。唐鉞在《修辭格》中把寓言和顯比、隱比一起歸入“根于類似的”修辭格一類。蔣祖怡在《文章學纂要》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寓言應該屬于比喻辭格的范疇，“每個寓言一定有一個言外之意，就是整個寓言的功能也只等于一句寓意之言的話。”他提到的“寓意之言”指的就是比喻的喻體。在《聊齋志異》的諸多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借事說理，具有“言外之意”。有的作品在開頭或結尾的部分會提及其寓意，但更多的則是暗含于作品之中。對于隱而不提的比喻本文不作深入挖掘，只研究作者在文中明示出來的一類。

鄉人憒憒，憨狀可掬，其見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封者，良朋乞米則怫然，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獨，則又忿然，又計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及至淫博迷心，則頃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爾鄉人，又何足怪。（《種梨》）

把“鄉中稱素封者”比喻為“鄉人”。故事中的鄉人不肯施舍梨給道士，反被道士用道術把滿車的梨偷去。“鄉中稱素封者”吝嗇之極，對朋友甚至父親兄弟都錙銖必較，但卻稀里糊涂地把錢財耗空，兩者何其相似。

蛇，蠢然一物耳，乃戀戀有故人之意。且其從諫也如轉圜。獨怪儼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數世蒙恩之主，輒思下井復投石焉；又不然，則藥石相投，悍然不顧，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蛇人》）

把人比作蛇。故事中蛇人勸誡蛇不要驚擾行人，蛇接受了蛇人的忠告，而有的人對于別人的苦口相勸卻怒目相對，連蛇都不如。

驢之為物龐然也。一怒則踺跌嗥嘶，眼大于盎，氣粗于牛；不惟聲難聞，狀亦難見。倘執束芻而誘之，則帖耳輯首，喜受羈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飲糙而亦醉也。愿臨民者，以驢為戒，而求齒于狐，則德日進矣。（《濰水狐》）

把貪財而無恥的“居民上”者比喻為“驢”。貪財而無恥者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人諂媚奉承、俯首帖耳，一旦事不如意便像驢一樣怒不可遏，原形畢露。

“余嘗謂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耳聽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猶是也。”（《黑獸》）把“貪吏”比作“狨”，把“民”比作“狝”。文中是這樣描述狨和狝關系的：“狝最畏狨；遙見之，則百十成群，羅而跪，無敢遁者。凝睛定息，聽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則以片石志顛頂。狝戴石而伏，悚若木雞，惟恐墮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馀始哄散。”百姓畏懼貪吏正如同狝畏懼狨一般，貪吏對百姓的勒索盤剝正如同狨吃狝一樣。

（二）《聊齋志異》比喻句式結構分析

在比喻結構中本體、喻體、喻詞、相似點四要素不一定全部出現，在一定的語境中，可以省略其中的某些要素而不對比喻關系的表達和理解構成障礙。

（1）完整結構：結構完整的比喻句，四要素都出現。這種句式表達的比喻關系明顯，比喻義明確。

a式：本體+喻詞+喻體+相似點

“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羅剎海市》）本體為“異鳥”，喻詞為“等”，喻體為“哀玉”，相似點是“惻人肺腑”。

b式：本體+相似點+喻詞+喻體

“小人聞之，意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耳中人》）本體為“繞屋而轉”，相似點是“意張皇”，喻詞為“如”，喻體為“鼠失窟”；“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地震》）本體為“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相似點是“喧”，喻詞為“如”，喻體為“鼎沸”；“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俠女》）本體為“匕首望空拋擲”，相似點是“燦”，喻詞為“若”，喻體為“長虹”。

（2）三元結構

c式：本體+喻詞+喻體。這種句式的特點是結構簡單，使用方便，并且容易為讀者理解。

“見卿如獲異寶”（《青鳳》）本體為“見卿”，喻詞為“如”，喻體為“獲異寶”；“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蛇癖》）本體為“吞之”，喻詞為“如”，喻體為“啖蔥”。

d式：相似點+喻詞+喻體。這種句式的特點是把相似點放在句子的開頭，突出強調本體與喻體的相似點。本體不出現，或是承前省略，或是隱含于句中。

“己盞中，濁如醪”（《三生》）相似點為“濁”，喻詞為“如”，喻體為“醪”；“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畫皮》）相似點為“硬”，喻詞為“如”，喻體為“團絮”；“十七暴疾殂謝，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連瑣》）相似點為“孤寂”，喻詞為“如”，喻體為“鶩”。

