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是一部志怪小說。“怪”不僅指的是神魔鬼怪、花妖狐媚,還有被研究者忽略的小說人物的各種“癖嗜”。《聊齋志異》里寫了不少酒癖、賭癖、琴癖、弈癖、書癡、花癡等“癡人”、“癖事”,表現了人物對某事物的一種精神上的寄托;無論是人物的丑陋之癖還是逸雅之癖,其特異的表現持續不斷地沖擊著讀者的視覺神經與心理底線,使人產生不同的美感享受。
關鍵詞:聊齋志異;癖嗜;美;丑;怪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的志怪小說集《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聊齋》)除了人們反復論及的“談狐說鬼”之外,還有大家未曾關注到的一種“怪”,就是書中人物的癖嗜。當一種嗜好發展成癖時,在正常人看來就是一種異樣的行為,也就是“怪”。癖嗜的種類有很多,每一種成為癖的寄托物,如酒、賭、琴、棋、書、花等都有其成為癖的理由及其文化意義和審美價值。因此,我們認為這樣的一種“怪”是《聊齋》人物形象研究中所不容忽視的,值得進行認真的思考和分析。
一、“癖嗜”及“嗜怪”的蒲松齡
癖是病,嗜是習。從字形上看,帶“疒”的“癖”字跟“病”有聯系。南朝梁代顧野王《玉篇》開始收錄“癖”字,并作了第一次解釋:“癖,食不消,留肚中也。”宋代陳彭年的《廣韻》沿襲這種說法:“癖,腹病。”遼釋行均《龍龕手鑒》則簡略為:“癖,病。”到明代梅膺祚《字匯》,對“癖”的解釋已變為:“癖,嗜好之病。”以上表明,“癖”的表現是病態的。
再看《辭海》對“癖”的解釋。除了是“飲水不消之病”外,“癖”又是“積久成習的嗜好”。那么“嗜好”是什么意思呢?據《辭海》,“嗜好”就是“特殊的愛好”。于是“癖”又跟人的獨特喜好有關系,即是說,人的某種不同于旁人的特殊的喜好積久成習,便成為“癖”。
可見,“癖嗜”是因主體對某事物的獨特喜好得到不斷的復現而逐漸形成的,如酒癖、弈癖等。蒲松齡《棋鬼》:“書生湖襄人,癖嗜弈,產蕩盡。”黃景仁《靈壁磬石歌》:“文人癖嗜更多有,寶貴奚啻同天琛。”陶曾佑《中國文學之概觀》:“吾縈懷有素,癖嗜良殷,……”可見癖嗜跟人們的生活習慣有密切的關系。作家吳組緗《談癖》云:“何謂癖?嚴格的定義倒似乎不容易下。通常大約是指某些不正常、沒道理的習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于積習,慢慢發展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態。”所謂“不正常、沒道理的習性”,其實指的就是比較特殊異樣的生活習慣。癖形成于人類活動之中,但是人不是生來就有癖的,而是某種嗜好在生活中日積月累形成習慣。即使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個細小的動作有意無意地反復出現,也會變成癖,如咬指甲癖、嗜痂癖等。總的來說,癖嗜表現為人從某種客體對象中獲得愉悅之后,對其產生的一種精神上的依賴情緒,一直達到一種偏執、極致的程度,是每個人在生活上不可避免的一種習慣性的、病態的心理現象。癖嗜就是“非如此不可”的行為。癖嗜的客體對象大多是物,也可以是人或事。
白居易《山中獨吟》詩曰:“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源皆已消,此病獨未去。”認為人皆有癖,并承認自己嗜章句成癖。“人各有一癖”指出了癖的普遍性。有些人不只有一種癖好,如明代的祁止祥。《祁止祥癖》中記載:“祁止祥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今天,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新事物層出不窮,人的癖嗜也更加多樣起來,如上網癖、手機癖等,可見癖嗜不僅具有多樣性,還有時代性。
癖嗜還具有特殊性。孫奕《履齋示兒編》云:“性癖之不同,如人面焉。”(卷之十七)癖嗜就像人的面孔,各不相同,這是癖的多樣性。甚至即使大家癖嗜的對象一樣,但其偏好也往往不盡相同。如嗜石癖,《石清虛》中邢云飛好收藏佳石,《齙石》中有人愛吃石頭。
