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六盤山腹地的涇河兩岸,在回族山村里經常能見到頭戴白帽的小伙子聚集在田間地頭、村頭巷尾、打麥場上、清真寺院里玩踏腳,你踏我躲,你攻我守,互不相讓,不時伴隨著“哎吆吆”的呼喊之聲,熱鬧精彩,引來圍觀者的喝彩。
清代流傳于陜西關中回族民間,集健身娛樂于一體的踏腳,是農人們閑暇之余自發性的活動。農活間隙的田間地頭、農閑季節的村頭巷尾、茶余飯后的麥場上、禮拜前后的清真寺院子都是踏腳的最佳場地。血氣方剛不甘寂寞的回族少年、小伙子們三個一幫,五個一群,談笑間就玩了起來,樂此不疲。
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居住在關中地區渭河兩岸的回族不堪清廷實施的民族岐視壓迫政策,為捍衛信仰與正義,揭竿而起。一時,三秦大地反抗清廷統治的回族起義成燎原之勢。歷時十余年的陜西回族起義,被歷史學家譽為“曾動搖了清朝根基”。不幸的是,這次起義在清廷的殘酷鎮壓下最終失敗了,義士血染沙場,幸存下來的一部分老弱病殘者被清廷“善后安置”到了遠離三秦大地的涇河源頭。他們帶來了回族的宗教信仰,帶來了關中一帶的生活方式,更帶來了濃郁的秦音和方言俚語。民間的娛樂健身活動踏腳也從此來到了涇河源頭。
雖從渭河兩岸來到了涇河源頭,踏腳的一招一式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或一對一,或一對三,或家族對家族、村莊對村莊。方式仍是你踏我躲,你攻我守,仍是那么勇猛頑強,龍騰虎躍。觀者吶喊助威,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場面仍那么熱鬧。寂靜偏僻的回族小村因有了小伙子們的踏腳而充滿生機;遠離故土家園的人們看著他們熟悉的踏腳在異地他鄉被后生小伙兒踏得像模像樣,使他們艱辛的生活平添了幾多情趣。
涇源回族至今流傳著關于踏腳來歷的辛酸故事:清朝初年,陜西渭南園子村回族少年馬志勇,天生殘疾,孤苦貧寒,靠討飯度日。一天,討飯到鄰村,一群無賴見他是個沒手娃,欺辱打罵他,他被打得遍體鱗傷。一位好心人路過,頓起同情惻隱之心,抬手展腳驅散了無賴,又向馬志勇傳授了一套祖傳用腳防身的功夫——彈腿。沒有雙手無所謂,只用雙腳做出“左右飛轉”、“騰空斜刺”、“前蹬后掃”、“靈巧關門”、“跛腳手蹬”、“上突下防”等招式,就能對付那幫無賴。馬志勇用心揣摩,悉心練習,很快掌握了踏腳的動作要領,那幫無賴再也不敢欺負他了。閑暇之余,村里的少年、小伙子跟著馬志勇習練。也許彈腿的動作要領與平時村人做農活的動作有相似之處,很快在村里流傳開來,并慢慢向周圍回族村莊流傳。彈腿就這樣在渭南一帶的回族村莊里一輩接一輩傳了下來。
記得我上小學時,常與村里的伙伴們在放學路上,在大集體麥場里,在地邊的空地上,玩過類似彈腿的游戲。用雙手端起一條腿,作為攻擊對方的工具,另一只腳跳來跳去,尋找機會攻擊對方。只能用端起的腿撞擊對方,也只能單腳著地。對方單腳困乏了,失去耐心,自動放下另一只腿即為失敗。那時,將這種游戲叫做對擊。那年月雖吃不飽肚子,玩起這種游戲來,勁頭兒十足,有力的小腳把地皮踏下一個個小坑。童年與伙伴們還玩一種踢方游戲,在平地上畫兩行大方塊,丟進一塊薄石片,蹺起一腿,單腳將石片從左到右,從下到上踢進一個個方塊里,不能讓石塊壓線,另一只腳不能著地。這些小時候玩過的游戲與園子村流傳的彈腿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其實是彈腿的另一種形式罷了。
園子村里的踏腳連同我小時候玩過的對擊、踢方游戲,多少年來在民間悄悄流傳著,慰藉著偏僻回族小村年輕人的精神生活,強壯著一代代年輕人的體魄。歲月滄桑,斗轉星移,先民們安置到涇源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了。這期間,流傳在民間的游戲一個個沉寂了,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唯獨踏腳得以傳承至今,繼而登上大雅之堂,多虧了涇源縣當地文化人的挖掘、搶救、整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化館在挖掘民間舞蹈時,被園子村回族小伙子們踏腳精彩的一招一式吸引住了,當即收集整理,使流傳民間的娛樂活動有了白紙黑字的記載。時隔兩年,文化館館長李金聲又將踏腳改編成舞蹈,參加舞蹈大賽,獲得專家的一致評價:“該舞體現了西北回族青年粗獷、豪放的氣質,具有濃郁的民族特色,給人以陽剛之美。”