（3）二元結構

e式：本體+喻體。這種句式不使用喻詞，不提及相似點，是為了突出本體與喻體的內在關聯，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

“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蹴鳳”（《嬌娜》）本體為“畫黛”，喻體為“彎蛾”；“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成仙》）本體為“官宰”，喻體為“強寇不操矛弧”；“忽聞黃與主人槌闔鼎沸”（《念秧》）本體為“槌闔”，喻體為“鼎沸”。

f式：喻詞+喻體。這種句式省略本體，以使句式簡潔，避免重復噦嗦。

“久之，聞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欞，房壁震搖，其勢欲傾”（《妖術》）喻詞為“如”，喻體為“牛喘”；“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嬰寧》）喻詞為“若”，喻體為“解語花”；“偶戲門外，為妖僧迷殺桑樹下，驅使如倀鬼，冤閉窮泉，不得脫化”（《珠兒》）喻詞為“如”，喻體為“倀鬼”。

g式：喻體+本體。這種句式的特點是結構緊湊，言簡義豐。

“不圖拳母，競生錐兒”（《真定女》）喻體為“拳”、“錐”，本體為“母”、“兒”；“如蒙金諾，還屈玉趾”（《公孫九娘》）喻體為“金”，本體為“諾”；“女聞，刻骨自恨”（《姊妹易嫁》）喻體為“刻骨”，本體為“自恨”。

（4）一元結構

h式：喻體。這種句式只有喻體出現，形式簡潔，句意的表達含蓄委婉。

“又每與公評騭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林四娘》）、“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翩翩》）、“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羅剎海市》）喻體分別為“瑕”、“翹鳳”、“蜃樓海市”。

（三）統計結果

在《聊齋志異（三會本）》前四卷167篇作品中，共搜集到比喻辭格521例，以下是根據比喻類型和句式結構分別統計的結果：

二、《聊齋志異》比喻特點分析

通過前文的比較分析發現，盡管《聊齋志異》中作品的故事情節、人物形象不盡一致，但在比喻辭格的運用方面卻保持著統一的風格，既有通俗易懂、平易簡潔的一面，又有含蓄典雅、夢幻優美的特點，可謂是莊諧相濟、雅俗共賞，高僧只說家常話。

（一）通俗易懂、平易簡潔

《聊齋志異》是用文言文寫成的作品，不但文人墨客能夠接受，販夫走卒也能夠讀懂，這與其語言修辭有極大的關系。以下將從比喻類型、句式結構和喻體選擇三個方面論述《聊齋志異》中比喻辭格通俗易懂、平易簡潔的特點。

1、《聊齋志異》中多用形式簡潔、通俗易懂的明喻和借喻。

根據“表一：《聊齋志異》比喻類型統計表”統計，《聊齋志異》中常用的比喻類型有明喻、暗喻、借喻、縮喻、較喻、事喻六種，較少有迂喻、潛喻、博喻、擴喻等類型，其中明喻的使用頻率最高，占54%。《聊齋志異》中比喻的運用并非以臃腫駢儷、艱深晦澀為美，更沒有浮華補綴、涂東抹西，而是講究實用，點到為止。