《聊齋》收錄了各種怪異的故事或者事件,意味著蒲松齡也有“嗜怪”的癖好。清汪啟淑《水曹清暇錄》(卷十)就說:“山左蒲留仙,好奇成癖,撰《聊齋志異》,后人棘闈,狐鬼群集,揮之不去,竟莫能得一第。”清鄒駛《三借廬筆談》對他創作時的“癖相”做了記錄:
相傳先生居鄉里,落拓無偶,性尤怪僻,為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于人。作此書時,每臨晨,攜一大磁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于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執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書方告蕆,故筆法超絕。
張岱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蒲松齡用二十多年時間完成《聊齋》,雖然屢試不第,卻沒有放棄此書的寫作,堅持每天早晨就守在大道旁,與路人攀談奇人怪事,競不顧及行人的感受。這種異常狀態其實是他“嗜怪”到極致的一種表現。楊萬里《宜雪軒記》稱,有癖之人“若病膏盲,若嗜土炭,未易瘳也”。這正像是蒲松齡的真實寫照。可以說,“嗜怪”是蒲松齡創造性地完成《聊齋》這部“談狐說鬼第一書”的先決條件和關鍵所在。
二、《聊齋》中的丑癖
丑,是與美相對的一種美學現象。先秦時期已有“丑”的概念。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最早將丑引入美學討論的范圍,認為“丑是事物本身所具備的令人不快、反感的自然屬性或精神行為。……它是一種畸形的、片面的、怪異的具體可感的形象”。然而當作為“第一自然”的生活中的丑進入作家藝術家的視野,由他們遵循藝術規律進行再創造而成為“第二自然”的藝術形象,由于其中已然滲透了創作主體的審美理想、審美趣味和審美判斷,于是“生活丑”就變成了“藝術美”。所謂“可笑性是一種丑”,一方面是因為審美的丑與生活中的丑有著內在的必然聯系;另一方面也意味著主體對丑進行了審美評判。而“笑”丑的意義,則或者在于丑形象中滲透了主體的否定性評價,從反面肯定了美;或者在于主體在丑中體味到了滑稽,亦從反面肯定了崇高。而《聊齋》中的酒徒和賭徒等形象,就對讀者的視覺和感覺產生直接而強烈的沖擊,使人感到怪異甚至可笑。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開始釀酒的國家,從傳說中的儀狄開辟酒史至今,中國酒的歷史已經有七千多年了,酒的香醇早已滲透到中國人的骨子里頭,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然而,正如《八大王》中那篇《酒人賦》所云:“酒固以人傳,而人或以酒丑。”劉憐縱酒裸形屋中、阮籍醉眠婦側、諸阮與群豬共飲、周伯仁三日仆射等怪誕的所謂“名士風度”,一向傳為笑談。而在《聊齋》中,寫到類似的酒癖故事的就有《王六郎》、《酒友》、《酒狂》、《秦生》、《酒蟲》、《八大王》和《黃英》等7篇。如《酒友》中車生家貧,卻“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寢也,以故床頭樽常不空”。《酒蟲》中的劉氏“日盡一石”,“每獨酌,輒盡一甕”。《秦生》中的秦生制藥酒時誤投毒于酒,不忍倒掉,封存起來。一夜思飲無酒,嗅到毒酒的芳香,“腸癢涎流,不可制止”,競伏地牛飲,寧愿快飲而死。同篇中的丘行素,“一夜思酒,而無可行沽,輾轉不可復忍,因思代以醋”,引來其妻及聞者的哂笑。又如《酒狂》中的廖永定,酗酒后“喃喃尋人疵”甚至“罵坐”,“妻黨多畏避之”,名之曰“顛酒賊”。《八大王》中的八大王爛醉后無理取鬧,強攔打罵路人。至于《王六郎》中的王六郎和《黃英》中的陶生則皆因縱酒沉醉致死。種種非理性的丑態,荒唐而滑稽,讓作為審美主體的讀者不期然而然地欣賞了一幕幕引人發笑的人間喜劇。
