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莊
村莊是人一生的起點。人自打學著奔跑時,就在村莊里跑來跑去的。人那陣子的奔跑,往往異常投入,還有些放肆。在村莊柔韌的小路上,光著腳丫,像奔跑在村莊裸露的胸脯上。村莊的路綿軟、細膩,富有彈性,腳丫踩上去暖暖的,也癢癢的,奔跑的欲望愈加強烈。人越過村莊的房舍,越過田野,越過老樹,越過村莊的所有,超越村莊,開始一生的奔跑。
村莊還是人心中解不開的結。離開村莊的人,像遠離了母親的游子,離開得越遠,對村莊的扯心越濃。離開得越久,那顆思念的心便懸得越空,糾結得越緊,對村莊的心理依賴感越強。人只要離開了村莊,耳邊就常常蕩漾著村莊的羊咩、狗吠、牛哞,腦際中閃現著村莊的小路,還有老樹、草垛,連夢中見到的都是村莊里的事情——兒時的玩伴、父親的背影,母親站在門口呼喚乳名的長長的余音,還有爺爺、奶奶輕柔的撫摸與笑吟吟的面龐。
村莊更是終點。人離開村莊,在鋼筋水泥間拘囿久了,回歸村莊時便頓感豁然開朗,竟有些心曠神怡。人之于村莊,恰像種子之于泥土,不論怎么成長、演變,臨了還得歸回泥土一樣。
離家在外,風雨飄搖,歸來全變了,不變的僅剩無改的鄉音。鄉音怎么著也是無法改變的,即便是在外入鄉隨俗,學了多年的他鄉之音,回到村莊,鄉音馬上會條件反射似的迸出來。村莊里的孩童看稀罕似的,圍前圍后。
人老了,歸來發現村莊卻未老。人對兒時的村莊記得依稀,村莊對人的印象卻是清晰可辨。人回歸到村莊,處處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難免暗自思量,村莊咋不老呢?又想,村莊老了會是個啥樣子?
村莊會老嗎?
炊 煙
煙囪里煙,冒冒天,黃河里水,洗沙氈;
沙氈破,捏窩窩,捏了十七十八個……
童謠里的炊煙,飄飄揚揚,直上云霄。
傍晚,炊煙升起時,其實是村莊最熱鬧的時刻。夕陽給村莊披上萬道霞光的同時,也給炊煙灑上了金屑,炊煙便升騰起裊裊的霞光。
煙籠寒水月籠沙。升騰著的炊煙叫村莊朦朧起來,房舍、道路、田疇……都隱隱約約的,村莊便含蓄了許多,更加富有魅力。
傍晚的炊煙是村莊音樂會的指揮。風裊裊,煙蒙蒙,夕陽西下,升騰在半空的炊煙,居高臨下指揮著村莊的節奏。村莊音樂會原是司空見慣了的,日日上演。演奏的次數多了,聽慣了,就沒有什么新鮮、獨特的感受了。可泛泛歸泛泛,村莊音樂會畢竟是村莊每日的必修;普通歸普通,村莊音樂會從來不失壯觀,雖然算不得奢華,卻很有些空靈、悠揚。在炊煙的指揮下,呼兒喚女的喊聲隨著炊煙的越升越高而越來越淡,越發悠長、急迫;壇壇罐罐奏出的金缶之音與鍋碗瓢盆奏出的交響樂叮當和諧;炒洋芋絲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當然洋芋絲的縷縷香味也不甘落后,飄出了廚房,越過了院墻,彌漫、蕩漾在村莊上空;牧歸的蹄音聽起來雜雜沓沓,細細品味,竟是一首高亢嘹亮的圓舞曲。步伐急遽的牛群、羊群,雄赳赳氣昂昂地順著炊煙的指揮,匆忙卻不失齊整,偶爾出現一兩個雜沓音,也是因為風兒猛催了一下,炊煙難以保持自身的平衡,扭動了一下腰身,牛、羊也跟著誤以為是指揮有意識要拐個彎兒。炊煙急忙做出調整,牛、羊感受到了,立馬更正了先前的不和諧節奏。
田 野
田野是村莊的依靠,是村莊生生不息的希望。有了田野,村莊就有了指向、指望。田野與村莊,就像主人與仆人的關系。
田野慷慨又無私。它把獨有的芳香首先供給村莊,那樣清純的氣息便彌漫、滲透在村莊的旮旮旯旯。村莊一年四季就飄散著純純的、淡淡的泥土香味。田野的慷慨還表現在以它樸拙的品格無私養育著村莊,不圖回報,不求給予,因之村莊也被賦予了奉獻和質樸的品質。村莊奉獻著人才,奉獻著鄉俗,奉獻著生活的基本元素。
田野還是村莊的作息時間表,村莊關于四季更替的信息,也是從田野里顏色的變化上得來的。
作物生長時,田野里洋溢著喜洋洋的氣息。那時的田野,像高明的油畫家畫出的油畫,以綠色為主色調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靜靜的,卻有著明顯的動的跡象,那是蓬勃向上的生命在涌動。到了秋季,色彩統一起來。田野里黃燦燦的,村莊里老老少少精精神神的,田野成了他們眼見為實的指望。秋收后,田野裸露著,沒有了生命的喧鬧與繁華,安詳、靜謐。田野看上去更像是在思謀著未來的事情,也像是在回憶著逝去的崢嶸歲月。
村莊里,人人算得上莊稼把式。耕作講究個三犁三耱,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你敷衍了事,應付了土地,土地會美美地應付你,會叫你好好嘗嘗應付的滋味。那不是在哄土地玩,那是拿一家老小的光陰日月哄著玩呢。
一年的莊稼三年種。面對持續的干旱,村莊的莊稼漢們無望著卻又指望著,把干透了的土地三反三正犁了、耱了,收拾得與綢被緞褥子一樣綿軟。犁了、耱了,無收成也好,跌年成也罷,是實心實意待土地,是沒有哄地。縱然是要跌年成,該做的活計還得做,該下的苦照下不誤,不該放棄的時令還是一絲絲都不能錯過,也不敢錯過。
王自忠,回族, 出生于1964年,現任教于寧夏同心縣第二中學。
有作品在《黃河文學》《回族文學》《延河》《小小說選刊》《朔方》等刊物發表。作品《父親的土地情深》入選《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系寧夏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