至洞外，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夜叉國》）

數仞之樓，頃刻摧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遵化署狐》）

黿躍出，疾吞而下。少時，波涌如山。頃之浪息，則黿死已浮水上矣。（《張老相公》）

用“列戟”、“雙燈”、“雨”、“山”作喻，這樣打比方的方式，不但知識分子階層，即使平民百姓也能夠讀懂。

迂喻、潛喻等表意曲折、委婉含蓄的比喻類型在《聊齋志異》中用例很少。

迂喻是指“采取迂回的辦法——或否定本體，或否定喻體”來打比方的比喻。這種比喻表面上是否定了喻體，實際上巧妙地將本體和喻體聯系起來，使意思委婉含蓄、耐人尋味。“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云霄矣。”（《嬌娜》）句中喻體為“廣寒宮殿”，提出喻體后接著加以否定“未必在云霄”，意思是孔生覺得他的妻子如同月宮中的嫦娥一樣美。“我閻摩耶？”（《畫皮》）用反問句式表否定，我不是閻摩，我無法救活你的丈夫。

潛喻的特點是不出現喻體，用描述喻體的詞句直接描述本體。“我非人種，行將騰霄昂壑耳。”（《蘇仙》）一句中，喻體“龍”沒有出現，而是用“騰霄昂壑”一詞描述困龍騰飛的動作，深沉而委婉。

2、《聊齋志異》中的比喻句式簡單、形式簡潔。

根據“表二：《聊齋志異》比喻句式結構統計表”分析，作者更傾向于使用形式簡潔的c式句和h式句，這兩種句式的比例占到66%。完整結構比喻句式a式句和b式句僅占到19%，其中c式句數量最多，共202例，占到例句總數的39%。c式句的特點是比喻關系明顯，結構簡單，通俗易懂。

從比喻的字數分析，多為三字格、四字格，言簡意賅，沒有泛泛之言，其所用詞句，可以說是多一字則有余，少一字則不足，恰到好處。如果讀者能夠憑借語境推斷出本體和相似點，為了句式簡潔，二者經常省略。

“鬼怒甚，拔佩刀，揮如風，望公力劈。公猱進，刀中庭石，石立斷。公出其股間，削鬼中踝，鏗然有聲。鬼益怒，吼如雷，轉身復剁。”（《妖術》）這一段中有三處比喻，“揮如風”、“公猱進”、“吼如雷”皆為三字格，并且相似點省略。

3、選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作喻體。

作者在運用比喻辭格的過程中，多數情況下選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作喻體，既注重喻體的新穎性，又避免本體與喻體差異過大影響讀者理解。《聊齋志異》中的故事大多記述奇聞異事，情節變幻莫測，想象豐富奇特。作品中塑造了眾多神鬼幽冥、花妖狐魅的形象，記敘了許多奇聞異事，皆是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物，僅憑讀者的生活經驗很難想象。拿我們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作比喻，使虛幻的事物形象化、使陌生的事物熟悉化。

“（大鬼）面似老瓜皮色……張巨口如盆”（《山魈》）；“（異彩之禽）聲如笙簧”（《成仙》）；“（獰鬼）齒巉巉如鋸”（《畫皮》）；“（龍）鱗鬣皆如晶”（《西僧》）；“宮中有玉樹一株……葉類碧玉，厚一錢許……。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羅剎海市》）。例句中的“大鬼”、“異彩之禽”、“獰鬼”、“龍”、“玉樹”，這些事物都是作者虛構的或是世間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讀者僅憑生活經驗，無法想象出此類事物的具體形象。作者用人們熟悉的事物“老瓜”、“笙簧”、“鋸”、“晶”、“碧玉”、“赤瑙”作喻，使這些虛幻的東西形象具體，如在眼前，便于讀者理解和接受。

“席封如故，猶空繭然。”（《丐僧》）句中講到丐僧的墓穴中封裹尸體的草席完好無損，尸體卻不見了，把空的草席比喻成“空繭”，喻體生活中常見，容易理解接受。“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蛇癖》）一句中描述生吞小蛇的怪異事情，把它比喻成“如啖蔥”，跟我們的生活經驗聯系起來，就不難想象了。

（二）含蓄典雅、夢幻優美

比喻“是文學語言的特點”，“是文學語言的擅長”。比喻并不單是簡單的類比（如甲像乙、甲是乙），而是具有多層意蘊的。比喻的使用不但影響話語的表達，更會影響作品的風格。