賭博,在古代稱為博戲。許慎《說文解字》:“簿,局戲也。六箸十二期也。古者烏曹作簿。”烏曹為夏王桀的大臣。據此,賭博已經有3500年的歷史了。賭博雖是一種游戲,但與普通的游戲不同;賭博不是單純地憑勝負使人興奮或沮喪,而是以錢物做注來比輸贏。賭是文化,卻是一種庸俗的文化,因此大多數人對賭博有抵觸心理。中國歷朝歷代統治者大多禁賭,至少在戰國時已有了禁賭法令,李悝《法經》就規定對包括“博戲”在內的7種行為要加以懲罰。宋太宗曾“詔‘京城蒲博者,開封府捕之,犯者斬’”。但賭博對于賭徒來說完全是一種精神依托,早已成“癖”,所以自然是有“禁”無“止”。就連宋代女詞人李清照也有賭癖,她在《打馬圖序》中說:“余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
俗話說“小賭怡情,大賭傷神”,關鍵是這個“度”的把握實在不容易。在勝負的追逐下,在金錢利益的驅動下,場上賭徒費盡心機使自己成為勝者,贏取對方的“囊中物”。勝負結局帶給賭徒刺激,不勞而獲催生出貪婪,這些人的賭癖便迅速形成且無藥可醫。然而凡賭必有輸贏,且由于賭場黑暗,賭徒負多勝少,這就使得《王蘭》中的賀才和《劉夫人》中的荊卿、玉卿因“飲博”而貧。更可悲的是,賭徒偏偏都是心存僥幸,致使輸急了的他們不惜“傾囊倒篋”,甚至借貸、欺騙、偷竊也要再返賭場。于是《任秀》中的任秀“佻達善博,母教戒綦嚴,卒不改”;《細柳》中的長怙拿母親給他學做生意的本資去“淫賭”而“詭托盜賊”,被母發覺,“杖責瀕死”;《賭符》中蒲松齡的族人“罄資往賭”而大虧,“典質田產復往”又“終夜盡喪”;《王大》中的周子明因借賭債不還被城隍剁指涂目而終不悔改。顯然,類似這樣的行為不僅是過“度”了,而且已經喪失理智,到了癡狂而不可救藥的地步。至于賭徒們在場上令人眩暈和窒息的種種猥瑣可笑的賭態,且看《賭符》中“異史氏”的精彩描述:
……爾乃狎比淫朋,纏綿永夜。傾囊倒篋,懸金于崄巘之天;呵雉呼盧,乞靈于淫昏之骨。盤旋五木,似走圓珠;手握多章,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魍魎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于場頭;舍上煙火生,尚眈眈于盆里。忘餐廢寢,則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則相看似鬼。迨夫全軍盡沒,熱眼空窺。視局中則叫號濃焉,技瘁英雄之臆;顧橐底而貫索空矣,灰寒壯士之心。引頸徘徊,覺白手之無濟;垂頭蕭索,始元夜以方歸。幸交謫之人眠,恐驚犬吠;苦久虛之腹餓,敢怨羹殘。既而鬻子質田,冀還珠于合浦;不意火灼毛盡,終撈月于滄江。及遭敗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中誰最善,群指無衿之公。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于暴客;搔頭莫度,至仰給于香奩。嗚呼!敗德喪行,傾產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出手則“傾囊倒篋”,心理則“鬼子魍魎”,面目則已非人類,結局自然是“敗德喪行,傾產亡身”——簡直就是一幅賭場百丑圖,或者說是一幕極其滑稽可笑的活報劇。
酒癖和賭癖皆為丑癖。這兩種癖的表現都讓人覺得丑陋、頹廢、不和諧、不可理喻和滑稽可笑。從美學的角度看,這恰是一種“包含否定感的同時給人以快感,讓人們領會到一種魔鬼的魅力”的“審美的丑”
三、《聊齋》中的雅癖
琴、棋、書、花,都在所謂“八雅”之中。我們知道,美是主體在審美活動中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瞬間心醉神迷的狀態。琴、棋、書、花等就能以其獨特的境界和魅力使人進入到這種狀態,從而產生美感。而人一旦與它們不僅有所接觸,而且沉溺之,癡迷之,為之心醉,為之癲狂,就會使自己全身散發出騷雅之氣,為人的品位自然不俗。《聊齋》中就有這樣一些雅士讓人叫絕:撫琴者,幽雅;擅棋者,智雅;知書者,儒雅;愛花者,清雅。
(一)琴癖。七弦琴能訴人七情;好琴之人覓知音,然知音難求。唐末隱巒《琴》詩曰:“七條絲上寄深意,澗水松風生十指。自乃知音猶尚稀,欲教更入何人耳。”弦外深情無人能曉,所以才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這樣動人的故事。