從此,沉寂民間的踏腳登上了大雅之堂,一發不可收拾。縣體委教練們似乎從踏腳舞一招一式干練的動作中悟到了蘊藏其中的體育因素,對踏腳進行重新編排后,參加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在全國各民族共同的體育盛會上,當頭戴白帽,身穿白襯衫、紅馬甲的回族小伙子用矯健的身姿代表寧夏回族表演踏腳時,掌聲雷動,喝彩之聲不絕于耳。踏腳的魅力征服了觀眾,征服了評委,使得這一表演項目連續幾屆獲得金獎。世代生活在六盤山腹地、涇河兩岸的回族小伙子們把自己踏出了涇源,把涇源踏出了寧夏,把寧夏踏向全國。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閑暇之余的踏腳健身娛樂會成為全國體育盛會的表演節目,他們一個個踏得更起勁、更出色了。
在農人們看來,踏腳是強身健體的娛樂活動;在舞蹈家的眼里,踏腳是根植于民間的舞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改編后的踏腳在西部省區交流,作為“西部之舞”節目首次隆重推出。觀眾被這種舞蹈粗獷有力的原始之美所震撼;舞蹈引起媒體的極大關注,更引起專家、學者的濃厚興趣,伊斯蘭國家和地區舞蹈專業人士也前來考察學習。《世界伊斯蘭報》認為,涇源回族民間的踏腳舞,有著深遠的歷史根源,是一種獨有的舞蹈藝術,應得到保護和發揚。專家的評價則更高:“踏腳凝聚著很強的民族性,體現著回族人民勇敢頑強、憨厚爽朗的民族性格。它蘊藏著原始古樸的舞蹈藝術的特殊魅力,已成為涇源回族祖輩相傳,具有頑強生命力和廣泛群眾性的一種自娛性很強的民間舞蹈活動。”
媒體報道、專家學者的意見得到回應,踏腳被文化部確定為中國民族文化保護工程第二批試點項目。為保護踏腳,涇源縣聘請區內外專家和學者,與當地研究者和踏腳愛好者一起對踏腳進行搶救性開發,制定了《回族踏腳舞保護工程實施方案》和《非物質遺產保護辦法》,對踏腳舞傳承人以項目帶動的方式進行扶持。
別看踏腳只動腳動腿不動手,也有一套基本動作,最常見的乃是平踏,雙方均抬左腿,向對方踏去;其次是后轉半圈左腿,用腳跟踏打對方;然后是弓步后掃堂腿,掃腿裹腳;接下來是頂腳,雙方均抬左腿,腳掌相頂;最精彩的是連環轉和高轉,前者連續轉身踏向對方,后者身體傾斜,左腿向空中后掃,并轉半圈腳踏向對方后背;接下來的動作有點收尾之意,雙方弓步相頂,僵持為頂腿,收腿跳起踏對方腿部為跛腳;右腿伸向斜上方,踏對方臂部謂之關后門;最后一招叫燕式跳平踏對方腰、臂部。依次踏完這十個動作,一場精彩的踏腳就算完成了。不難看出,踏腳動作跨度大,競技性強,節奏明快,不受場地環境因素制約。
“啥有啥的規矩呢。”踏腳的小伙子常這么說。踏腳從關中渭河岸邊流傳到六盤山腹地的涇源山村,其中的步驟和章法被踏者牢記于心,并約定俗成地遵守著,踏者似乎都知道其中不能逾越的規矩:只踏不踢;動腳不動手;不穿釘鐵掌的鞋,不傷對方要害;無意踏傷對方,不追究;不乘人之危,踏倒即可。經常踏腳的小伙子們說,踏腳講究的是熱鬧的氣氛,講究的是強身的效果,講究的是友誼,誰贏誰輸倒并不怎么重要。
專家們興趣盎然地在涇河兩岸的回族山村里,對踏腳舞的基本套路進行細致調查,認定一整套踏腳舞由三十六路動作組成。遺憾的是整個涇源縣熟知踏腳的傳承人只會其中四路動作。調查組尋訪到一位八十四歲的熟知踏腳動作的老人,老人捋著花白胡須,邊說邊示范,為專家們提供了十二路踏腳舞基本動作,也就是說踏腳的更多套路和動作已在風雨滄桑的歲月里失傳了,這是多么遺憾的事呀。
眼前的現實是,即使現今流傳的這些基本套路,也面臨著失傳的危險。日出而耕,日落而歸的傳統鄉村農民生活已被現代社會的快節奏沖擊得七零八落。即使偏僻閉塞的涇源回族山村也不例外,農閑季節,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賺錢去了,只有那些老者和婦女兒童堅守在村里,使得踏腳這項原本根植于民間的自娛自樂活動很難像前些年那樣自發進行。
時下的年輕人追求的是外出能為家里賺多少錢,已對踏腳失去了興趣。這使得涇源縣有關部門不得不在民族運動會等大型體育比賽和區縣重大活動前,組織專人進行排練,那些原本的踏腳者反而成為旁觀者和看客。這是踏腳舞面臨的最大困境。
我期待著有一天,當人們置身于青山綠水的涇源回族山村時,既能聽到婉轉動人的花兒聲,又能看到頭戴白帽、身穿馬甲的回族小伙子在房前屋后、田頭地頭、清真寺院子里,用矯健的身姿踏跳祖輩相傳的踏腳舞,過著富裕、安詳的美好生活。