1、比喻辭格化平淡無奇為生動優美的藝術魅力。

“有些事物如果只是直接敘述和說明人們就會覺得很平淡無味，要是運用比喻就會增加事物的生動性，形象性，使人們感到興奮和激動，受到藝術的熏陶和形象的感染。劉勰深刻地認識到比喻的這種美化作用。他說：‘至于揚、班之論，曹、劉以下，圖狀山川，莫不纖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通過恰如其分的比喻對人或事物進行渲染描繪，使平淡的事物變得形象生動、如在眼前。這類比喻的運用能夠使讀者產生一種超出于文字之外的感受和聯想，融入作者所塑造的藝術世界中，更深層次地領悟作品的思想內容。

用比喻描繪事物的形態特點時，能夠讓讀者感到生動活潑，維妙維肖。

“白發如帚”（《噴水》）把老嫗的頭發比喻為掃帚，形容其雜亂；“脂膜破小竅，黑晴熒熒，如劈椒”（《瞳人語》）用“劈椒”作喻體描摹“小竅”的形狀，易于讀者理解；“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勞山道士》）把王生撞墻后額頭上的突起比喻為“墳起”，形象之極；“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聶小倩》）把腳趾頭比喻為“細筍”，既形象生動又優美典雅；“楊啟戶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繞喙”（《連瑣》）把人的胡須比喻為“猬毛”，像刺猬的毛一樣粗硬開張，形象地刻畫出衙役的面貌特征；“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翩翩》）把花城娘子的腳形象地比作“翹鳳”，喻其小巧可愛。

用比喻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活靈活現，貼切自然。

“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已，形銷骨立，癡若木偶”（《葉生》）把葉生科考失敗之后失魂落魄的心情比喻為木偶；“十七暴疾殂謝，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連瑣》）把連鎖孤獨寂寞的心理比喻為野鴨，準確自然。

用比喻刻畫人或物的行為動作，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小人聞之，意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耳中人》）把“小人”、“繞屋而轉”的動作比喻為“鼠失窟”，形象地刻畫出其張惶無助的樣子；“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偷桃》）把小孩攀升而上的動作比喻為“蛛趁絲”，可謂是形象之極；“二蛇相見，交纏如飴糖狀。”（《蛇人》）把兩蛇交纏的形狀喻為“飴糖”，實在是精妙；“生回旋無聊，時近門隙，如鳥窺籠。”（《巧娘》）把傅生被狐婦反關于屋內窮極無聊的狀態比喻為“鳥窺籠”；“一發三矢，連遽不斷，如群隼飛翔。”（《老饕》）把箭弩連發比喻為“群隼飛翔”，形象生動。

喻體選擇得當能夠使本來平淡無奇的事物，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關于喻體的選擇原則，錢鐘書在《七綴集》中說：“‘如’而不‘是’，不‘是’而‘如’，比喻體現了相反相成的道理。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合攏；它們又有不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分辨。兩者全不合，不能相比；兩者全不分，無須相比。……不同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遠，則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穎。”意思是說，本體和喻體的差別越大，比喻就越新奇。唐弢在《文章修養》中指出：“取譬的事物必須稔熟、習見，但也不宜應用人家已經嚼爛了的陳腐的譬喻，卻應該另辟蹊徑，從自己開頭去發掘。”這段話講的是喻體選擇的新穎性。豐富的想象力能夠使思想解脫固定模式的束縛，發掘出新穎獨特、貼切傳神的比喻物。

用與本體差別極大的事物作比，新穎獨特。“不意火灼毛盡，終撈月于滄江。”（《賭符》）前文講到賭博者賣子質田作賭本希望挽回以前的損失，結果如“火灼毛盡”一般輸得精光，贖回本錢的希望猶如“撈月于滄江”，完全落空；“奉贈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楊千總》）把箭射入發髻中比作“藤簪綰髻子”，獨具匠心的想象，使人感到新鮮、奇妙，又詼諧有趣；“鏤花雕繢，粲于牙齒”（《雨錢》）喻體為“鏤花雕繢”，比喻藻飾詞語像鏤刻花紋，彩飾錦繡一樣；“窗外茫茫，惟有煙綠”（《濟南道人》）把籠罩于荷塘上的水霧比喻為“煙”。以上這些比喻例句中，本體和喻體不屬于同一類事物，但在外部形態或是屬性特征上與本體極為相似，用差別極大的喻體代替本體，給人以新奇的感覺，能夠喚起讀者豐富的想象力，留下深刻的印象。