大抵人之嗜琴成癖,全在于琴之意蘊。《宦娘》中的溫如春,“少癖嗜琴,雖逆旅未嘗暫舍”。拜訪葛公,“受命彈琴”,公女良工善箏,“自聞琴后,心竊傾慕,每冀再聆雅奏”,竟與溫結為“自相知音”的“琴瑟之好”,并與女鬼趙宦娘交流琴技。更有甚者,琴癖之風雅竟能不為竊據之欺騙所掩,正所謂“竊書不能算偷”。《局詐》中的嘉祥人李生喜琴,得一地下挖出的古琴,“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示也”。然而“喜琴”的李生偏偏遇上一位對琴有更大癖好的程姓道士。為了占有這張琴,道士精心策劃,先捐資納官于嘉祥,官員的身份連同他的“為人風雅絕俗”博得了李生的好感和信任,不知不覺一步步地陷入道士預設的騙局之中:“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漸而(誘使李生)出琴,漸而獻技,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李生失琴,自然是“寢食俱廢”;道士騙琴,則說明“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所以蒲松齡情不自禁地感嘆“天下之騙機多端,若道士,猶騙中之風雅也”。
(二)弈癖。弈乃雅戲,凝結著古人的智慧。社會上為人處世之道,其實都可在小小棋盤中演繹出來,故好弈之人,必為智者或崇智者。他們用棋子去施展智慧,借助棋局去感悟人生。《棋鬼》中的書生“癖嗜弈”,卻因此“蕩盡”了產業。其父將他“閑置齋中”,他“輒逾垣出,竊引空處,與弈者狎”,遭父責罵,“終不可制止”,父“赍恨而死”,他自己則因“不德”而被閻王減壽,“罰入餓鬼獄”。但即便如此,他在“應召自贖”的途中又忍不住與人對弈,“不遑溲溺”而“大愆限期”,結果“仍付獄吏,永無生期矣”。此書生本來“意態溫雅,有文士風”,喜歡下棋,無可厚非;然“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雖精誠專一可感,但棋局致使其人生變為“死局”,用小說中梁公的話說:“癖之誤人也如是夫!”可見,即便是雅戲之癖,也不可完全喪失理性;否則,“雅”便會被大打折扣。
(三)書癡。在雅趣“琴棋書畫”中,“書”指書法;而《聊齋》中“書癡”的“書”則是書籍。宋代詩人尤袤稱,書籍可以“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當然對于古人來說,書籍的主要功能,一是能給人以知識和道理,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二是讀書可以做官并“抱得美人歸”,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聊齋》中書生才子多不勝數,有幾個書呆子形象特別引人注目。如《阿寶》中的孫子楚“癡于書,不知理家人生業”;《甄后》中的劉仲堪“少鈍而淫于典籍,恒杜門攻苦,不與世通”;《書癡》中的郎玉柱,“尤癡”于書,“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賣”,“晝夜研讀,無問寒暑”;《白秋練》中的慕蟾宮“聰惠喜讀”,從父學賈,“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在住處留守貨物,亦“執卷哦詩,音節鏗鏘”。有意思的是,蒲松齡還總要給這些書呆子配上佳人陪伴。如阿寶之于孫子楚,銅雀故伎之于劉仲堪,顏如玉之于郎玉柱,白秋練之于慕蟾宮。特別是《白秋練》中,不獨慕蟾宮喜歡“苦吟”詩書,白秋練亦“頗解文字”,二人恰是因吟詠詩章而喜結良緣,并且吟詠詩章在他們之間竟還有治病救命的功效!我們據此似乎可以給尤袤的“四當”加上一“當”:“病讀之以當藥”。更令讀者艷羨的是,這些書呆子還往往得到美妻的幫助,進而蟾宮折桂實現“千鐘粟”、“黃金屋”的人生夢想。孫子楚因阿寶節義感動冥王,死而再生,得以“舉進士,授詞林”;郎玉柱以“書癡”“苦不得售”,顏如玉教以棋枰、樗蒲、弦索,“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結果一舉中第。
(四)花癡。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卻不曾講過“美者愛花”。《聊齋》中“容華絕代”的狐女嬰寧就“愛花成癖”。她不貪享樂不嗜錢,一年四季與花相伴。她愛梅花,愛杏花,愛海棠,愛桃花,甚至結婚以后還偷偷當了金釵買好花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常常攀上高處,“摘供簪玩”,以致婆母呵之,“女卒不改”。嬰寧愛花,加上她的“善笑”,堪稱美的極致。如果說黛玉的愛花是“凄美”,那么嬰寧的愛花便是清美,是甘美,是醇美。當然,愛花并不止是美女的專利。屈原愛芳菲襲人的“秋蘭”,愛清雅高潔的“芙蓉”;陶淵明愛“芳菊”;劉禹錫愛“牡丹”。至于周敦頤,其《愛蓮說》雖備極推崇“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卻也承認“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及“世人盛愛牡丹”的事實。并且,從古至今許多文人雅士都喜歡把花作為案頭清供來欣賞。
除《嬰寧》外,《聊齋》中還有兩則奇異的“花癡”故事,其主人公一癡于牡丹,一癡于菊。《葛巾》中的常大用“癖好牡丹”,聽說曹州牡丹甲齊魯,“心向往之”,到曹州“因假縉紳之園居焉。時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勾萌,以望其坼。作懷牡丹詩百絕。未幾,花漸含苞,而姿斧將匱;尋典春衣,流連忘返。”“向往”、“假居”,足見其對牡丹不勝心儀憧憬之至;“徘徊”、“注望”,更見其對牡丹花開的切盼與倚待。至于此人為能留連時日以珍賞牡丹芳容,競典當衣物充作盤纏,其愛花之心,花亦為之動容,難怪牡丹花仙葛巾與他結下一段美好的姻緣。《黃英》中的馬子才“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因為愛菊,他強烈反對賣菊謀生,認為那是“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因為愛菊,他結識陶生娶了黃英。陶生和黃英姐弟倆本是菊精,陶生醉酒化為菊花,醉死而化為“醉陶”,回應了陶淵明嗜酒愛菊的典故,乃聊齋先生匠心獨運之處。
琴棋書花,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有著獨特的文化意義和審美價值。琴通款曲,棋品人生,書衍義理,花怡詩情。古人喜歡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以致天人合一、物我交會,因而某特定之物或物象便成為審美主體的一種“不可須臾離”的精神依托,或癡之,或癖之,斬不斷,理還亂。《阿寶》異史氏日:“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其實就癖嗜琴棋書花之人來說,倒未必非精于某物不可;只要是愛到極致,便足見其情意之纏綿與形象之逸雅,至于他對彼物是否精能早已不重要了。
四、結語
袁宏道《瓶史》說:“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癖嗜是很多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以致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一種精神寄托。對于《聊齋》中如郎玉柱、溫如春、常大用等人物來說,個人癖嗜幾乎是其人生的主要內容。他們的生活情趣,他們的喜怒哀樂,一系于個人癖嗜之上。當然,各種癖嗜使人產生的美感享受是不同的。酒癖、賭癖是丑陋之癖,癖人的恣縱、荒誕、滑稽、丑態百出,不合常理,十分引人發笑;琴癖、棋癖、書癖、花癖等是逸雅之癖,癖人對特定之物的極致之愛表現為對音律之美、智慧之美、知識之美、自然之美的向往與追求。然而無論是丑陋之癖的描述還是逸雅之癖的書寫,《聊齋》中的癖人癖事不僅作為離奇故事沖擊著讀者的視覺神經和心理底線,而且作為審美對象為讀者供獻了一餐饕餮盛宴。至于《聊齋》中所寫到的其他癖人癖事,如《蛇癖》中呂奉寧有吃蛇的癖好,《龁石》中的王姓養馬人喜歡吃石頭,《黃九郎》、《封三娘》等的主人公還染上了“斷袖之癖”,則是名符其實的“怪癖”,本文就不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