2、融典故于比喻中，明白曉暢中見含蓄典雅。

比喻與用典兩種修辭方式的糅合使用，使《聊齋志異》的語言呈現出含蓄蘊藉的特點。用典是文言體式的傳統習慣，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評價：“近來說部，往往好以詞勝，搬衍麗藻，以表風華，涂繪古事，以炫博雅。《聊齋》于粗服亂頭中，略入一二古句，略裝一二古字，如《史記》諸傳中偶引古諺時語，及秦、漢以前故書。斑剝陸離，蒼翠欲滴，彌見大方，無一點小家子強作貧兒賣富丑態，所以可貴。”正如馮鎮巒所言，《聊齋志異》的用典不是渲染古事，炫耀博雅，而是在敘述、描寫中使用一些典故使人物更鮮活、使敘事更風趣，使語言更含蓄。

“今有傖父，喜疚毒而畏藥石，遂有舐癰吮痔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嶗山道士》）句中喻體“疚毒”、“藥石”出自《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臧孫日：‘季孫之愛我，疾疚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疚不如藥石。夫石猶生我，疚之美，其毒滋多。”’例句中用“疚毒”指疾病，“藥石”指治病的良藥，喻指“傖父”喜歡阿諛奉承而畏懼直言忠告。“舐癰吮痔”一詞源自《莊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喻指那些無恥的諂媚的小人。

“值大兵宵進，恐罹炎昆之禍，急無所匿，僵臥于死人之叢，詐作尸。”（《野狗》）用“炎昆之禍”比喻在于七之亂中官兵不加區別、濫殺無辜，如同玉石俱焚一般。“炎昆之禍”一詞來源于《尚書·胤征》：“火炎昆崗，玉石俱焚。”

“舍妹與君有緣，愿無棄葑菲。”（《狐妾》）“葑菲”一詞出自《詩·邶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意思是，采葑菲的時候只采其葉而不取其塊根。比喻為不要嫌棄“舍妹”寒賤而應該注重其德行。

“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葉生》）“流水高山”比喻高雅絕俗、不易被人賞識的作品。出自《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日：‘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日：‘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宮夢弼》）“去如黃鶴”出自《述異記》：“憩江夏黃鶴樓上，望西南有物飄然降自云漢，乃駕鶴之賓也。鶴止戶側，仙者就席，羽衣虹裳，賓主歡對。辭去，跨鶴騰空，渺然煙滅。”此例中比喻“宮”像黃鶴一樣一去不回。

“閑看殿字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林四娘》）“君王化杜鵑”最早見于應劭《十三洲志》：“望帝（即杜宇）使鱉冷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國禪鱉冷，號日開明，遂自亡去，化為子規。”子規就是杜鵑，它的叫聲哀切動人。比喻自己對衡王的思念如同蜀人對望帝的思念一般。

以上這些比喻句的喻體多引用自古代典籍、詩詞歌賦以及故事傳說，寓事于理、簡約典雅。著名作家老舍在《比喻》一文中談到用典，有這樣一段話：“典故用恰當了，能使形象鮮明，想象豐富。可是，典故用多了便招人討厭，而且用多了就難免生拉硬扯，晦澀難懂。”講的是用典如果得當便是好的修辭方式。以上這些典故的使用貼切自然、靈活多變、淺顯易懂、氣韻流暢，絲毫不見老舍所言的“生拉硬扯，晦澀難懂”之弊端。

3、以比喻手法諷刺現實、宣泄憤懣。

《聊齋》中的諷刺不是肆意的謾罵，而是理性的批判，莊重典雅，獨具高格。

“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邑令）何至如狗之隨嗾者”以上兩例出自《成仙》，故事反映的是官場黑暗、是非不分。這雖是作品中人物的語言，實際上是作者對社會的抗議。上例借成生和周生之口，痛斥官宰如強盜一般以權勢壓人，像狗一樣任人嗾使。這一比喻諷刺的效果入木三分。

《促織》一文中有這樣幾個比喻：“（蟲）雖連城拱壁不啻也”、“母聞之，面色灰死”、“聞妻言，如被冰雪”、“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促織》一文揭示了如山重壓、如網緊蒙的封建專制，鋒芒直指整個封建統治集團。皇帝喜歡促織之戲，就是斗蟋蟀，所以百姓就把蟋蟀看的比命還要珍貴，用了一個比喻“雖連城拱壁不啻”，即使價值連城的碧玉也不如一只蟋蟀珍貴。成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捕捉到一只，卻讓他的兒子給弄死了。看一下成生夫妻二人在得知蟋蟀死了以后的反應，“母聞之，面色灰死”，成生“聞妻言，如被冰雪”。后來成生無意間得到一只十分勇猛的蟋蟀，把它獻給了縣令，縣令又獻給了巡撫，最后，巡撫把這只蟋蟀進獻給了皇帝。于是“一人飛升，仙及雞犬”。蒲松齡的如花妙筆，僅簡短的幾個比喻，便體現出了藝術語言的深刻性和諷刺入骨的千鈞之力。

再來看《葉生》一文中的幾個比喻，“癡若木偶”、“黃鐘長棄”、“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何必拋卻白纻，乃謂之利市”、“奮跡云霄”、“繭絲蠅跡，嘔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來鬼物之揶揄”。馮鎮巒在篇末總評中認為“既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這個故事作者是在喻己。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終于郁郁寡歡，飲恨而亡，個中遭遇與作者何其相似。他的鬼魂隨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丁縣令遠去關東，教其子金榜高中，然后才魂歸故里，在自己的靈柩前面“撲地而滅”。葉生一生都在追求科舉功名，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生前不能繼之以死，這種對科舉的癡迷，淋漓盡致地控訴了科舉制度對人心靈的荼毒，故事本身就具有諷刺性。再來看作品中的比喻：葉生在鄉試受挫之后的表現失魂落魄像木偶一樣（“癡若木偶”）。在葉生鬼魂的指導之下，丁乘鶴的兒子中了進士，葉生自我感嘆說，像我這樣德才具優的人沒人賞識（“黃鐘長棄”），并不是我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命運使然（“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我現在想明白了，不必取得功名，才算作發跡走運（“何必拋卻白纻，乃謂之利市”）。最后，在丁乘鶴父子的幫助下，葉生的鬼魂終于中了舉人，丁乘鶴之子稱其為“奮跡云霄”，前程遠大，葉生都已經死了，科舉功名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蒲松齡在篇尾議論說“繭絲蠅跡，嘔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應舉文章是讀書人嘔心瀝血之作，它能否被賞識決定著讀書人的命運。這些比喻的運用深化了作品的諷刺效果。

《聊齋志異》中的比喻通俗易懂、平易簡潔與作者的創作心態有很大的關系。《聊齋志異》中的作品有的是“孤憤”之作、抒發憤懣之情，有的是警世渡人、教人向善，都具有極強的功利性，并不是像王漁洋評價的那樣“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相反的，蒲松齡迫切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人們所接受，有人能夠賞識。在這種創作心態的驅使下，作品的語言呈現出通俗化的特點。自然也就使比喻辭格的運用呈現出通俗易懂的特點。另一方面，作者的身份教養、寫作習慣又決定了其對比喻的運用必然呈現出含蓄典雅的特點。雖然《聊齋志異》的素材多來源于民間，但蒲松齡并不是直接把這些素材搬到作品中，而是對其進行處理，取其精華，加工創作。蒲松齡自幼博覽群書，滿腹經綸，且長時期地奔走于科舉考場，對八股文有很深的研究，精于制藝之學，他的寫作習慣和身份教養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對這些通俗故事的再創作，使作品帶上濃郁的文人氣，使語言呈現出典雅化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